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門檻上的陽光推開家門時,灰塵在陽光里跳舞。我站在門口,
鞋尖抵著那道熟悉的門檻,卻怎么也邁不進去。"進來吧,外頭冷。
"父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菜刀落在砧板上的悶響。五年沒見,
他的聲音比記憶中更沙啞了。我拖著行李箱跨過門檻,老舊的木地板發出熟悉的吱呀聲。
客廳里的一切都沒變——掉漆的棕色沙發,玻璃下壓著照片的茶幾,
甚至連電視機旁那個缺了角的青花瓷筆筒都還在原位。唯一不同的是,
母親的照片被放大掛在了墻上,她溫柔的笑容讓我的眼眶瞬間發熱。"你睡你原來的房間,
床單是新換的。"父親端著兩盤菜從廚房出來,目光掃過我的行李箱,"洗手吃飯。
"餐桌上擺著一盤西紅柿炒雞蛋和一碟清炒油菜,都是我最愛吃的。父親盛了兩碗米飯,
自己那碗堆得老高。我們相對而坐,沉默地扒著飯粒。我偷偷抬眼看他,
發現他鬢角的白發比視頻通話里看到的還要多,像落了一層霜。"明天是媽的忌日。
"他突然說。"我知道。"我夾了一筷子雞蛋,"所以我才回來的。"父親點點頭,
又陷入了沉默。這場景熟悉得令人心酸——從小到大,
我們父女倆的對話總是這樣簡短而生硬。母親在世時還能在我們之間搭座橋,現在橋塌了,
只剩下湍急的河水。吃完飯,我主動收拾碗筷。手指碰到父親用過的碗時,
發現碗底還剩著一層米飯。小時候母親總念叨他這毛病,說他一輩子改不了留碗底的壞習慣。
我猶豫了一下,把剩飯刮進垃圾桶,突然覺得鼻子發酸。第二天清晨,
我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推開窗戶,發現父親正在院子里修剪那棵老梨樹。他仰著頭,
手臂舉得老高,剪刀在晨光中閃著銀光。我記得這棵樹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
每年春天都會開滿白花。"需要幫忙嗎?"我趴在窗臺上問。父親明顯嚇了一跳,
剪刀差點脫手。"不用,"他抹了把額頭的汗,"你去收拾你媽的東西吧,都在衣柜里。
"母親的衣柜像個小型的時光膠囊。我一件件取出她的衣服,把臉埋進去深深吸氣,
卻已經聞不到記憶中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在最底層,我發現了一個餅干盒,
打開后看到里面全是我的東西——小學的三好學生獎狀,初中運動會的銅牌,
還有一沓厚厚的畫稿。最上面那張畫讓我愣住了。那是十四歲那年我偷偷畫的父親側臉,
當時覺得特別像,興沖沖拿去給他看,卻被他以"不務正業"為由沒收了。
沒想到他會和母親的寶貝一起收藏在這里。盒底還有個沒拆封的顏料套裝,
是我高考前心心念念的那個進口牌子。我捧著盒子發呆,
直到父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收拾好了嗎?殯儀館來電話說可以去取骨灰盒了。
"去殯儀館的路上,父親開著他那輛老舊的桑塔納,車窗開了一條縫,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我盯著他握方向盤的粗糙大手,突然問:"爸,你還記得我高考報志愿那會兒嗎?
