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絲鋪的黃昏1945年夏,清河鎮(zhèn)金絲鋪的雕花木門半敞著,
蟬鳴混著蠶蛀桑葉的沙沙聲,從后院漫進前堂。十五歲的金祥斜倚在柜臺后的藤椅上,
左腳趿拉著一只緞面布鞋,右腳光著踩在冰涼的青磚地上。他手里攥著一柄湘妃竹骨折扇,
扇面是蘇州繡娘用頭發(fā)絲細(xì)的銀線勾的《百子圖》,
可他卻拿扇骨去戳柜臺縫里鉆出的一只潮蟲。蟲殼“咔”地裂開,濺出一星黃漿,
正落在那匹金絲錦的邊角上。“哎喲少爺,這可使不得!”伙計老陳慌慌張張撲過來,
掏出一塊絹帕要去擦那金線。他粗糲的手指剛碰到綢面,
金祥便“啪”地甩開扇子擋住:“臟了便臟了,橫豎是擺著看的玩意兒。”老陳縮回手,
袖口漏出半截黢黑的指甲——那是常年剝蠶繭染的繭黃。
他轉(zhuǎn)身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只鎏金琺瑯盒,
里頭躺著塊桂花松子糖:“老爺晌午去商會前吩咐的,說少爺怕苦,喝完藥得甜甜嘴。
”金祥嗤笑一聲,糖塊在舌尖化開時,
他聽見后院傳來父親金世榮的呵斥:“昨兒收的春繭怎么混了秋繭?
這色差夠染出半匹陰陽緞了!”幾個伙計的告饒聲像悶在棉被里,轉(zhuǎn)眼被前堂的寂靜吞沒。
陽光從門楣的透雕“福”字格里漏進來,金絲錦上的纏枝蓮紋忽明忽暗。
這匹布是金家獨門手藝:湖州雙宮繭抽絲,杭州師傅用金箔捶打成線,
再以“一寸三針”的密法織進底綢。日光稍一偏轉(zhuǎn),整匹布便從藏青底色里浮出層層金浪,
晃得人睜不開眼。金祥伸出食指在綢面上劃了一道,指腹立刻沾了層金粉。
他想起上月偷聽父親和上海客商談價——“戰(zhàn)事吃緊,這匹金絲錦換得了一兩黃金!
”可在他眼里,這不過是裹尸布一樣華麗而無用的東西。就像此刻伏在柜臺下的黃狗阿福,
毛色油亮卻被鐵鏈拴著,連吠聲都帶著生銹的悶響。門外青石板上淌過各色人影,
像給金家鋪子滾了道活生生的鑲邊:挑扁擔(dān)的貨郎搖著撥浪鼓,
竹簍里新到的洋火匣子泛著磷光;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學(xué)生夾著《新青年》,
辮梢掃過“抵制日貨”的標(biāo)語;更遠些的河埠頭,腳夫們裸著醬紫色的脊背裝卸生絲,
汗珠砸在麻包上綻開一朵朵灰花。金祥的目光追著一個賣梔子花的女孩。
她腕上的銀鐲子叮當(dāng)響,襟前別著朵白花,
經(jīng)過金家鋪子時卻加快步子——金世榮上月剛以“通敵”罪名告發(fā)了她爹,
那人的尸體現(xiàn)在還漂在鎮(zhèn)外的蘆葦蕩。柜臺下的暗格里藏著本翻毛邊的《三俠五義》。
書頁間夾著只風(fēng)干的繭蛹,是金祥上月從蠶房撿的。蛹?xì)ち蚜说揽p,里頭的蛾子沒熬到破繭,
翅子皺成一團姜黃色。他常盯著這死蛾發(fā)呆,仿佛看見自己——錦衣玉食裹著,卻透不過氣。
后堂突然傳來一聲脆響,接著是父親的怒吼:“賬房也敢吃回扣了?!”金祥迅速合上暗格,
順手將松子糖的錫紙搓成小球,彈進門口乞丐的破碗里。申時三刻,日頭西斜。
金絲錦褪成一塊黯沉的舊銅,老陳點亮了琉璃罩洋油燈。火苗一跳,
綢緞上那些死去的金線突然活過來,在墻上投出鬼魅般的影。金祥打了個哈欠,
腳趾蹭過阿福溫?zé)岬亩瞧ぁK⒉恢溃@是金家鋪子最后一個完整的黃昏。
2 火劫1945年8月15日的夜,悶得像浸了桐油的棉芯。金祥被熱醒時,
窗外的天是橘紅色的。“走水了——!”尖叫聲刺破粘稠的空氣,他赤腳跌下床,
腳底踩到一片滾燙的瓦礫。后院倉庫的方向騰起十丈高的火柱,
火星裹著蠶絲的焦糊味砸下來,在青磚地上燙出密密麻麻的黑斑。
父親金世榮的身影在火幕中忽隱忽現(xiàn)。他穿著就寢的白綢褂子,懷里抱著三匹金絲錦,
瘋魔似的往火堆外沖。幾個伙計拎著木桶潑水,水花觸到火焰的瞬間炸成白霧,
反而讓火舌舔得更兇。“爹!回來!”金祥的喊聲被熱浪絞碎。金世榮的辮子燒著了,
