1 藥香藏嬌我蹲在泥地里刨土時,聽見墻外傳來環佩叮當。“喲,這不是我們二小姐么?
”洛依依的蜀錦裙裾掃過籬笆,金線繡的牡丹刺得人眼疼,“又在搗鼓這些腌臜玩意兒。
”沾滿藥泥的手指攥緊竹簍,我仰頭露出討好笑容:“長姐今日怎得空來西院?
”“自然是來瞧你這丑八怪的笑話。”她抬腳碾碎我剛栽的紫蘇,
“知道父親要把你許給誰嗎?那個活閻王陸霽川!
聽說前日才把兩個通房送去當姑子......”我盯著她鞋尖的紫蘇汁,
忽然想起母親臨終時攥著我的手。她燒毀的臉上還帶著焦香,
聲音卻清凌凌似江南雨:“記住,美色是禍,才華為刃。”“長姐說得是。”我垂首,
讓額發遮住眉眼,“妹妹這般模樣,定會惹將軍厭棄。”洛依依突然掐住我下巴。
蔻丹陷進皮肉,她盯著我刻意涂黑的脖頸冷笑:“倒要謝你這張鬼臉,省得我嫁去守活寡。
不過......”她甩開手帕子擦指縫,“聽說陸家要的是嫡女?”我渾身一顫。果然,
酉時三刻嫡母便帶著家法來了西院。檀木匣里躺著母親的青玉簪,那是外祖家最后的信物。
“明日花轎從正門出,你母親的牌位就能進祠堂。”景氏撫著翡翠護甲,
“若是不從......”她指尖掠過玉簪,“聽說城南當鋪最近收了不少好玉。
”燭火在銅鏡里跳成一片。我蘸著藥汁,一點點洗去面上黃蠟。十年了,藥農女的粗布衫下,
藏著連自己都不敢細看的容顏。鏡中人眉目流轉時,
我忽然想起母親教我背《藥典》的那個雨夜。她將藥杵抵在我喉間,眼尾濺著燭淚:“記住,
最毒的從不是鳩酒,是人心。”寅時三刻,喜娘捧著鳳冠進來時,我正往唇上抹朱紅。
銅鏡“哐當”墜地,老婦人抖著嗓子喊:“妖、妖怪啊——”我轉身輕笑,
眼角淚痣灼如朱砂:“嬤嬤看仔細了,這可是你們大小姐求來的福分。
——喜轎顛過朱雀街時,我藏在袖中的銀針正抵著合歡花毒。外頭忽起喧嘩,
馬蹄聲踏碎喜樂。有少年郎清越嗓音穿透紅綢:“陸兄軍務纏身,
特命蕭某代行拜堂之禮——”蓋頭下的眉梢倏地揚起。這聲音慵懶帶笑,尾音勾著三分春水,
倒比戲臺上的小生還動聽。我摩挲著袖口金線,忽覺這場替嫁愈發有趣。“新娘子當心門檻。
”跨火盆時,那人掌心隔著衣袖托住我手肘。龍涎香混著淡淡酒氣撲面,
我腳步微頓——這香氣里摻著紫雪丹的味道,分明是解熱毒的方子。正堂鴉雀無聲。
“一拜天地——”我俯身時聽見玉玨輕響。喜帕縫隙間,
瞥見那人腰間羊脂玉上刻著“逸”字,金絲蹀躞帶纏著銀魚袋。果然不是正主。
“禮成——”滿堂賓客倒抽冷氣聲中,我反手扣住他腕脈:“小侯爺好興致,
代人拜堂的差事也接?”蕭逸手指微僵,旋即笑吟吟反握住我指尖:“嫂嫂這診脈手法,
倒是別致。”紅燭噼啪爆了個燈花。我抽回手輕笑:“將軍府請的儐相,
莫不是還要兼作新郎?”話音未落,窗外忽傳來駿馬嘶鳴。金甲碰撞聲里,
有人冷聲喝道:“圣上急詔,蕭逸速去!”滿室珠簾驟響。蓋頭被疾風掀起半角,
我望見玄色披風掠過朱門。那蕭小侯爺臨出門前回首,琉璃似的眸子映著燭火,
