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您的外賣到了!」「放門口就好了。」「好的!」你可能每天都見到他們,
從他們手中接過熱騰騰的餐食,或是冰涼的飲品,但你有沒有真正“看見”過他們?
看見制服下的那張臉,那雙眼睛里藏著的故事?看見他們在系統和現實的夾縫中,
如何努力地,不被異化,渴望被當作一個“人”來對待?1我是一名記者,長久以來,
對外賣員這個群體充滿了好奇。他們仿佛是這座城市的“隱形人”,數量龐大,無處不在,
卻又常常不被注意,不被理解。我想要去聽一個他們的故事,
一個關于奔波、關于“活著”、關于在這場城市“生存狂飆”中,
如何努力作為“人”被看見的故事。于是,我約到了小陳。
一個在這行摸爬滾打了兩年多的年輕人。我們約在一個工作日的午后,
時間特意避開了中午的送餐高峰。地點定在市中心邊緣的一個小公園,
那里有一片露天的咖啡區,相對安靜,綠樹成蔭。我想,這樣的環境,
或許能讓他從那種高速運轉的模式中稍作抽離。當他騎著那輛熟悉的藍色電動車,
無聲地滑到公園入口處時,我看到他跳下車的動作,那種干脆利落,
帶著長期職業烙印的迅速感。他摘下頭盔,甩了甩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短發,
露出一張年輕而疲憊的臉。皮膚因為日曬顯得有點粗糙,但那雙眼睛很亮,
只不過眼底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這是我見到小陳的第一眼,直覺告訴我,
他身上有故事,而且故事里,有汗水,有風雨,也有不甘。「您是… 莫哥吧?」
他帶著一點拘謹和試探,朝我走來,聲音里帶著剛從戶外進入安靜環境的微弱回響,
以及一絲不確定。「對,小陳是吧?快坐快坐!」我笑著招呼他,
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辛苦了,剛跑完嗎?外面挺曬的吧?」他應聲坐下,身體稍微放松下來,
但那種緊繃感并沒有完全消失。他把頭盔放在旁邊的空位上,下意識地揉了揉肩膀,
這個動作重復了幾次,顯示出他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騎行的疲憊。
我注意到他脖子后面和胳膊露出的部分,有著明顯的分界線,
那是陽光在他身上留下的最直觀的印記。我給他點了一杯冰鎮檸檬茶,他雙手接過,
說了聲謝謝,然后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冰涼的液體似乎瞬間激活了他被高溫炙烤的身體,發出一連串暢快的聲音。
看著他喝水的樣子,我感受到了那種深度的干渴和身體的消耗,那不是普通的渴,
那是“生存狂飆”后的極度渴望。“爽!”他放下杯子,長舒一口氣,
臉上終于露出了那個帶著點憨厚的笑容「感覺又活過來了!外面跟‘蒸鍋’似的,
今天感覺自己就是個‘移動桑拿房’,汗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往下流。」
他用了一個流行的、帶著點夸張的梗,讓我忍不住笑了。在這樣的辛苦下,
他還能找到自嘲的幽默感,這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積極應對的方式,
仿佛在用段子稀釋現實的苦澀。這個開場白,讓我對接下來的對話充滿了期待。
我想聽他更詳細地講講,這個“移動桑拿房”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生存狂飆”。
2我們沒有急著深入那些宏大的話題,而是從他日常的工作細節聊起。他告訴我,
他一般從早上九點多就開始上線了,一直跑到晚上十點多,甚至更晚。午高峰和晚高峰,
是他們最緊張、最累,但也是“來錢”最多的時間。「那時候手機訂單聲音一個接一個,
不是手機在響,是‘生活費’在響!」他夸張地模仿著手機提示音,身體也跟著微微前傾,
進入了一種“作戰”狀態「眼睛得盯著導航,耳朵聽著語音提示,腦子里算著時間,
還得注意路況。一秒鐘都不能浪費!」他描述“狂飆”的節奏,那種緊張感撲面而來。
他不是在享受速度,而是在被時間推著走。每一個訂單,都是一個被算法精確計算過的任務,
上面跳動著配送倒計時,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吃飯?哪兒有空坐下來好好吃啊,
趁著等餐的時候,趕緊在路邊隨便買個燒餅或者面包,兩三口塞完就得走」「喝水?
