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潯州碼頭,十里長亭有風送迎。我站在書生面前,替他扶一扶巾帽,捋一捋衣襟,
眼角泛紅,眼底帶淚。“此去一別,郎君不知何日再歸。”纖纖柔荑自廣袖探出,
在他腰間系上一枚香囊,含嗔帶怨在他胸口一推。“他日若是高中,莫要將我忘了。
”那香囊繡工精細,正面是喜鵲登枝,背面是雙蓮并蒂,另綴了個小小的【鳶】字。
書生心中柔腸百轉,拍著胸脯道:“小娘子放心,待我及第歸來,定高頭大馬娶你過門。
”西風漸起,書生上了船,向著岸邊連連揮手。我也揮手,一邊揮手一邊捏著袖子拭淚。
離別愁恨苦,真個是見者傷心聞者落淚。那船漸行漸遠,隱入霧中。確認再看不見人影,
我靜立片刻,將手攏回袖中。方才含情的眉眼唰地垮下去,比戲班子變臉還快。
寶珠拎著賬本從角落鉆出來,面露喜色。“小姐,這月第十六個,可算能收工了。
”心比在碼頭賣了十年魚更冷,我吩咐她。“記下,書生李四,面形方廣,倉庫俱全,
功名有望。“中舉之數……千分之三。”依言寫了,寶珠發愁:“小姐,
上個月最低也有千分之十,如今是越發不濟了,這等人竟也要分走一枚香囊。”轉身往家走,
我同她解釋:“你懂什么,這叫量變引起質變。“夜路走多了,還怕撞不見鬼嗎?
”寶珠吐了吐舌頭:“小姐,這詞好像不是這么用的。”見我瞪她,
趕忙又問:“送出這許多香囊,萬一都中了舉,小姐你還能拆作兩個嫁了?
”我得意道:“我早算過了。你可知每三年一次科舉,參加者足有數萬之多,
而及第登科者不過百人?我統共才散了不到百個香囊,能中一個都要謝天謝地,
中兩個那是絕無可能!”說到這里,我思忖:“嘶,這般一算,尚且不夠保底。不行,
不能收工。”寶珠哭喪著臉:“小姐,資助書生可費銀子。如今舉人還沒來,
咱嫁妝本倒是先賠了進去。”我大怒:“風投風投,沒有風險哪叫投資!
”主仆二人匆匆回家,連夜再繡了十個香囊,將那手繃掄得直冒火星子。那時我年輕,
以為數據就是硬道理。后來我才知道,玄學這事,它不講道理。
2我是潯州城內一名老實本分的繡娘,撿書生這活計,是老天硬塞給我的。某日偷閑,
聽茶樓先生說書,講的是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第二日,講的是牡丹亭還魂記。第三日,
講的是玉嬌梨。沒聽進去什么風月纏綿,我只聽見幾個關鍵詞。
落魄書生、佳人搭救、高中進士、風光歸來、美滿團圓。我聽得兩眼放光。
自打家里出了意外,我一孤女,帶著寶珠在這城中勉強混口飯吃,還要處處看人臉色。
嫁與達官顯貴恐遭折辱,但若能搭救一窮書生,又教他中了舉做了官,他自當敬我重我,
榮華富貴唾手可得。養成系誠不我欺!潯州城是個好地方,地處關要,
是南邊進京的必經之路。于是第四日,我在城郊破廟,撿著了一個渾身是傷的年輕男子。
這是什么?這是老天有眼。這是天賜良機。這是手心里寫字,明擺著給我嘛!我當機立斷,
把人送到醫館,救了。郎中說他傷得重,要花不少銀子。咬咬牙,給了。只盼他日后高中,
加倍還我。我照著話本子里的橋段,衣不解帶守著,確保他一睜眼就能看見本救命恩人。
三日后他終于轉醒,一雙黑眸深得像潭水,濕漉漉的,小狗一樣將我望著。
我才發覺他竟長得如此好看。他露出一個艷奪明霞的笑:“姐姐,你救了我。
”一顆心怦怦直跳。我心想,壞了,這人風流得很。風流多了,學問就少了,中舉就難了。
我得趕緊去撿下一個。但這人可惡,在床上躺了大半月才養好傷,
害我眼睜睜錯過了七八個落魄書生。誰懂,在最無能為力的時候,遇到了最想保護的一群人。
待他能下地,我立時將他送去了碼頭。少年漂亮的桃花眼蓄起水霧,
楚楚可憐:“姐姐這是要趕我走?”我胡亂應著:“快走吧,我趕進度。
”他清澈的眸子眨巴了兩下。“我是說,進京趕考!”我趕忙改口,“再不出發,
只怕要誤了科舉。”他不解:“我何時說了要進京趕考?”我驚了,他竟然不是書生。
那銀子豈不是白花了!許是我的懊惱太過明顯,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罷了,就當為了姐姐,
我去考一考功名。”真是個好乖乖!我連哄帶騙讓他上了船。當然沒忘了贈他一枚香囊。
他這才滿意笑了,漩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姐姐親自繡的?真好看。”珍之重之收進懷中,
熨帖放好,又輕輕拍了拍。沖我柔聲道:“好姐姐,等我回來。”我自是滿口答應。
就是不知怎的,臉上有些熱。船行漸遠,我與寶珠彈冠相慶。首戰告捷。官夫人指日可待!
