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時光如白駒過隙，二十余載的光陰，仿若一陣疾風，轉(zhuǎn)瞬即逝。江語薇的兒子孫啟軒都已成年。

這一天，晨光如縷，透過百葉窗，在醫(yī)院走廊的瓷磚上勾勒出一道道明暗相間的條紋。孫啟軒腳步匆匆，眼睛卻死死盯著手中檢查報告單上的日期—— 2125年3月 19日，這串數(shù)字在熒光燈下，泛著冷冽的光。他每往前邁一步，心跳就愈發(fā)急促，周遭消毒水刺鼻的氣味洶涌地鉆進鼻腔，與報告單上的油墨味交織在一起，讓他無端想起昨夜李依諾蜷縮在沙發(fā)上打毛衣的模樣。那時，她手中的毛線針起起落落，織出的針腳歪歪扭扭，而此刻，他的心也像那些針腳般，亂成一團麻，連抬手推開門診室門時，手指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孫先生？”趙醫(yī)生坐在桌前，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從手中的報告單上移開，開口說道，“端粒酶活性降低得很明顯，細胞分裂速度達到了常人的三十倍……”說著，趙醫(yī)生拿起鋼筆，在報告單上重重劃出一道尖銳的折線，似乎想強調(diào)什么。孫啟軒沒問什么，趙醫(yī)生也沒說話，在電子病例上敲入了幾行字。早衰癥三個冰涼的黑字映入孫啟軒的眼簾，卻熱辣辣地燙眼睛。

孫啟軒緊攥著衣角，猶豫了好一會兒，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半晌，才艱難地開口：“我……還能活多久？趙醫(yī)生，您別瞞我。”他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透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無助與絕望。

趙醫(yī)生坐直了身子，臉上滿是惋惜，輕嘆一口氣后說道：“從臨床數(shù)據(jù)來看，確診后能存活超過半年的案例，不足 5%。”窗外有麻雀在梧桐樹上啾啾叫著，孫啟軒忽然想起大三那年，他在圖書館頂樓向依諾告白，也是這樣的鳥鳴聲。

走出醫(yī)院大樓，春日的暖陽傾灑而下，本應(yīng)讓人感到溫暖，孫啟軒卻只覺刺眼。漫天柳絮如雪般紛飛，如夢似幻，卻也無端添了幾分凄清。他費了好大勁，才把三大盒維生素塞進隨身的小包，又將報告單小心折成小方塊，默默塞進煙盒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把殘酷的診斷一同藏起來。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依諾發(fā)來的消息：【今天周末，你去哪里啦，一大早醒來就沒見你人？】孫啟軒盯著屏幕上閃爍的光標，頓了頓，按下語音鍵，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些：“看你睡得香，沒叫醒你，家里的維生素被我倆吃完了，我來醫(yī)院多開點。我拿到維生素了，給你帶早飯，等我哈。”發(fā)完消息，他抬手招來一輛出租車，不一會兒，一輛綠色電車穩(wěn)穩(wěn)停在醫(yī)院門口。孫啟軒拉開車門坐進去，報出小區(qū)地址，一路上，眼睛望著窗外不斷后退的街景，心卻早已飄遠。

到了小區(qū)西門，孫啟軒熟門熟路地買了依諾最愛吃的小籠包，而后腳步匆匆地上樓。打開家門，屋內(nèi)一室一廳，被依諾收拾得干凈又整齊。他輕手輕腳地把小籠包放在餐桌上，這時，依諾剛好洗漱完畢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小籠包還冒著騰騰熱氣，依諾咬了一口，滿足地瞇起眼：“阿軒，老地方釣魚，我陪你一起去。”

孫啟軒看著她，目光溫柔似水，輕聲說：“今天，不去釣魚了，我就想好好陪陪你，你想做什么，咱都去。”

依諾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喲，平時你釣魚癮可大了，今天咋轉(zhuǎn)性啦？”話雖這么說，可她心里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孫啟軒趕忙解釋：“哎呀，你別多想，總釣魚也挺沒意思的，我就想換換花樣，放松放松。”

依諾想了想，眼睛一亮：“那好呀，我就喜歡看電影，你陪我看電影吧。”

“好啊，我瞅著最近好幾部電影口碑都不錯，咱今天就把想看的都看個遍。”孫啟軒應(yīng)道。

依諾嬌嗔地笑了：“不吃飯啦？我這肚子可扛不住。”

孫啟軒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電影院附近好吃的多著呢，咱倆看完一場吃一頓，今天就鉚足了勁兒，不看完不回家。”

依諾笑得眉眼彎彎：“到底是你陪我呀，還是我陪你呀，你都把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了。”

孫啟軒也跟著笑起來：“好好好，你陪我，那咱現(xiàn)在就出發(fā)去電影院。”

來到影院，巨大的玻璃幕墻映出兩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孫啟軒不經(jīng)意間瞥見自己鬢角，短短三天，白發(fā)竟又多了幾根，愈發(fā)顯得滄桑。依諾踮起腳尖取票時，他瞧見她后頸新冒出的細細絨毛，像只未經(jīng)世事、警覺又可愛的小獸。

“《哪吒之魔童封神》？”依諾晃著手中兩張電影票，一臉疑惑，“你不是老說動畫片都是小孩子看的嘛。”

孫啟軒笑著撓撓頭：“偶爾換換口味，說不定有驚喜呢。”兩人走進影廳，爆米花香甜膩人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孫啟軒自然而然地牽起依諾的手，緊緊握住，仿佛握住了全世界。銀幕上，哪吒與敖丙在深海中激戰(zhàn)正酣，鱗片紛飛，打斗場面驚心動魄。依諾看得入神，緊張之際，指甲不自覺地掐進孫啟軒掌心，留下淺淺痕跡，他卻渾然不覺，滿心滿眼都是身旁的依諾。

電影散場，人群熙熙攘攘往外走，依諾突然停下腳步，一臉認真地問：“阿軒，如果有一天我變丑了，你還會喜歡我不？”孫啟軒愣了一下，隨即伸手，輕輕把她散落的碎發(fā)別到耳后，溫柔地說：“傻丫頭，我肯定會先變成糟老頭子，到時候，說不定你都嫌棄我了。”說罷，兩人相視一笑，可孫啟軒心里，卻泛起一陣酸澀。

就這樣，看完一場又一場電影，吃過一頓又一頓飯，不知不覺，夜幕已深。回到家，依諾實在太累，剛躺在在沙發(fā)上，便沉沉睡去。電視還開著，正在重播《本杰明?巴頓奇事》，畫面中，男主本杰明的人生逆向而行，模樣逐漸年輕。孫啟軒蹲在沙發(fā)旁，借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月光，細細端詳，鵝蛋般圓潤的臉怎么也看不夠，抬手輕輕地將蠶絲被蓋在依諾身上。

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細雨，淅淅瀝瀝，打在玻璃上，暈出一片朦朧。孫啟軒輕手輕腳起身，走到陽臺，從煙盒里摸出那張報告單，緩緩點燃。幽藍的火苗跳躍，映照著他臉上逐漸加深的法令紋，那是歲月提前留下的痕跡。報告單化作灰燼，灑在兩人親手種下的杜鵑花陶盆里。而陶盆深處，靜靜埋著一只裝著求婚戒指的小盒子，那戒指是奶奶給他的，說是爸爸送給媽媽的婚戒，本想著找個合適時機向依諾求婚，給她一個驚喜，可命運弄人，直到現(xiàn)在，戒指都沒能送出，只能和這堆灰燼一道，被歲月塵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