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薛枕書。世人只道我是端方持重的薛太師，晨起要在書房臨半卷《蘭亭序》，
退朝后必去太液池邊喂錦鯉，連袖口熏的香都是清清淡淡的沉水香。
卻不知我案頭暗格里藏著憐玉樓的密令竹簡，指尖染過的血比御花園的朱砂梅還要濃。
皇上總說我是「肱股之臣」，卻連批奏折時都要在袖口藏半幅密旨，生怕我這「溫良恭儉」
的太師突然露出獠牙。世人只知我每日早朝必捧《貞觀政要》諫言，卻不知太液池底，
沉著三具曾彈劾我的言官骸骨，連池邊太湖石都浸得發(fā)腥。暮春的沁芳橋飄著細(xì)雪般的桃花，
我第一次見林黛玉，是在她蹲身撿花瓣的時候。她穿著月白綾襖，外罩青緞比甲，
腰間系著的絲絳上墜著枚舊玉佩，倒比賈府里那些金珠玉翠的小姐們素凈得多。
“姑娘可是惜花人？”我停在三步外，故意將折扇敲了敲石桌，驚得她抬頭。
她睫毛上沾著片桃花瓣，眼睛微微睜大，像受驚的小鹿般戒備——這副模樣，
倒比戲文里的崔鶯鶯更招人憐。她福了福禮，
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不過是見花落了可惜......大人見笑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腳邊的錦囊，素白緞面上繡著幾枝青竹，針腳細(xì)密得像是用頭發(fā)絲繡的。
“薛某家有個景德鎮(zhèn)的青瓷花甕，”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花鋤，“若姑娘不嫌棄，
薛某改日著人送來，倒比這布囊經(jīng)久些。”她愣了愣，
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到底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連別人遞來的善意都要先掂量三分。
“不敢勞煩大人......”她低頭攪著帕子，帕角繡著的并蒂蓮被磨得發(fā)白，
“黛玉一介草民，豈敢受此厚禮？”“草民？你可是巡鹽御史之女。
” 我故意將“之女”二字咬得極重，看她指尖驟然收緊。她父親林如海與我曾有一面之緣，
卻不知這面之緣背后，是我暗中遞了密保才讓他坐穩(wěn)鹽官之位——當(dāng)然，這些她不必知道。
遠(yuǎn)處傳來紫鵑的呼喚，她像被驚醒般福了福身：“黛玉告退。”轉(zhuǎn)身時，
發(fā)間的珠花突然墜落，我伸手接住，指腹觸到她垂落的發(fā)絲，柔滑得像江南的蠶絲。
“姑娘的東西，還是貼身收著好。”我將珠花別回她鬢邊，刻意在收手時擦過她耳垂，
“若丟了......可就難找了。”她耳尖瞬間紅透，匆匆點頭后轉(zhuǎn)身離去，
裙角掃過滿地花瓣，像幅被揉皺的水墨畫。我握緊手中殘留的花瓣，直到指縫間滲出汁液，
才輕笑一聲——這朵花，終是要栽進(jìn)我家的瓷盆里的。回到書房，
青禾呈上密報：賈寶玉今日往瀟湘館送了荔枝蜜餞，被姑娘原封退回。 我冷笑一聲，
將帕子浸入特制的藥汁——那是用三十三種鮮花汁液調(diào)制的，能讓她每次用帕子，
都染上我的氣息。“去告訴廚房，”我盯著帕子上漸漸暈開的淡紫花紋，“從今日起，
瀟湘館的糖蒸酥酪換成杏仁茶，加三錢藏紅花——她嫌荔枝甜膩。”青禾領(lǐng)命時，
我忽然想起方才她蹲在花樹下的側(cè)影，“再讓人在她窗下種滿芭蕉——雨打芭蕉的聲音，