3其實撿的書生多了,也不是個個都滿意。譬如上個月給城北張夫人家送繡好的成衣,
街頭鬧哄哄的。我湊上前看熱鬧,原來是小販逮著個買東西不給錢的潑皮。
但我看那男子清冷矜貴,氣度不凡,不大像個潑皮。他振振有詞:“何謂給錢?從未聽說過。
”嚯,人不可貌相。轉身欲走,卻見小販眼珠子賊溜溜直轉:“你若是沒錢,
拿腰間玉佩抵給我。”是個二龍戲珠的玉佩,淡紫色,通透水潤,一看就是上乘貨。
不過拿了個桂花糕,哪值這些錢?分明是在訛人。那男子受周遭指指點點,
一張俏臉漲得通紅,解下玉佩就要給他。我看不過眼,沖了上去。奪回玉佩,又替他付了錢。
小販沒撈著便宜,灰溜溜走了。我叉著腰趕人:“別在這起哄架秧子,都散了都散了。
”男子看著年紀比我稍大些,執著扇子對我鞠躬:“多謝姑娘替我解圍。”施恩勿念,
我擺擺手:“你進京趕考嗎?”我只關心這個。他猶豫片刻:“唔,要進京的。
”我在心里豎起大拇指,真是慧眼如炬。于是我為他備了盤纏,又贈了香囊,送他上船。
臨別時他來回踱步,片刻后下定決心對我道。“吾乃當今太子,只因私自出宮迷了路,
承蒙姑娘相助,待吾回宮,封你為妃。”我愣住了:“五十夠嗎?
”他神色認真又端肅:“姑娘一定等著我。”壞了,這是個傻子。科舉真是害人不淺。
不過范進中了舉才發瘋,這人還沒考就癲了。多少有點不勞而獲。我想了想,
往香囊里多塞了幾味醒腦開竅的中藥。船開遠了,他腰間巨大的香囊還若隱若現。
這回是賠本買賣。我流的淚格外多。罷了罷了,就當做回善事。4還有一回,
那書生竟自己找上門來。齜著發黃的大牙:“你以后不用要強了,因為你的強來了。
“我一路遇到過很多漂亮小娘子,但我選了你。“你條件雖然不好,但我也不嫌棄。
先把我爹娘接來伺候,等我高中后自然不會虧待你。”我摔上大門,惡心欲嘔。
寶珠慌忙迎上來:“小姐這是怎的了?外面是什么人?”我指著大門,手抖了三抖,
惡向膽邊生:“你相公。”她大驚,匆匆看了一眼:“你相公!”“你相公!”“你相公!
”5從潯州城進京約莫需要一個月的路程。因此離科舉還有個把月的時候,
我停了撿書生的活計。否則就算撿著,那書生也趕不上科舉。不用再繡香囊,
我終于得以清閑一段時日。我管這叫。休漁期。6掐著時日,我日日去茶樓找說書先生,
盼著他消息靈通,能教我早些知道放榜名單。盼了半天,名單沒盼來,
說書先生故事倒是一天賽一天的新。“且說狀元郎,那是英姿颯爽樣貌俊美,
一身麒麟錦袍威風凜凜。”誰問這個了,倒是說說狀元郎姓甚名誰。
我好同賬本上的名字對上一對!那賬本上的名字我倒背如流,天可憐見,總能中上一個吧?
