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紈三十歲生日這天,申城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天剛亮,石庫門深巷的青磚墻還濕漉漉的,
雨水沿著屋檐滴到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回響。
她披著一件淺灰色襯衣站在“裁云坊”的木門前,手里捧著一個快遞盒子,神情不明。
她低頭看了眼寄件人署名:“周硯深”。嘴角動了動,沒笑。
門內老宅還彌漫著絲綢和艾草的淡香,陽光照進來,在案幾上投出光斑。她脫了外衣,
把快遞放到桌上,用剪刀割開膠帶。是一個黑色硬殼禮盒,里面鋪著整整齊齊的印花絹帛,
二十幅AI算法生成的蘇繡圖樣,清晰可見光影層次與結構邏輯,
每一張都精準對位繡針的下線點,連落針軌跡都按現代機器運轉路徑排布。
盒底還有張卡片——“三十而立,一針一線都是鋒芒。——周硯深。”她盯著那幾個字,
沉默許久,然后關掉燈,連繡樣都懶得翻。這一年,
她早該習慣他這種“疏離又體貼”的方式。結婚兩年,
他從未忘記她任何一個節日、任何一個活動節點;卻也從未在她身邊真正停留過一晚。
婚姻是協議式的,他說得清楚明白——“你要守住裁云坊的傳承,我要安撫我爺爺的心病。
我們互不妨礙,各取所需。”她起初答應得瀟灑。可越往后,越發現“各取所需”這四個字,
比繡線還纏。她以為她是局中人,后來才知道她只是個符號。他拿她家世撐產業鏈,
她拿他平臺保字號命。所有一針一線都不動聲色地縫進了一張無形的商業賭局。雨停時,
手機一連跳出幾十條消息。裁云坊昨晚的直播探店剪輯,
意外上了熱搜——“老字號蘇繡師傅在直播間教男主播繡鴛鴦,場面爆笑!
”、“小姐姐送的‘對穿繡’情頭太浪漫了”……播放量三百萬,點贊十萬加,
粉絲猛漲兩萬五千。
已經開始刷“這家一定被資本盯上了”、“等著被收購吧”、“希望不要變成流水線文創”。
蘇紈看著那行字,心頭陡然一緊。她從未開通過直播賬號,那晚不過是個臨時探店合作,
對方主播是平臺隨機派來的,連文案都沒她定稿。她回憶那晚畫面,
對穿繡確實是她自己即興設計,但配文和營銷方向,顯然被人“優化”過了。
她突然想起昨晚直播結束后,副主播匆匆收走了樣衣和攝像頭,說是“后期備份用”,
而對方掛的賬號,是“曜文文化MCN”——曜文文化,
正是周硯深名下控股的文創科技公司。她瞳孔一縮。她沖進辦公室,打開電腦,
調出裁云坊的商標接口后臺,發現主服務器被并入了曜文云集系統權限——時間標記,
是三天前。她急切點開共享文件系統,
猛地看到一個文件夾名字:【Y遺產清算計劃-Phase I】手指一顫,
她幾乎是機械般地點開。一整頁市場計劃書,
列著清單式收購、文化產品包裝、數字IP重組、老字號商業路徑優化……而裁云坊,
被標記為第一階段“核心樣本”。文末評估結論赫然寫著:“蘇氏現任傳承人專業水準穩定,
但對數字化運營理解薄弱,適宜納入曜文統一文化資產管理體系。
建議以聯姻合作維持軟性控制,再適時剝離其主控權。”她的手指在鼠標上停住,
背脊一下子冷透。原來這一切,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主動守護”,
而是他設好的“溫水煮蛙”。屏幕那頭,文件還在加載,
一張張“裁云坊文創發展路線圖”跳出來,甚至還有她未來一年的“公眾曝光時間表”,
連她哪天出席蘇州非遺論壇、哪天上雜志拍封面、哪天在直播間推聯名,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蘇紈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她靠在椅背上,渾身僵冷。門外傳來叩門聲,
是阿桂師傅的聲音:“小紈,外頭有記者找你,說想采訪你昨天直播的事。”她強撐起身,
嘴唇泛白:“就說我不在。”“他們說是曜文文化的合作媒體,
有周總授權……”她猛然推門而出,聲音冷得嚇人:“叫他們滾!”阿桂嚇了一跳:“哎哎,
小紈你別氣壞身子……”蘇紈轉身,一把將工作室門口那套AI圖樣砸進垃圾桶里,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她回到辦公室,給周硯深打了電話。“喂。”他接得很快,
語氣一如既往的沉穩克制。“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拿我當招牌?”她開門見山,嗓音發啞。
對面沉默兩秒:“你在說什么?”“遺產清算計劃。”她咬牙,“曜文文化?整合計劃?
剝離主控權?”他的呼吸輕輕頓住,像是沒想到她會看到那些文件。“蘇紈,
”他語氣終于低了幾分,“你聽我說,我沒有——”“沒有?