"父親的手指緊了緊:"記得。""為什么非要我學會計?"這個問題在我心里憋了八年,
"你知道我多喜歡畫畫。"信號燈由綠轉紅,車子緩緩停下。父親盯著前方,
喉結上下滾動:"那年你媽查出癌癥,醫生說最多五年。"他的聲音很輕,
卻像錘子砸在我心上,"畫畫不穩定,我怕你養不活自己。"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后車的喇叭驚醒了我們,父親猛地踩下油門,剩下的路程誰都沒再說話。從殯儀館回來,
父親把母親的骨灰盒小心地放在客廳的柜子上,點了三炷香。我站在旁邊,
看著裊裊青煙中父親佝僂的背影,突然很想抱抱他,但最終只是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我去閣樓找點東西。"父親輕輕躲開我的觸碰,轉身走向樓梯。我坐在沙發上發呆,
目光落在墻上的日歷上。今天的日期被紅筆圈了出來,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小雨回家"。
我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閣樓上傳來重物挪動的聲音,接著是父親的咳嗽。
我擦了擦眼淚走上樓梯,看見他正跪在一個紙箱前,箱子上落滿了灰。"找什么呢?"我問。
父親嚇了一跳,慌忙想合上箱子,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看到了里面整整齊齊摞著的雜志,
每一本的封面都印著我的名字。那是我工作后參與設計的每一期雜志,
有些甚至是內頁只有一個小專欄的。"你...你都買了?"我的聲音在發抖。
父親局促地搓著手:"網上訂的。"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媽走后,
我就靠這個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蹲下來,翻開最上面那本。
扉頁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小雨設計的第三十七期,2019年4月"。再翻幾本,
每一本都有類似的記錄。箱底還有幾張打印出來的網頁,是我公司官網上關于我的介紹。
"其實..."父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那個洗發水廣告拍得挺好,公交車上老能看見。
"我仰起頭,看見他嘴角掛著罕見的笑意。陽光從閣樓的小窗戶斜射進來,照在他臉上,
那些皺紋里盛滿了我不曾注意到的溫柔。"爸,"我吸了吸鼻子,"晚上我做飯吧,
給你做紅燒肉。"父親愣了一下,眼睛突然亮起來:"你還記得怎么做?""記得,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肥而不膩,甜咸適中,要用冰糖炒糖色——你教我的。
"下樓時,父親走在我前面。他的背已經有些駝了,后腦勺的頭發稀疏得能看見頭皮。
在樓梯拐角處,他忽然停下腳步,沒回頭地說:"你比爸爸有出息。"我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這次我沒有擦,而是快走兩步,從后面抱住了他。父親的身體僵住了,但很快,
他粗糙的大手覆上了我的手背。那一刻,我聞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樟腦丸氣息,
那是記憶中最安心的味道。第2章:紅燒肉與顏料盒廚房的燈光比記憶中暗了許多。
我站在灶臺前,盯著鐵鍋里漸漸融化的冰糖,父親就站在我身后不遠處,
手里攥著一條舊圍裙。"要系嗎?"他問,聲音里帶著不確定。我點點頭,轉過身去。
父親的手有些抖,圍裙帶子在他指間繞了幾次都沒系好。最后他輕輕嘆了口氣,
像給小時候的我扎辮子那樣,笨拙地打了個松松的結。"肉切好了。
"他指著案板上均勻的方塊,"按你說的,三分肥七分瘦。"鍋里的糖已經變成琥珀色,
我倒入五花肉塊,滋啦一聲,油星四濺。父親下意識地往我身前擋了擋,又很快退開,
假裝去拿調料瓶。"料酒。"我伸手,他立刻遞過來。"老抽。""給。
"我們配合得像多年的搭檔。肉香漸漸充滿廚房,我偷瞄父親,
發現他正盯著鍋里翻滾的肉塊出神,嘴角微微上揚。"火候剛好。"他突然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還記得?""記得。"父親用筷子戳了戳肉皮,"你媽走后,
我試過幾次,總做不出那個味。"他的話讓我心頭一緊。盛出紅燒肉時,
我特意挑了一塊最漂亮的夾給他:"嘗嘗?"父親吹了吹,整塊放進嘴里。他咀嚼得很慢,
眼睛漸漸濕潤,最后匆忙轉過身去,假裝被油煙嗆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晚飯時,
父親添了三次飯。我們之間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偶爾筷子相碰,他會微微點頭示意。
收拾碗筷時,他突然問:"明天還走嗎?"我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請了一周假。
"父親明顯松了口氣,擰開水龍頭的手都輕快了些:"你那間設計公司...忙不忙?
""還行。"我擦著盤子,"最近接了個童書插畫的活,挺有意思的。""童書?