火苗順著發(fā)梢竄上后背,他卻突然回頭笑了——那笑容讓金祥想起蠶房里結(jié)繭的蠶,
扭曲著身子也要吐出最后一根絲。黎明時分,火滅了。倉庫的梁柱塌成焦黑的骨架,
未燃盡的蜀錦蜷在地上,像一條條剝了皮的蛇。金祥跪在廢墟里翻找,
指尖觸到一塊硬物——是父親常戴的翡翠扳指,綠瑩瑩的戒面裂成兩半,
內(nèi)側(cè)還粘著一小塊燒焦的皮肉。三匹金絲錦奇跡般完好,只是金線被熏成鐵銹色。
金祥抱起綢緞時,一片灰燼落進他衣領(lǐng),燙得他渾身一顫。
那灰里混著蠶絲的尸骸、檀木柜的殘魂,還有父親化作的齏粉。3 藍鎮(zhèn)魂出殯那日,
鎮(zhèn)外蘆葦蕩飄著紙錢的灰。金祥捧著牌位走在棺槨前,聽見身后竊竊私語:“金老爺算得精,
自己燒成灰,倒把債全賴干凈……”棺木入土?xí)r,徐伯往坑里撒了把靛藍染料。
“染坊人信這個,”他啞著嗓子說,“藍能鎮(zhèn)魂。”4 債火重生當(dāng)夜,討債的人來了。
領(lǐng)頭的是劉記錢莊的掌柜,他曾彎腰接過金世榮賞的銀元,此刻卻一腳踹翻靈堂的供桌。
白燭滾到金祥腳邊,燭淚凝成冰冷的瘤子。“父債子償!
”地契、房契、博古架上的琺瑯彩瓶……最后連阿福脖子上的鎏金項圈也被扯走。
黃狗嗚咽著去咬那人的褲腳,被一棍子敲碎了頭骨。金祥蜷在染坊門廊下那夜,
月娘扔給他一床藍染粗布被。被面有股刺鼻的靛膏味,
他卻把臉埋進去深吸一口——這是活人的氣息。后院的染缸在月光下泛著幽藍,
像無數(shù)只未闔的眼。徐伯蹲在旁邊磨染料石,石杵碾碎孔雀石的聲響細(xì)碎而綿長。
“你爹當(dāng)年要是肯聽我勸,”他突然開口,“往絲綢里摻三成棉,興許燒不起來。
”金祥盯著自己沾滿金粉與血痂的手,想起父親臨終前護住的金絲錦。
那些華麗的絲線終究沒燒盡,卻比灰燼更無用。5 金絲藍變一個月后,
金祥在染坊角落發(fā)現(xiàn)半截金絲錦。火燒過的邊緣像枯死的蜈蚣腳,他試圖撫平褶皺,
綢面卻“嗤”地裂開一道口子。月娘不知何時站在身后,
手里拎著剛出缸的土布——那藍色沉甸甸的,仿佛把夜色熬化了染進去。“比一比?
”她抖開布匹,靛藍的波濤在金絲錦的殘破輝煌前洶涌。金祥突然抓起剪刀。咔嚓。咔嚓。
金線斷裂的聲音像春蠶啃食桑葉,他將金絲錦剪成碎片,撒進染缸。
靛藍的漩渦吞沒了最后一點金光,如同歷史吞沒了所有精致的謊言。徐家染坊的天井,
像被靛藍染透的四方匣子。九十九根晾布桿縱橫交錯,將天空割成碎玻璃般的藍格子。
金祥仰頭望著,濕漉漉的土布從頭頂掠過,
甩下的水珠帶著苦杏仁味——那是發(fā)酵過度的靛膏特有的腥氣。"當(dāng)心!
"月娘的聲音和布匹同時砸下來。金祥慌忙后退,土布擦著他鼻尖掠過,
"啪"地展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十七歲的月娘從晾布架頂端探出頭,
辮梢的藍頭繩像只振翅的蜻蜓。"新布要平鋪揉搓,讓染料吃透經(jīng)緯。"她單腳勾住竹竿,
身子倒懸著演示,粗布褂子滑到肘部,露出小臂上淡青的血管,"像這樣,往死里揉!
"金祥蹲下身,指尖剛觸到濕布就縮回來——粗糲的土布扎得他生疼。
月娘嗤笑一聲跳下竹架,赤腳踩在布上,腳踝被染料浸得發(fā)藍:"金少爺?shù)氖质敲I緞的,
哪做得來這等粗活?"深夜,金祥蹲在染缸旁磨石臼。橡木灰混著石灰粉嗆進喉嚨,
他想起老陳袖口的蠶繭碎屑。月娘忽然提著油燈出現(xiàn),燈影在靛藍液面投下一圈晃動的光暈。
"加酒糟。"她舀起一瓢酸餿的液體潑進缸里,"酒氣能讓靛膏活過來。
"發(fā)酵的氣泡"咕嘟"冒起,藍沫子濺到金祥臉上。月娘突然伸手抹掉那點藍,
指尖的溫度燙得他后退半步。缸中浮起一串細(xì)密的氣泡,像無聲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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