竟沖我眨了眨左眼。喜房重歸寂靜時,我一把扯下蓋頭。妝臺上菱花鏡里,
十年未見的容顏灼灼如三月桃夭。指尖撫過眼角淚痣,
忽聽得梁上傳來輕笑:“新娘子這般急著自揭蓋頭?”我捏著銀針的手比思緒更快。
“叮”的一聲,金簪將銀針釘在雕花梁上。蕭逸倒掛在房梁,墨發垂落如瀑,
手里還晃著半壺梨花白:“嫂嫂好狠的心,謀殺親夫可是要守寡的。”“我守不守寡另說,
”我拔下金簪把玩,“小侯爺再偷喝合巹酒,怕是要先醉死在這兒。”他翻身落地,
廣袖帶翻紅燭。我疾退三步,卻被他用酒壺抵在妝臺前。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都說洛二小姐貌若無鹽,
如今看來......”芙蓉帳突然被劍氣劈開。燭火在他眉骨折出寒芒,
玄甲未卸的將軍倚劍而立,戰火淬煉的輪廓似未開鋒的陌刀,
偏生生了雙江南煙雨養出的含情目。碎發掃過微陷的顴骨,
陰影里翻涌著塞北風沙磨礪出的銳利,偏在垂眸時泄出幾星少年將帥的矜貴。
喉結旁半指寬的燒傷隨吞咽起伏,似曾相識故人來。玄鐵劍鞘橫在我與蕭逸之間,
陸霽川的聲音比塞北風雪更冷:“滾出去。”2 錯位新婚蕭逸被劍氣逼退三步,
酒壺堪堪擦著我鬢角飛過。梨花白的清冽里,我看見陸霽川的劍鋒映著燭光,
在他頸間凝成一道寒霜。“陸兄這是作甚?”蕭逸指尖輕彈劍身,
“既然這門親事你成得勉強,不如......”“唰”地一聲,劍尖挑開他腰間銀魚袋。
我眼睜睜看著鎏金令牌“當啷”落地,上頭“羽林衛”三個篆字沾了酒漬。陸霽川收劍入鞘,
玄色輕甲泛著冷光:“陛下讓你戍衛宮城,你倒戍到我喜床上了。”我趁機退到屏風后,
瞥見妝奩底層露出《藥典》一角。正要伸手,忽聽蕭逸笑道:“嫂嫂躲什么?
你這夫君連合巹酒都要人代飲,還不許......”“出去。
”陸霽川這句裹著冰碴子的話,讓我伸到一半的手頓了頓。屏風外傳來衣袂翻飛聲,
接著是窗欞輕響。蕭逸的笑聲漸遠:“明日藥市開集,嫂嫂可要同去?”燭火倏地暗了三分。
陸霽川轉身時,我正將《藥典》塞回袖中。他眉眼如刀刻,薄唇抿成直線,
打量貨物的眼神讓我想起嫡母院里的管事嬤嬤。“將軍是要驗貨?
”我故意將嫁衣領口扯松些,露出刻意保留的黧黑脖頸,
“可惜妾身姿色平庸......”“安分些。”他解披風的動作頓了頓,“明日搬去后山。
”我撫過妝臺雕花的指尖猛然收緊。銅鏡里映出他背影,玄甲未卸,
分明是隨時要出征的模樣。原來傳聞中不近女色,竟是連新房都不肯久留。更漏滴到子時,
我摸出袖中銀針。正要往合歡枕下藏,窗外忽然傳來細碎響動。推開菱花窗,見月華如練,
有人躺在梧桐樹上拋接夜明珠。“嫂嫂的胭脂,”蕭逸翻身坐起,指尖挑著個青瓷盒,
“落在本侯袖中了。”我倚窗輕笑:“小侯爺偷香竊玉的本事,倒比戍衛宮城嫻熟。
”他晃著腿拋來瓷盒,我伸手去接,卻見一道寒光閃過。銀針擦著他指尖釘入樹干,
瓷盒穩穩落在我掌心。“合歡花配朱砂,”蕭逸嗅了嗅指尖,“嫂嫂這是防狼還是招狼?