比風(fēng)聲更靜些。”夜更深了，我鋪開澄心堂紙，研磨時特意滴了三滴她常用的玫瑰露。
筆走龍蛇間，她葬花的模樣在紙上漸漸清晰：我站在三步外替她撐著緙絲傘，
傘面上的纏枝蓮正落在她肩頭，像一條偷偷纏上去的蛇，要將她牢牢捆在我的畫里。“阿顰，
”我對著畫卷輕笑，指尖撫過筆下她微蹙的眉。清明那日，賈母在大觀園設(shè)詩會，
我以太子少師之職受邀出席。林黛玉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正用帕子擦筆，
指尖沾著的墨漬像朵小花開在蒼白的皮膚上。“太師可曾讀過《牡丹亭》？”她忽然開口，
聲音像浸了蜜的茶，“‘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倒比《西廂記》更有筋骨些。”我挑眉，
看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這丫頭，竟在試探我。“湯顯祖的戲文，
某家倒覺得‘情至’二字最妙。”我故意將“情至”二字拖長，看她耳尖泛起薄紅，
“姑娘以為如何？”她低頭攪著硯臺里的墨，忽然輕笑：“情至......恐是癡至吧？
”“癡到極致，方見真心。”我取出自己抄的《玉臺新詠》，攤開在她面前，
“比如這‘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倒與姑娘葬花的癡勁兒有幾分像。
”她猛地抬頭，眼中有驚訝亦有警惕，像只發(fā)現(xiàn)獵人的小獸。我心中暗喜，
知道這步棋走對了——她最厭別人將她看作嬌弱孤女，偏我要讓她知道，我懂她的“癡”，
更懂她的“傲”。詩會行至一半，賈寶玉醉醺醺地闖進(jìn)來，
經(jīng)》：“林妹妹......你瞧這‘巧者勞而智者憂’......”“寶公子怕是醉了。
” 我不動聲色地?fù)踉谒砬埃谜凵容p輕敲了敲賈寶玉的頭，“《南華經(jīng)》該配清茶讀，
不該配酒——尤其是在姑娘面前。”林黛玉別過臉去，指尖捏緊了帕子。
我瞥見她腕間紅繩——是我讓人悄悄系的金絲楠木繩，能鎮(zhèn)咳安神。
昨夜青禾報說她咳了二十聲，今日倒比平日少了些。“姑娘可曾想過，
”我趁亂將一盒蜜漬金桔推到她手邊，“用桃花釀酒？某家曾在江南喝過桃花醉，滋味清冽，
最宜春日。”她盯著金桔盒，眼底泛起霧氣：“父親生前......也愛喝桃花釀。
”“改日薛某帶姑娘去江南尋釀桃花醉的老店如何？” 我壓低聲音，看她睫毛猛地顫動，
“那里的桃花開得極好，比大觀園的更盛。”她抬頭看我，眼中有動搖亦有好奇，
像片被風(fēng)吹皺的湖水。我知道，這株孤草，終于在我的湖畔，
投下了第一縷倒影谷雨申時三刻，檐角銅鈴被風(fēng)扯得碎響。
我抱著裹了藍(lán)布的《楚辭章句》立在瀟湘館外，青禾擎著素面油紙傘靜候一旁，
傘骨微彎如新月——這傘是特意選的竹青底色，想著能襯她案頭的湘妃竹簾。
“林姑娘今日咳了十五聲。”青禾的話混著雨絲飄落，“紫鵑姑娘說，
她盯著芭蕉葉畫了三幅《雨打芭蕉圖》，都揉了。”我摩挲著書封上的云紋燙金，
想起前日她翻到《山鬼》時，指尖在“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句尾留下的茶漬。竹簾半卷，
透出暖黃燭影。我抬手叩了叩廊柱上的銅環(huán)，聽見屋內(nèi)驟然輕響——是筆鋒滑過宣紙的聲音。
“大人？”她的聲音像浸了雨的綾羅，“雨勢這樣大，快請進(jìn)。”案頭擱著未干的畫卷，