“皇帝榜下捉婿,想將郡主嫁于他。誰料狀元郎聽了,當即跪倒在地,俯首請罪。
“‘臣已有心上人,此生非她不娶,望殿下恕罪。’“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枚香囊。
“那香囊艷紅喜人,略褪了色,顯然是珍藏已久日日把玩,仍能看出繡工精細。
正面是喜鵲登枝,背面是雙蓮并蒂。”好似有個大餅從天而降。心頭浮起云彩,我暈暈乎乎,
簡直要樂昏過去。我撥開眾人擠到前排,連聲追問:“然后呢然后呢?
”老先生一捋長須:“皇帝正要夸他重情重義,忽然聽得探花郎出了聲,
從腰間解下一枚香囊,遞到跟前一看,你猜怎的?竟和狀元的是一模一樣!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醒木咣當一敲。大餅碎成了玻璃碴。腿抖得像糠篩,我扶著桌子,
顫顫巍巍。不可能啊,我算過的。祖墳冒青煙了?
說書先生還在繼續:“本以為到這就結束了,可您說巧不巧,大殿之上,
諸位考生有掏袖口的,有解行囊的,又翻出不少香囊,仔細一數,竟足足有十八枚之多!
”茶樓里倒抽冷氣之聲此起彼伏,氣氛比現場還緊張。那抽氣聲有了實體,
像蛇鉆進我的脖子,我只覺得遍體生寒,冷汗如雨。十八枚,把我拆了也不夠分的。
一次得罪這么多官,我可真是有本事。“如此這般,皇帝又問狀元郎,你可還要娶她?
”“你們猜,他怎么說?”說書先生沖我揚了揚下巴,“這位姑娘,就數你聽得最起勁,
不如你來猜一猜?”猜什么,猜我要被拆成幾塊?我從喉嚨縫擠出一句:“不干我事。
”轉身就要走。得趕緊通知寶珠收拾細軟跑路。一道金玉相擊的泠冽聲音從旁側殺出,
攔住我去路。“我說,娶,”手掌傳來的溫度貼在肩頭,我猛一激靈,撞入熟悉的眼簾,
“我娶不死她。”他勾起唇角,笑得純良又玩味:“姐姐,你要去哪?”又是啪的一聲,
黑色折扇將搭在肩頭的手敲落。視線順著回望,執扇的手指瑩潤修長,骨節分明。
那人長身玉立,舉止間清尊華貴,怒氣卻甚:“慢著,我也要娶。”狀元郎往我身后躲了躲,
小狗似的委屈巴巴:“姐姐你瞧,這人好兇。”執扇公子臉沉得發黑,額角青筋使勁跳了跳。
我哭喪著一張臉。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兩人一左一右,架著我出了茶樓。
說書先生在背后喊:“還沒說完呢,姑娘怎么走了?”我很虛弱:“下次一定。
”7他二人長得好看,挾著我胳膊的身姿也很綽約,惹得路人紛紛朝這處看。
迎面碰上鄰居李婆婆,樂呵呵同我打招呼。“阿鳶,今天運氣這么好,撿回兩個俏書生。
”我拼命比口型“讓寶珠跑”。李婆婆眼神不太好。“什么?豬跑了?放心,豬圈牢著呢,
跑不了,呵呵。”我欲哭無淚。8兩人對我家熟門熟路,進了屋,一個扶我在桌旁坐下,
一個去倒茶。無他,腳軟。公子人頗好,居然給我也倒了一杯。我低頭喝茶,室內一時無聲。
慢騰騰喝完一杯,我再伸手去倒。剛挨著壺柄,一只大手握住我的:“姐姐怎么不說話?