”我“啪”地合上窗欞,聽見他在窗外悶笑:“明日辰時,后門槐樹下見。”晨霧未散時,
我蹲在槐樹下挖蚯蚓。粗布衣裙特意熏了藥味,發間還沾著幾根枯草。蕭逸打著哈欠過來時,
差點踩翻我的竹簍。“嫂嫂這是......”“采藥啊。”我舉起沾滿泥巴的鏟子,
“小侯爺不是說逛藥市?”他翡翠發冠歪在鬢邊,
盯著我手中扭動的蚯蚓嘴角抽搐:“將軍府是克扣你飯食了?”西市剛開張,
我蹲在胡商攤前挑龍腦香時,忽聽身后馬蹄疾馳。蕭逸正與波斯人討價還價,
聞聲將我往后一拽——玄色披風擦著發梢掠過,陸霽川的馬鞭卷走我手中香囊。
他居高臨下望來,目光掃過我故意抹黑的臉:“將軍夫人當街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將軍昨夜不是說讓我搬去后山?”我將蚯蚓簍往蕭逸懷里一塞,“體面是給活人看的,
妾身這等擺設......”話未說完,忽聽長街盡頭傳來哭喊。
披麻戴孝的少女跪在棺木前,額間血跡斑斑:“求諸位救救我娘!她說還有氣啊!
”我撥開人群時,棺中老婦面色青紫,指甲卻泛著詭異的桃紅。
蕭逸湊過來嘀咕:“這都僵了......”“讓開!”我奪過路人酒壺灌了一口,
含在嘴里朝老婦心口噴去。酒霧中銀針連閃,扎入七處大穴。人群驚呼聲中,
老婦突然抽搐著吐出黑血。“夾竹桃汁混了蛇莓,”我扯下少女腰間香囊一嗅,
“可是用這個熏過衣裳?”少女呆愣點頭,我拔下銀針在酒中一涮:“三碗綠豆甘草湯,
兩個時辰灌一次。”轉頭卻撞上陸霽川晦暗不明的眼神。
蕭逸突然撫掌大笑:“嫂嫂這救人的架勢,倒比刑部仵作還兇悍。”我正要反唇相譏,
忽見陸霽川策馬離去,暮色中拋下一句:“戌時前滾回后山。”那少女追著要謝恩時,
我瞥見她腕間熟悉的紅繩結——分明是江南藥農才會的雙雀扣。十年前娘親教我編時說過,
這是姜氏藥鋪伙計的標記。“你可是臨州人士?”我攥緊她手腕。
少女淚眼婆娑地點頭:“夫人怎知......”話未說完,長街忽然響起急促馬蹄聲。
羽林衛的金甲刺破暮色,蕭逸神色驟變,將我往巷口一推:“找陸霽川!
”我踉蹌著扶墻站穩,見他絕塵而去。回到后山時,陸霽川正在院中擦劍。
我故意將藥簍摔得震天響,他眼皮都不抬:“再有下次,打斷腿。”“將軍不妨現在動手。
”我有些生氣,“將軍既不想娶我,又不肯休了我,難道我過自己的日子還有錯了?