墨色芭蕉葉上凝著水珠，倒比真葉更顯清寂。她起身時碰歪了漆盤，
里面的姜片滾了兩滾——原來她早備了驅(qū)寒的東西。“本想送些姜茶來，
”我將包著錦帕的茶盞推過去，“倒怕唐突了。”她耳尖微燙，
低頭攪著茶盞：“大人總這般......細(xì)致。”燭火在她睫毛上跳了跳，
映得眼下青影更淡。我瞥見她腕間紅繩——金絲楠木繩上的平安結(jié)打得緊實，
是我照著《士喪禮》里的“吉結(jié)”編的。窗外驚雷乍響，她手中茶盞輕顫，
琥珀色茶湯晃出漣漪。我不動聲色地將《楚辭》推至她手邊，書頁自然翻開在《九歌》篇，
“沛吾乘兮桂舟”句旁用朱砂筆圈了個圈——那是她前日說過“桂舟聽雨最有詩趣”。
“這卷書抄了些批注，”我指著“帝子降兮北渚”句下的蠅頭小字，
“薛某覺得‘目眇眇兮愁予’倒像姑娘畫芭蕉時的模樣。”她抬頭看我，眼中閃過驚訝，
指尖輕輕撫過字跡，像在觸碰一片薄雪。雨勢漸緩，我起身告辭，將油紙傘留在廊下。
她送至檐下，忽然指著傘面輕笑：“這素紙倒像雪，襯得青竹簾更翠了。
”我望著她發(fā)間的竹節(jié)簪子，想起初見時她蹲身撿花瓣的模樣——那時她腰間玉佩上的紋路，
竟與我書房鎮(zhèn)紙的回字紋分毫不差。“明日若放晴，”我踏上青石板，積水在靴底碎成銀鱗，
“薛某帶些惠山泥人來，聽說捏的雨打芭蕉景致，倒比真的更雅。”她輕輕頷首，
燭火將她影子投在竹簾上，與傘面的竹影疊成一片，恍若雙生。行至角門，
青禾低聲道：“劉媽媽已按您吩咐，往她炭盆里添了驅(qū)寒的艾草。
”我摸了摸袖中備好的金絲楠木鐲子——終是沒拿出來。立夏宴的牡丹亭飄著甜香，
我捏著《詩經(jīng)》卷軸走到林黛玉身后時，她正對著池中的并蒂出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展開卷軸，指尖停在“溯洄從之”四字上，“姑娘可知，
這‘溯洄’二字，道盡了求而不得的苦？”她轉(zhuǎn)身時袖間滑出片桃花箋，我眼疾手快接住，
見上面寫著“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墨跡未干，顯然是新作。
“大人竟將《詩經(jīng)》解成情話？”她耳尖微燙，卻伸手要奪詩箋，
“倒像寶公子讀《西廂記》的做派。”“寶公子讀的是風(fēng)月，薛某讀的是心。
” 我將詩箋折好放進(jìn)她袖口，故意觸到她腕間紅繩，“就像姑娘葬花，旁人只道可惜，
某家卻知你是‘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她猛地抬頭，
眼中掠過震驚——這首《葬花吟》她從未示人。遠(yuǎn)處傳來賈寶玉的笑聲，
他正將一串蜜蠟手串遞給薛寶釵，金簪子撞在玉鐲上叮當(dāng)作響。林黛玉的指尖驟然收緊，
我趁機(jī)將溫?zé)岬氖峙寥M(jìn)她掌心：“牡丹亭的風(fēng)涼。”她攥緊帕子，上面還帶著我的體溫，
繡著的纏枝蓮紋路硌著她掌心——這是我昨夜親手繡的。“姑娘看這并蒂蓮，
”我指著池中搖曳的花，“若被風(fēng)雨打散了，該多可惜？”她沉默片刻，
忽然從鬢間取下竹節(jié)簪子，在泥地上寫下《蒹葭》后兩句。“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 我俯身替她補上最后一筆，看她耳尖紅得要滴血，
“姑娘可愿與薛某共賞‘在水之湄’的景致？”她后退半步，簪子掉進(jìn)泥里。我彎腰拾起，