"父親轉過頭,"就是你小時候畫的那種?"我點點頭,
想起閣樓上那些雜志:"要不要看看我的作品集?電腦里有。"父親立刻關上水龍頭,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我們擠在沙發上看筆記本電腦,他的老花鏡時不時滑到鼻尖。
當我翻到一套兒童繪本時,他突然按住我的手:"等等。"他湊近屏幕,
指著其中一頁:"這只兔子,像你小時候畫的那張。"我驚訝得說不出話。
那確實是我參考了兒時畫風設計的角色,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其中的關聯。"爸,
"我喉嚨發緊,"你居然記得這么清楚。"父親推了推眼鏡,目光躲閃:"你畫得好,
自然記得。"夜深了,父親卻遲遲不去睡覺。他在客廳里來回踱步,
最后停在那幅母親的照片前。我給他倒了杯熱茶,他捧著杯子,
突然說:"你媽走前最放心不下你。"我挨著他坐下,照片里的母親溫柔地注視著我們。
"她知道你恨我。"父親的聲音很輕,"總勸我給你打電話。""我不恨你。
"我下意識反駁,卻又想起離家那天摔碎的茶杯,"我只是...不理解。
"父親從茶幾抽屜里摸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里面是母親的病歷,
確診日期赫然是我高考前三個月。診斷書上"晚期"兩個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醫生說她最多撐五年,實際上只有兩年零七個月。"父親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算,如果我不在了,你學藝術能不能養活自己。"我攥著病歷,
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所有積壓的委屈突然找到了出口——原來父親不是不認可我的夢想,
他只是太害怕了。"你應該告訴我的。"我哽咽著說。父親搖搖頭:"你媽不讓。
說不能影響你高考。"窗外傳來夜貓子的叫聲,父親起身關窗,回來時手里多了條毯子。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搭在我肩上:"去睡吧,明天...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第二天一早,父親換上了那件只有重要場合才穿的藏藍色西裝。
我們驅車來到城郊的一片小山坡,這里視野開闊,能看見整座城市。
"我和你媽談戀愛時常來這兒。"父親指著遠處,"那會兒那邊還沒蓋樓,能看見整條河。
"他在一棵老松樹下停住,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你媽的一部分骨灰撒在這兒,
她說這樣能看著城市變化。"我蹲下身,發現樹干上刻著兩個小小的字母:ZL。
那是父母名字的首字母,刻痕已經隨著樹木生長變得模糊。"你媽最喜歡看你畫畫。
"父親突然說,"她留了樣東西給你。"回到家,父親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扁平的木箱。
打開后,里面是一套專業畫具和幾卷空白畫布。
最上面那張畫布上用鉛筆淡淡勾了線——是全家福的輪廓,只有母親的部分完成了。
"她說等你回來接著畫。"父親的手指撫過畫布,"可惜..."我拿起畫筆,
發現顏料都是母親生前常用的牌子。調色盤上還留著些許干涸的顏料,像是昨天才用過一樣。
"我很久沒畫了。"我輕聲說,卻忍不住蘸了點水,開始調和顏色。父親安靜地站在一旁,
看我笨拙地嘗試調出膚色。過了會兒,他悄悄退出房間,
回來時手里端著杯熱牛奶——就像我小時候畫畫時母親常做的那樣。接下來的幾天,
我們漸漸找到了新的相處方式。早晨我陪父親去菜市場,
他會指著茄子說"你媽最愛這么挑";午后他在院子里修枝剪葉,
我就坐在臺階上畫速寫;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劇,他居然能準確猜出廣告出現的時間,
就為了看我參與設計的那條。離別前夜,父親顯得坐立不安。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舊毛衣讓我帶上,說城里早晚涼。臨睡前,
他猶猶豫豫地站在我房門口:"那個...你下次什么時候回來?"我正在收拾行李,
聞言停下動作:"下個月有個假期,如果你不嫌我煩...""不煩不煩。"父親急忙搖頭,
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急切,尷尬地咳嗽兩聲,"我是說,你工作忙的話不用勉強。
"我走過去,輕輕抱了抱他:"我會常回來的,爸。"第二天送我上車時,
父親偷偷往我包里塞了個信封。車開出去很遠,
我才打開它——里面是一沓現金和一張便條:"買套好點的畫具。爸。
"便條背面還寫著一行小字:"公交站新換了廣告牌,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摸出手機,
撥通了那個五年沒主動打過的號碼。電話接通后,我們誰都沒說話,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最后是父親先開口:"上車了吧?""嗯。"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爸,
我下個月回來教你視頻通話吧,這樣你就能看見我新畫的草稿了。
"父親的笑聲通過話筒傳來,有些失真,卻溫暖得讓我眼眶發熱:"好,我等你。
"掛掉電話,我翻開速寫本,開始勾勒一個新的畫面:老式居民樓的閣樓天窗下,
一個白發老人正小心翼翼地整理一箱雜志,每本都標注著日期和名字。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
灰塵在光束中輕輕起舞。這幅畫,我想就叫《收藏家》。
第3章:病歷本上的彩虹回城后的第三周,我正在會議室向客戶展示童書插畫方案,
手機在口袋里不停震動。掛斷三次后,一條短信跳出來:"周小姐,您父親在菜市場暈倒,
已送市第一醫院急診。"我的鉛筆"啪"地折斷在圖紙上。高鐵上,我死死攥著病歷本,
上面是我匆忙抄下的藥物名稱。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
我想起離家那天父親站在門口的樣子——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嘴角繃得緊緊的,
最終什么也沒說。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得刺眼。護士領著我穿過嘈雜的走廊,
推開3號病床的簾子。父親躺在那里,手臂上插著輸液管,臉色灰白得像放久的饅頭。
他看見我,眼睛亮了一下,隨即皺起眉頭:"誰讓你來的?""張阿姨打的電話。
"我拖過凳子坐下,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父親試圖坐起來,卻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