”“你處心積慮嫁入將軍府,又怎肯就此罷休!”我正要同他理論清楚,忽見蕭逸翻墻而入,
月白錦袍沾著血漬:“陸霽川!你夫人把我藥市攪得天翻地覆......”話未說完,
陸霽川的劍已架在他頸間:“你帶她見的什么人?”蕭逸沖我眨眨眼,
突然往我身上一倒:“嫂嫂救我!”我順勢將合歡花粉撒向陸霽川,
趁他閉氣時拽著蕭逸滾進藥圃。暮色四合,身后劍氣劈開竹籬,驚起滿山雀鳥。
蕭逸喘著氣往我鬢邊簪了朵鳶尾:“私奔嗎嫂嫂?”我拔下花碾成汁,
抹在他袖口:“小侯爺再演,當心假戲真做。”他忽然斂了笑,
指尖拂過我腕間紅痕:“陸霽川若真傷你......”“那便和離。
”我望著漸暗的天色輕笑,“落得自在。”3 香霧迷情后山藥圃的忍冬藤纏上月牙時,
我正把新采的斷腸草鋪在竹匾上。孩童的哭喊聲刺破夜色,我提著燈籠奔到溪邊,
見三個總角小兒正用樹枝戳著條青鱗小蛇。“莫碰它鱗片!”我擲出藥簍打偏樹枝,
那蛇卻突然昂首朝最近的男童撲去。我腕間銀鐲應聲而裂,十二根牛毛針齊發,
將蛇頭釘在鵝卵石上。“還不快跑!”我扯下披帛裹住男童被蹭破的手腕,忽覺腳踝一痛。
低頭見那斷蛇竟還咬著繡鞋,碧色毒液正滲入羅襪。趙氏領著家丁趕來時,
我正剜去傷處腐肉。火把照亮她鬢間金步搖,那上頭的東珠晃得人眼花:“好個毒婦!
自己生不出孩子,竟對族親子嗣下手!”“二夫人慎言。”我嚼碎半邊蓮敷在傷口,
“這竹葉青分明是......”“給我綁了!”她尖利的護甲指向藥簍,“證據確鑿,
這蛇就是你藥圃養的!”我被按在溪石上時,瞥見家丁袖口滑落的蛇鱗粉。
冰涼的溪水嗆進鼻腔,忽聽蕭逸帶笑的聲音:“深更半夜,夫人好雅興。
”月白錦靴踏碎水面,他拎著個竹籠悠然現身。籠中青蛇嘶嘶吐信,與地上死蛇竟是一對。
“小侯爺也來賞月?”趙氏臉色發青。“本侯追查羽林衛失竊的貢蛇,倒是巧了。
”他踢翻藥簍,露出底下壓著的蛇蛻,“這金線蛇蛻價值千金,
二夫人院里......似乎有不少金線繡品?”趙氏倒退半步,我趁機掙開桎梏。
腳傷趔趄間,蕭逸伸手來扶,卻被破空而來的劍鞘隔開。陸霽川玄衣染露,
劍尖挑著塊帶血的蛇皮:“蕭逸,解釋。”“該解釋的是您這位庶母。”我扯開染毒的羅襪,
“將軍不妨聞聞這蛇毒,是不是摻了曼陀羅?”話音未落,趙氏突然慘叫。
她腕間不知何時纏上條赤鏈蛇,我飛針定住蛇頭時,瞥見陸霽川驟然收縮的瞳孔。“川兒!
”趙氏攥住他衣袖,“這毒婦害我!”陸霽川抽回手的動作帶翻燭臺,火苗竄上紗帳。
我撲滅火星時,聽見他冷聲下令:“即日起,后山禁足。”蕭逸吹了聲口哨:“陸兄這判案,
倒比戲班子換場還快。”三更梆子響時,我掬起一捧藥浴潑在鎖骨處,
十年未卸的黃蠟遇水而融。銅鏡蒙著霧氣,隱約映出少女雪色肌膚上蜿蜒的烏發,
像宣紙潑了濃墨。窗外忽有劍氣破空。“誰?!”我反手擲出銀針,水面花瓣隨動作漾開。
門扉轟然洞開,陸霽川執劍闖入的剎那,我倏地沉入水中,發間沾著的忍冬藤堪堪遮住肩頭。
蒸騰霧氣凝在他眉梢,那柄斬過萬千敵首的玄鐵劍“當啷”墜地。
我望著素來冷厲的將軍瞳孔震顫,忽然想起今晨在后山埋的幻情花——那藥遇熱成霧,
最克心志堅定之人。“將軍要共浴?”我故意撥動水面,青絲纏著殷紅花瓣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