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蟬蛻梧桐葉在熱浪中翻卷,許知秋站在超市收銀臺前,
購物車里的有機蔬菜和進口牛奶正被掃碼計價。她習(xí)慣性點開手機銀行查看余額,
屏幕突然跳出的消費記錄讓她的手指僵在半空。"女士?"收銀員提醒三次后,
許知秋才意識到掃碼槍的滴答聲已經(jīng)停止。她機械地輸入支付密碼,
指尖在屏幕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那筆深夜十二點的珠寶消費記錄,
像串燒紅的鐵鏈纏住她的心臟。電梯鏡面倒映著她蒼白的臉,
米色真絲襯衫領(lǐng)口沾著女兒早餐的蛋黃漬。指紋鎖發(fā)出歡快的解鎖音時,
她聽見主臥浴室傳來水流聲。周明輝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沙發(fā)扶手上,
領(lǐng)口殘留著陌生的玫瑰香水味。"媽媽!"五歲的朵朵從玩具堆里抬起頭,
辮子上粉色蝴蝶結(jié)歪向一邊。許知秋蹲下時膝蓋發(fā)出輕響,
這個動作她今天重復(fù)了三十八次——哄孩子吃飯、撿玩具、擦地板。
女兒溫?zé)岬暮粑鼡湓陬i側(cè):"爸爸說周末帶我去迪士尼。"浴室門開了,
周明輝裹著浴巾擦頭發(fā),水珠順著腹肌滾落。他俯身親吻女兒發(fā)頂,
許知秋聞到他身上新?lián)Q的雪松沐浴露的味道。昨晚他說要通宵加班時的襯衫,
此刻正躺在臟衣籃最底層,領(lǐng)口蹭著暗紅唇印。2 秋雨驚夢暮色像一攤打翻的松煙墨,
洇濕了書法教室的雕花窗欞。許知秋數(shù)著香爐里第四支檀香燃盡的時辰,
青灰落在黃銅爐壁上,發(fā)出細碎的嘆息。她握筆的手腕懸在宣紙上方三寸,
筆尖將墜未墜的墨珠倒映著天花板的宮燈,恍如一顆被囚禁的星子。"藏鋒如新月出云。
"那道聲音從身后漫過來時,她聞到了雪中春信的氣息。男人掌心覆上她手背的溫度,
恰似多年前在美術(shù)學(xué)院畫室蹭暖氣片時的觸感。他的拇指輕壓她虎口,
"逆入時筆鋒要這樣轉(zhuǎn)——"狼毫突然有了生命,在灑金宣上拖拽出遒勁的弧度。
許知秋看著"永"字最后一捺如斷崖收勢,墨色里竟?jié)B出幾分鐵銹味。她慌忙抽手,
兼毫筆滾落案幾,在月白旗袍前襟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墨痕。"抱歉。
"男人后退時碰翻了青瓷筆洗,積水漫過《祭侄文稿》拓本上"父陷子死"四字。
許知秋蹲下身擦拭水漬,
發(fā)現(xiàn)他麂皮樂福鞋的鞋尖沾著星點朱砂——是那種專供古畫修復(fù)的辰州砂,
二十年前她在美院庫房見過。暴雨就在這時砸在玻璃上。她抬頭撞進他的眼睛,
琥珀色虹膜里浮動著類似古法宣紙的云絮紋。男人挽起的袖口露出小臂淡青色血管,
腕表鏡面反光中掠過她鬢發(fā)散亂的模樣。"我是顧遠。"他遞來的名片帶著檀木冷香,
"張教授去日本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接下來三個月由我代課。
"羊皮紙紋理的名片上印著凹凸的篆章,許知秋用指腹摩挲過"不器齋"三個字時,
聽見窗外玉蘭樹在風(fēng)雨中折斷的脆響。臨帖進行到"攜爾首櫬"時,
她終于看清字帖邊緣自己多年前的鉛筆批注。那是懷孕七個月時買的字帖,
朵朵在她腹中踢打的位置,此刻正隨著顏真卿的悲愴筆觸隱隱作痛。狼毫突然劈開紙面,
裂帛聲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灰斑鳩。素帕從左側(cè)遞來時,
她才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將"嗚呼哀哉"暈成了模糊的墨團。蘇州宋錦的帕角繡著半闕《蘭亭序》,
"快然自足"四字正硌著她掌心。顧遠在整理被風(fēng)雨掀亂的宣紙,
背影輪廓讓她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尊殘缺的北魏佛像。"哭是書法家的特權(quán)。
"他將暖手爐輕輕推到她面前,爐身鏨刻的纏枝蓮紋間還嵌著半片未化的沉水香,
"王羲之寫《喪亂帖》時,筆墨間全是淚痕。"許知秋用帕子壓住眼角,
瞥見他鎮(zhèn)紙下壓著的《故宮文物修復(fù)手冊》。泛黃的書頁停在第217頁,
彩圖里正是那幅她曾在拍賣圖錄上見過的《輞川圖》殘卷。雨聲忽然變得遙遠,
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顧老師相信破鏡能重圓嗎?"他正在為斗筆蘸墨,聞言手腕輕旋,
筆尖在硯臺邊沿刮出清越的聲響。"我在故宮修文物時,見過被火焚成焦炭的《永樂大典》。
"羊毫在宣紙上勾出流暢的弧線,"你看,碳化的紙頁里藏著更美的冰裂紋。
"許知秋望著那個漸漸成型的"愈"字,
發(fā)現(xiàn)窗外雨幕中飄著朵朵的粉色氣球——是上周女兒生日時周明輝承諾要帶她去迪士尼買的。
此刻那只氣球正卡在梧桐樹椏間,緞帶在風(fēng)中裂成絲絲縷縷的朱紅色,
像極了結(jié)婚證內(nèi)頁褪色的印章。3 冬至暗涌美術(shù)館的青銅門把手沁著十二月的寒氣,
許知秋推開門的瞬間,暖氣裹挾著蜂蠟的味道撲面而來。她在《祭侄文稿》展柜前站定時,
呢子大衣下擺還在滴水,水痕沿著大理石紋理蜿蜒成小小的洛河。
"諸位請看這處'爾父竭誠'的渴筆。"清朗的男聲穿透人群,
許知秋看見顧遠的側(cè)影映在防彈玻璃上。他今日系著靛青暗紋領(lǐng)帶,
別針是枚螭龍盤踞的青玉韘形佩,折射的光斑落在他翻動的腕間,露出襯衣袖口磨損的鎖邊。
觀眾席忽然傳來稚嫩的提問:"叔叔,這個叔叔為什么把字寫得破破爛爛的?