用袖口擦凈時瞥見她發(fā)間新添的珍珠釵——是我讓人送的，她說過喜歡“素凈里帶點光澤”。
宴后回府，我在她破損的《文選》里夾進(jìn)一縷發(fā)絲。
青禾捧著賬本進(jìn)來：“林姑娘房里的婆子又克扣月例了。
”我漫不經(jīng)心撥弄著翡翠鎮(zhèn)紙：“明日讓劉媽媽去瀟湘館當(dāng)差吧，她繡并蒂蓮的手藝不錯。
”子夜時分，我對著她的詩稿臨摹字跡。窗外暴雨忽至，
我摸了摸案頭新制的纏枝蓮香爐——等她下月生辰，就送這個吧。
香爐里的沉水香混著雨水味，恍惚間似又看見她在雨夜攥著我的衣袖，
驚雷炸響時那聲細(xì)不可聞的“大人”。小滿那日，大觀園的芍藥架下飄著細(xì)雪般的花瓣。
我握著刻著《葬花吟》的檀木書簽，看林黛玉立在花冢旁，
指尖捏著支斷了的玉簪——正是前日我送的那支。“寶二爺在給寶姑娘編花環(huán)呢。
”紫鵑的話音未落，林黛玉的睫毛猛地顫動，玉簪斷口在掌心劃出紅痕。我適時上前，
將書簽放進(jìn)她袖中：“薛某覺得，姑娘的詩比芍藥更值得刻進(jìn)木頭里。
”她低頭盯著書簽上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忽然輕笑，我挑眉，
看她指尖撫過“丘”字上的朱砂印記——那是我用摻了心血的墨汁點染的。“朱砂能辟邪。
”我湊近她耳邊，聞見她發(fā)間的沉水香——是我送的香粉，“就像薛某能護(hù)著姑娘，
不讓那些亂風(fēng)斜雨折了花。”她后退半步，卻被我輕輕按住手腕。遠(yuǎn)處傳來賈寶玉的笑聲，
他正將花環(huán)戴在薛寶釵頭上，金粉落在她靛青披風(fēng)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林黛玉的呼吸驟然急促，我順勢將她帶到假山后，避開人群。“姑娘可聽過‘耳聽為虛’？
”我用指尖替她拭去眼角淚痕，故意讓她看見我袖口的纏枝蓮紋樣，“但薛某的心意，
比這朱砂更真。”她渾身一顫，忽然發(fā)現(xiàn)我替她謄抄的詩稿里，
“紅消香斷有誰憐”竟變成了“紅消香斷我來憐”——墨跡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血色。
“大人改了我的詩？”她的聲音帶著顫抖，不知是驚是怒。我取出袖中朱砂瓶，
倒出一點撒在她掌心：“真心若能化朱砂，某家愿日日為姑娘磨墨。”她盯著掌心的紅點，
像盯著一顆跳動的心臟。深夜，我站在瀟湘館外，聽著屋內(nèi)傳來的咳嗽聲。
青禾遞來賬本：“劉媽媽已妥當(dāng)安置，月例銀子也暗中補足了。”我望著窗紙上搖曳的竹影，
想起白日里她攥著朱砂書簽的模樣——那抹紅，終是要滲進(jìn)她骨血里的。子時三刻，
我翻窗而入，她正對著孤燈補繡香囊。“大人怎可......”她慌忙起身，
卻被我按住肩膀。我取出新制的金絲楠木鐲子，替她戴上：“聽說檀木配朱砂，能鎮(zhèn)咳。
”鐲子終究還是送出去了，不管是以何種手段。她手腕細(xì)得像竹枝，鐲子晃了晃，
露出內(nèi)側(cè)刻的“顰”字——是我親自刻的。“下人們說......”她忽然開口，
聲音輕得像落花，“說我全靠大人照拂。”我捏住她下巴，
讓她直視我的眼睛：“你確實該靠我。”她瞳孔驟縮，我卻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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