你送來的AI圖樣就是開胃菜吧?先替我數針法軌跡,再替我畫出批量模板,
然后再用你那群技術團隊,把我一張一張繡樣轉成大數據素材?”“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低聲道,“那套圖樣是給你做展示用的,我沒動裁云坊一根針線——”“可你動了我。
”她聲音猛然拔高,“你把我當棋子!還裝得比誰都溫柔。”“蘇紈,”他停頓半秒,
嗓音變得低沉,“你要罵就罵,但這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她苦笑一聲:“不就是一場契約婚姻,你說你拿我抵你爺爺的念想,
可你拿我這碗手藝當你那套投資鏈的地基,你從沒問過我——我想不想。
”“我確實沒問過你。”他終于開口,語氣平靜,“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她愣住。
“你太驕傲了,蘇紈。”他聲音低緩卻沉,“你想守住你祖上那塊牌子,
卻用的是手縫機、舊布樣和幾位退休師傅。這個時代不等人,我不想看你慢慢死。
”她怔怔站著,喉嚨像哽著什么。“我確實自私。”他嘆口氣,
“但我也確實想讓你活下來——哪怕是騙你。”電話掛斷。她站在原地許久,
然后拿起辦公桌上那張裁云坊的老圖樣,緩緩撕碎,眼神堅定。“我不會讓你決定我怎么活。
”她喃喃,“這條線,我自己斷。”她抬頭望向繡架,一針一線從來不是死物,
而是她和這世道之間最后的骨氣。2午夜的裁云坊像沉入了一口舊瓷缸,
連風聲都被雨壓住了。蘇紈把最后一針收緊,拎著禮服時手已經抖得幾乎提不起。
繡架前的燈光一如她眼底的冷光,強撐著,壓到極致。
這是她為曜文文化雙年展預展所縫的最后一件合作禮服——手工盤金繡,耗時六晝夜,
底色玄青,鳳凰展翅而飛,線跡如電光流動,一針一線,燃盡她的尊嚴。
她沒有請任何人幫忙,也沒通知周硯深團隊。凌晨一點,雨如傾盆,
馬路邊一輛網約車停在裁云坊門口。蘇紈披著雨衣,將禮服裝進防水衣罩,
沉默地交到司機手里:“送到‘云望藝術中心’,簽收人蘇特。”她沒留下電話,
只說:“這是我最后一次代工。”轉身那刻,她眼神鋒利,像在一片死水中斬斷最后的波紋。
回到屋內,她把合約抽出來,攤在桌上,深吸一口氣,一頁頁撕碎。
紙張裂開的聲音在雨夜中清晰得可怕。“周硯深,這回,輪到我終止協議。”她點燃紙片,
看它們在老銅火盆中化作一縷縷灰燼,像一場終于放手的儀式。可是她不知道,
就在她轉身進了繡房,禍已經悄然逼近。為了完成鳳凰盤金繡,她燒了一整夜的金線。
燒金的香料與棉布混合,在潮濕的舊宅中引發了危險。老宅的電路老化,
一道電火花劈啪作響,悄然點燃了繡料堆。等她嗅到焦糊味沖出來時,廳內已經起火。
木頭門窗,老布繡材,全是易燃品,火光在墻角躥起,濃煙滾滾。
“天哪……”她本能地想去潑水,可水電早斷,手機也被留在后院。她奔向窗邊,
才發現窗框因為舊鐵件腐蝕卡死了。她想搬繡架砸窗,卻一腳踢翻了銅盆,
火焰瞬間卷向她腳邊。她躲閃不及,裙擺被火舔住,她急忙扯斷絲帶撲火,
咳得五臟六腑都快碎了。她跌跌撞撞退進繡房,倒在那塊她剛縫完鳳凰圖案的布料上。
繡面還熱著,她抬頭望著火紅映墻的影子,笑了笑。“好一個浴火重生。”她掙扎著要站起,
卻再也撐不住。濃煙撲面而來,她想喊,可嗓子已經被嗆得干啞。
“周硯深……”她輕聲吐出這個名字,帶著一點莫名的荒唐,“你贏了。
”就在她以為所有都將結束時,門外忽然傳來劇烈撞擊聲。“蘇紈!開門!”是他!“蘇紈!
”周硯深的聲音破風劈雨,像野獸嘶吼。她睜開迷蒙的眼,看見那道熟悉身影沖入火海,
他赤著手臂,扯下外套拍打火焰,猛地推開她前方倒塌的木梁。“你瘋了……”她顫聲,
“快走……”“閉嘴!”他聲音嘶啞,“我來帶你出去!”他看了一眼卡死的窗欞,
眼底閃過一抹狠意。下一刻,他抬起胳膊,猛地砸上燒紅的窗框,
整扇鐵條窗架被他生生掰彎,灼燒的金線纏上他的背,火光中他像一尊破開的鐵佛。“起來!