"顧遠蹲下身與穿紅棉襖的小女孩平視,許知秋注意到他西褲膝蓋處沾著星點石膏粉。
"因為顏爺爺當(dāng)時太傷心了,"他指著展柜里斑駁的"父陷子死",
"就像你摔破最愛的娃娃,還能好好給它梳頭發(fā)嗎?"許知秋的大衣口袋發(fā)出輕微碰撞聲。
藥瓶標簽被體溫烘得卷邊,"帕羅西汀"四個字正硌著她掌心潰爛的月牙形傷痕。
上周復(fù)診時,心理醫(yī)生將劑量加到每日兩片,白色藥片在她舌根化成苦海時,
總會想起婚禮上吞咽的那枚太妃糖。人群如潮水退去,展柜射燈將顧遠的影子拉長到她腳尖。
"許小姐臨帖時總在'嗚呼哀哉'處停頓七秒。"他解開西裝扣子,
露出內(nèi)袋插著的鍍金鋼筆,"恰好是心電圖一個完整波形的時間。
"她的指甲掐進掌心舊傷:"顧老師改行研究心臟醫(yī)學(xué)了?
""我在故宮修復(fù)《出師頌》那年,發(fā)現(xiàn)卷尾蟲蛀孔排列成竇性心律不齊的圖譜。
"他指尖虛點她左胸位置,"藝術(shù)品比X光片更誠實。"暖氣出風(fēng)口突然轟鳴,
許知秋嗅到他身上混著熟悉氣息的龍涎香。這種曾在拍賣會上驚鴻一瞥的香料,
此刻正從顧遠挽起的袖口滲出,與他腕間殘留的松節(jié)油氣味廝殺纏斗。
她想起昨夜周明輝扔在洗衣籃的襯衫,第四顆紐扣上纏著栗色長發(fā),
在洗衣機滾筒里漾成女妖塞壬的發(fā)辮。"要喝杯熱巧克力嗎?
"顧遠變魔術(shù)般從公文包取出鎏金保溫壺,"用墨西哥塔巴斯科州的可可豆現(xiàn)磨的。
"壺身鏨刻的纏枝蓮紋讓她瞳孔驟縮——這是蘇富比春拍流拍的乾隆御制銀壺,
當(dāng)時新聞?wù)f是被神秘買家以三倍估價收入囊中。棉花糖在青瓷杯里膨脹成云朵狀時,
許知秋瞥見他虎口處的繭。不同于周明輝打高爾夫磨出的硬繭,
這繭子生在食指第二關(guān)節(jié)側(cè)邊,是常年執(zhí)狼毫筆留下的印記。二十歲那年美院寫生課上,
教授曾指著她同樣位置的薄繭說:"這是藝術(shù)家的勛章。""上周收了個殘損的唐代銀香囊,
"顧遠轉(zhuǎn)動杯托,釉里紅鯉魚的尾巴正對著她裂璺的指甲,
"內(nèi)層懸心裝置卡著半片合歡花瓣,碳十四檢測顯示距今1250年±30年。
"許知秋的舌尖泛起可可的苦澀:"顧先生想說至死不渝?""不,
"他掏出皮夾里泛黃的拍立得照片,"我是說機械尚能守護一朵花千年,人卻常負當(dāng)下。
"照片上是修復(fù)中的敦煌322窟,飛天的飄帶在補光燈下宛若流動的星河。
許知秋突然認出左下角那抹青影——二十歲暑期她參與的壁畫臨摹項目,
當(dāng)時因周明輝高燒而提前退出。原來她未完成的執(zhí)筆菩薩裙裾,此刻正盛開在顧遠的鏡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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