”少年壞笑的臉湊近:“讓我猜猜,不會是忘了我姓甚名誰吧?”我訕訕賠笑:“豈敢豈敢。
”我真的敢。天老爺,我送了一百零八個香囊,哪能個個都記得住。
少年星子般的眼有片刻黯淡,很快又亮起來。“謝清霖。霖雨蒼生,鳶飛魚躍。“姐姐,
這里頭有你有我,可別再忘了。”心里咯噔一下。抬眼去看另一位,他側了身,
手中折扇悄悄展開半幅。我點頭:“奚烈,烈火燎原,君子如珩。
”奚烈急了:“姐姐怎么記得他?”我剛想說扇子上寫著,
被謝清霖搶話:“自然是因為阿鳶姑娘心里有我。”扇子掩住唇角,我分明瞧見他輕輕笑了。
還來問我:“是也不是?”他鳳目狹長,墨色的眉斜飛入鬢,一身白衣,坐在那謫仙似的,
帶著一股子清冷。那一笑,如月下白曇初綻,仙子落入凡塵。我被他蠱住,下意識道:“是。
”奚烈瞬間炸毛,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就要罵。目光掠過我,神色變了幾變,
怒火硬生生壓下去,挪近幾步挽住我胳膊,輕聲道。“我只是個小角色,
自然不能和謝公子比。“真羨慕謝公子,要是姐姐對我有他一半就好了。
”門外傳來寶珠的聲音:“咦,小姐你發財啦?家里怎么有股子西湖龍井味兒?
”9寶珠去墻角了,鵪鶉似的站著。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我兩眼一閉:“二位公子有話還請直說,既是我貪心在先,要殺要剮我都認了。
”“什么殺呀剮呀的,說得嚇人。”奚烈嗓音摻了蜜,“我高中歸來,
姐姐不準備同我成親嗎?”謝清霖渾身散著寒意:“她已經答應嫁我。
”奚烈當仁不讓:“姐姐第一個香囊是送給我的。”謝清霖慢條斯理:“她送我的是最大的。
”奚烈氣滯:“你!”我倏然睜開眼。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又不是什么天仙似的美人。
他們二人現在不過是賭氣掙面子,才來爭一爭我。等回頭當了大官,與我朝夕相對,
時時記起被我愚弄,那還不恨得牙癢癢,一天抽我十鞭八鞭的。
我想當官夫人本就是圖一庇護。倘若嫁過去了日日遭罪,那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我又不傻。
不如給他們一個臺階,趁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想明白了,我做小伏低:“這位狀元郎,
這位……”忽然想起還不知道謝清霖是何名次。
奚烈道:“他是太……”謝清霖眼中寒光一閃:“探花。”奚烈不情不愿閉了嘴。
果然和茶樓先生說的一樣。我沒多想,繼續道。“狀元郎,探花郎,兩位既已蟾宮折桂,
日后加官進爵,自有高門小姐待嫁。“我只是潯州城一名普通繡娘,無錢權又無家世,
無論如何配不上二位。“之前香囊的事多有得罪,我送二位進了京,也算功過相抵。
至于那些約定都是戲言,就隨它去了吧。”瞧瞧這話,滴水不漏,給足面子。照理來講,
他們應當就坡下驢。但顯然他們不是講理的主。奚烈當即反對:“誰稀罕高門小姐,
我只要姐姐。”這孩子,一看就沒受過苦日子。不知道身居人下的不易。
我想了想:“不如這樣,我每日都去城西井市賣繡品,明日你們同我一起,
體會一二再作決定?”體會過貧賤百姓的生活,自然就知道憑借好風直步青云的諸多裨益。
我真是用心良苦。奚烈挑起眉,鬧熊孩子脾氣:“我不管,
姐姐嫁了我自然不用做這拋頭露面的活計,不去不去。”倒是謝清霖敲著扇子,
語氣有些期待:“如此甚好,阿鳶姑娘的生活,我很想參與。”“那我也要去!
”奚烈柔弱不能自理地鉆進我懷里:“趕了半個月路才到潯州,我累得很,要在姐姐家休息。
”屋內溫度驟降幾分。他還想說什么,被謝清霖冷著臉一把拎住后衣領,雙手在空中亂揮。
“今日多有叨擾,阿鳶姑娘,明日城西見。”就這么拎著出了門。寶珠碎步子挪過來,
遞我一把瓜子:“小姐,其實我覺得,你們仨把日子過好比啥都重要。”10“放開我!
”謝清霖長臂輕舒,將他扔出老遠,言語毫不客氣:“規矩點,別對阿鳶姑娘毛手毛腳。
”“不用你管!我喜歡姐姐自然要同她親近,不像你這種人,假門假式,虛偽得很。
”謝清霖已有惱意:“阿鳶姑娘尚未婚配,你若敬她重她,就不該毀她清白。
”對面小子抱起雙臂,勾起的嘴角極盡嘲諷。“你也配同我講清白?我且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