”他把她橫抱起來,眼眶通紅,“我不準你死在這兒!”她已經說不出話,眼前模糊一片。
只記得那人抱著她沖出火海,身上的雨與火交融,仿佛天地之間只剩這一個動作。
她昏過去前,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聲:“你要是敢死,我就陪你一起。”這一夜,
救火的消防車趕到時,裁云坊已經半毀。救護車上,周硯深全身濕透,身后布料被金線燙穿。
他低頭看著懷里昏迷的女人,指尖顫抖地拂去她鬢角的灰燼。“紈紈……”他喃喃,
“我來遲了……”蘇紈醒來是在第二天中午,病房里安靜得詭異。她眼皮沉重,一睜眼,
就看見窗邊的那道身影。周硯深坐在椅子上,頭發還帶著潮濕,后背裹著紗布,
一動不動守了一夜。“你是來看我死成沒死的嗎?”她開口,聲音沙啞如破瓷裂痕。
周硯深抬頭,眼底布滿血絲。他喉結輕動了一下,聲音低啞:“你以為我只是來看你死沒死?
”“那你呢?”她冷笑,“不是一直盼著我把裁云坊燒光、把合約撕碎、好趁機重組資產?
”他閉了閉眼,像被刺穿了盔甲,低聲說:“你信不過我,哪怕一點點?”她沒回,
只是用盡全力撐起身體,盯著他。“你拿我當投資、當產品、當線上的標簽,
你真覺得我該感激你?”他猛然站起,手背青筋暴起:“我從沒想讓你死!
”“可你從沒想讓我活得像個我自己!”“你根本不懂我為什么非要你留住這裁云坊!
”他忽然怒吼,“不是為了曜文,不是為了老爺子,是因為我怕你連這最后的倔強都保不住!
”蘇紈一愣。他繼續低聲道:“你可以恨我,但我進火場不是為曜文,是為你。
”空氣凝固了一秒。“你要是死了,我這輩子都得陪你燒下去。”他說完,轉身離開,
只留下一個背影,還有包扎得亂七八糟的紗布,隱約透著金線灼傷的痕跡。
病房門砰一聲關上。蘇紈望著那道門,閉上眼,淚水滑下眼角——不是因為痛,
而是因為她突然分不清:這個男人,到底是敵是友,是她的對賭者,
還是火海中唯一握住她的那雙手。3病房的吊瓶滴滴答答,窗外陽光很明媚,
蘇紈卻只覺得空氣沉悶得發苦。她拿起水杯,指尖冰涼,仿佛還停留在那個濃煙滾滾的夜晚。
燒毀的不只是裁云坊的一角,還有她曾篤信無比的判斷力。門被輕輕推開,
周硯深穿著簡單的襯衫,右臂包扎著紗布,腳步穩得不能更穩。“走進來就別端著表情。
”她頭也不抬,聲音干脆,“有什么話說清楚。”他默了幾秒,
把一個黑色U盤擺在床頭柜上:“這是你最該看的。”蘇紈沒動,眉眼清冷,
“你又轉手多少?”“這是你名字下的版權庫。”他說,“全部。”她動作一頓,抬起眼,
眼神如針鋒:“什么意思?”“蘇繡全系數字圖樣的注冊、備案、NFT編碼,
包括我們曾合作的IP款,以及你在直播中使用的圖紋設計,原始數據我都拷貝了,
轉到了你名下。”他頓了頓,“三個月前,我就開始轉。”蘇紈盯著他看了好幾秒,
像是第一次認識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因為那時候你恨我。”他語氣平靜,
“我多說一句,就像是邀功。”“你做這些……是因為我,是吧?”周硯深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緩緩坐下,像是卸掉一身盔甲:“是也不是。”“那你說說看,我該怎么理解。
”他望著她,嗓音低沉:“我怕你有一天醒來發現,裁云坊這塊牌子在別人手里,
內容被篡改,名字被貼牌,圖樣被拼接成短視頻素材售賣到海外平臺……你會瘋的。
”蘇紈咬著唇,聲音啞了:“可你以為我瘋不瘋,是你該管的嗎?”“不是。”他垂眸,
“但我管了。”空氣像驟然被抽真空。蘇紈忽然想笑,卻笑不出來:“你護我,不告訴我,
還讓我誤會你是在清算。”“你從沒問過我到底圖你什么。”他眼神平靜而坦然,
“我圖你不輸人。”“所以你娶我,為我布局,把我困在婚姻里?”“我娶你,
是因為只有這樣我能名正言順替你擋那群人。”周硯深眉心沉靜,
“他們要的是你父親留的股權,是你母親的古圖稿,是你繼承下來的非遺名號,
而你連個掮客都沒留。”蘇紈的指節泛白。“所以我才讓你成為曜文的合作者,
而不是被平臺收購的對象。”他聲音更輕,“合約只是偽裝,合作是保護。”她眼眶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