有時候渴得嗓子冒煙也得忍著,實在不行了,
找個便利店或者路邊的共享充電寶柜趕緊喝兩口,也算喘口氣。」他說話時語速加快,
描述的場景充滿了緊迫感和無奈。他的身體語言,也配合著講述進入了一種緊繃的狀態。
這種“生存狂飆”的常態,對他身心都是巨大的消耗。
長時間的騎行讓他的腰和頸椎都不太好,年輕的身體已經開始亮紅燈。「累是真累,
每天收工回家,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了,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來。”」他揉了揉腰,
臉上帶著深刻的疲憊,「但是,累也得跑啊。一天不跑,就沒有收入。房租要交,吃飯要錢,
家里還需要錢。」他提到了“家里”,眼神柔和了一下,但也帶著一絲沉重。他告訴我,
他大部分收入都要寄回老家,供父母生活,還有正在上初中的弟弟。這部分內容,
我們在之前聊過,它構成他“生存狂飆”最堅實的現實基礎,也是他所有辛苦的意義所在。
3「您前面提到‘被算法和現實雙重擠壓’,這個‘算法’具體是怎么擠壓你們的?」我問,
把話題引向那個無形的“控制者”,這是“生存狂飆”中非常關鍵的一個因素。
我想聽聽具體的故事,算法是如何在現實中制造麻煩的。聽到“算法”,
他臉上露出了那種又無奈又憤慨的表情,仿佛那個冰冷的程序就在眼前。
「那個才是真正的‘無形殺手’!」他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帶著氣憤和一點兒認命的調侃,
「我們都管它叫‘算法爸爸’,或者‘老大’」它給你派單,規定時間,計算路線。
但那個時間給得,簡直不是給人跑的!感覺它設定的就是‘極限挑戰’模式,
完全沒考慮等紅燈的時間,沒考慮到等餐的時間,沒考慮到電梯慢的時間,
也沒考慮到雨天路滑的時間!它是按照最理想的狀態算的!他模仿著手機里催促的聲音「叮!
您有新訂單!剩余配送時間:10分鐘!一看,取餐點離我兩公里,顧客家離取餐點三公里!
我心想,大哥,你這是讓我‘開飛機’嗎?!這10分鐘,我飛過去取餐,飛回來送餐,
可能嗎?!”」他用夸張的語氣形容,但臉上是真實的焦慮和不甘。這種緊張感,
貫穿著他工作的每一分鐘。他講述了一個具體的故事,
關于算法如何制造了一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有一次,我接了個三聯單,
就是同時給我派了三個訂單,方向有點順路,但是時間都掐得死死的。
第一個商家出餐挺快的,拿到手,一看時間還行。趕緊往第一個顧客那里趕。
結果到了顧客小區門口,保安非要我掃碼登記,還讓我等,說核實一下。耽誤了兩分鐘!
我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送完第一單,我趕緊往第二個商家跑。結果第二個商家爆單了,
等了我快十分鐘!我當時就在商家門口急得團團轉,給顧客打電話解釋,給平臺打電話報備,
但感覺都沒啥用。」他講述等餐的焦急,身體也跟著坐立不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場景。
「拿到第二單的時候,一看時間,離配送截止時間只剩五分鐘了!
顧客地址還在一公里外的一個寫字樓!我知道肯定要超時了。當時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想趕緊送過去。騎車都感覺比平時快了好幾倍,一邊騎一邊看導航,心里砰砰跳。」
他描述那種爭分奪秒的緊張,以及內心的慌亂。「結果送到第二個顧客那里,肯定超時了。
顧客沒說什么,接過餐就走了。但我知道,超時了就要被罰款。趕緊往第三個商家跑,
拿到餐,一看時間,第三個單子也快超時了!又一路狂飆送到第三個顧客那里。
等我把這三個單子都送完,回到休息點,整個人都虛脫了,腿是軟的,手是抖的。」
他講完這個三聯單的故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這個具體的故事,
非常清晰地展現了算法的嚴苛、任務的密集以及由此帶來的巨大壓力。他不是在偷懶,
也不是在磨蹭,他在竭盡全力地“生存狂飆”,
卻依然可能因為一點點意外而導致整個鏈條的崩潰,并面臨懲罰。「后來怎么樣?
那三個單子有被罰款或者差評嗎?」我問,關心后續的結果。「第二個單子超時了,
被罰了八塊錢。申訴了,說等餐時間不計入配送時長,駁回了。第三個單子也邊緣超時,
罰了兩塊錢。第一個倒是沒事兒。」他語氣平靜地說,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公「你看,
辛辛苦苦跑了三個單子,被罰了十塊錢。如果沒罰,這三個單子能掙個二十幾塊吧。
一下就去了快一半。感覺自己的努力,一下就被算法給‘吞’了。」他用“吞”來形容罰款,
非常形象地表現了那種損失和無力感。算法的邏輯,在他看來,
有時就是這樣冰冷和不近人情。「除了算法的時間壓力,還有哪些來自‘現實’的擠壓?
比如和人打交道的時候?」我問,試圖將“生存狂飆”的外部壓力,
與他渴望被看見作為“人”的主題連接起來。
我想聽聽那些讓他覺得不被當作“人”對待的具體場景。他嘆了口氣,眼神變得低沉。
4「現實的擠壓… 更多的是那種不被理解,不被看見吧。」他說「有時候送到門口,敲門,
顧客把門打開一條縫,手伸出來拿餐,‘砰’地一聲就把門關上。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
感覺自己就像個‘送貨機器’,任務完成,就可以消失了。」他描述這個場景時,
身體微微向內收縮,仿佛想把自己隱藏起來。
那種被忽視、被當作“工具”而不是“人”對待的感覺,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不僅僅是送了一份餐,他是在付出勞動,卻連最基本的“看見”都沒有得到。
最難受的是那種,遇到點問題,被不理解或者被刁難的時候。他眼神里閃過一絲痛苦,
開始講述另一個具體的故事,一個關于“委屈”的故事「有一次,也是下雨天,不大,
但路有點滑。送到一個小區,樓棟號有點亂,加上天色有點暗,沒找到單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