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洄,是這云溪鎮染坊的第十七代傳承人,今天是我接手染坊的第二個月。
傍晚暮色像被打翻的靛青缸,一寸寸浸透小鎮的瓦檐。我抱著剛染好的茜色布料穿過巷子時,
都不知道第幾次看見了那個少年。他叫阿霾,姓朧,字云霾。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也很深刻,
因為他是一只小青狐,少年的相貌雖然還沒有完全長開,但是,皮膚白皙,
站在靛青染缸邊時,像一株被雨水洗過的青竹,身形修長而挺拔,
卻又帶著狐貍特有的輕盈感。皮膚在晨光下泛著冷調的瓷白,像是常年不見天日的雪。
長發披散,發尾如霧靄般散在腰間,發色不是純粹的白,而是帶著月光的銀藍,
像是被晨露打濕的蛛網,在風中輕輕飄蕩。我雖然只到他的眉眼,是個一米八五的大男人,
但是拜托第一次面對這只漂亮小狐貍的撒嬌,卻也沒有任何抵抗力。
他蹲在陳家染坊廢棄的靛藍缸邊,指尖撥弄著浮沫。月光落在他發間支棱的狐貍耳上,
那對耳朵藍得發亮,隨著水波微微顫動。染缸里沉著我昨日失手掉落的手繩,
此刻竟被他撈在掌心,茜色絲線已浸透幽藍。他毛茸茸的耳朵一抖一抖的,看的我手癢癢的,
只能摩挲著手里的布料,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把玩著茜色的手繩。“還你?!彼蝗晦D頭,
瞳孔是罕見的“青金色”,像黃昏時分的海面映著落日,眼尾微微上挑,
瞳仁里跳著兩簇未熄的爐火,但顏色更好看了——像晚霞跌進海里。我接過手繩,
觸到他的指尖時,一股奇異的暖流竄上手臂。少年突然湊近嗅了嗅我的衣領,
耳朵的毛掃過我的臉,耳朵上的墜子也碰觸到我的臉,微涼:“你在用枇杷葉固色?
難怪染不出真正的藍?!闭f罷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抖落一把閃著熒光的青黛草。風掠過巷口,
他的身影如煙消散,只有那簇草葉躺在我懷里的茜色布料上,
它的顏色居然比布料的顏色還鮮艷,葉脈里流淌著星砂般的藍點?!鞍Ⅵ玻克??
我聽說那是百年藍染世家屋檐下結出的一縷精魂。”陳師傅撣著布匹上的浮塵,
眼神飄向院中那口覆著青苔的大缸。據說光緒年間,有位藍染匠人在這缸前嘔血而亡,
鮮血染就了第一匹“雨過天青”色。我摩挲著腕上漸變藍的手繩,
想起昨日少年耳尖掛著的青金石墜子——那分明是《山海經》插圖中青狐族的飾物。
沒一會兒,天色開始暗沉,暴雨突至時,我正在庫房整理染料。房梁突然傳來窸窣聲,
抬頭就見阿霾倒掛著垂下身子,發梢滴落的雨水都泛著靛藍。他變出一把油紙傘塞給我,
傘面上墨色狐貍正在偷喝月光酒?!皠e告訴老頭見過我?!彼UQ?,豎起手指放在粉唇上,
耳尖抖落幾顆藍色水珠,隨后又委屈巴巴的埋怨“上次他往缸里倒黑狗血,
害我打了一周噴嚏?!彼偸悄茌p易讓我心情愉悅,
但是他也總愛用沾滿染料的手指點我鼻尖,
留些三日不褪的星斑;也會在暴雨天突然從房梁倒掛下來,發梢滴落的雨水都泛著靛藍。
最惱人是每次捉弄我后,那雙毛茸茸的耳朵便會軟軟地耷拉下來,讓人舍不得罵。
藍染坊的雨后清晨總是帶著靛青的苦香。我推開后院的門時,
那缸百年老染正泛著奇異的珍珠光澤,水面漂浮著昨夜突然生出的白花,
細看花瓣上還有淡藍色的脈絡,像是被染料浸透的血管。阿霾不在。
我在染缸邊發現一只歪歪扭扭的布狐貍,尾巴上別著張字條,撿起來時,
狐貍頭上突然浮現出細小的文字: :「明日申時,帶飴糖來換秘密」字跡很快消散了,
像被陽光蒸發的露水。只有那小狐貍呆呆萌萌的表情。——傍晚的城墻根依然熱得發燙。
我攥著小狐貍和飴糖在荒草里尋找,忽然聽見頭頂傳來輕笑。阿霾倒掛在老槐樹上,
尾巴尖勾著一部泛黃的書本?!敖雍昧?!”他松開尾巴,
書本嘩啦啦展開——竟是幅殘缺的《山海經》地圖,是染坊地窖里那本《異物志》。
墨跡里游動著熒光般的藍。我慌忙去接,卻被地圖裹住了手臂。那些墨線突然活過來,
順著我的皮膚攀爬,最后在掌心凝成一只狐貍的形狀。阿霾輕盈落地,耳朵不安地抖動著,
尾巴在后一搖一搖的,但是看到我手里的飴糖,眼睛一亮?!澳愀赣H鎖著的這頁,
”他舔著飴糖,指向泛黃的圖紙,“畫的是青狐族祭祀用的星軌盤。”糖漿沾在他唇角,
被夕陽映得像血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驚起一群烏鴉。
我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耳朵?!皠e摸!”他炸毛跳開,
撞翻了放在這里晾曬的盛放著靛青粉的瓷碟。藍色粉末漫天飛舞,
將六月的蟬鳴都染成了流動的星河。在夢幻的藍霧里,
我看見他耳后藏著三枚星形斑紋——和古籍記載的青狐王族一模一樣。
草叢深處突然傳來悶響。阿霾瞬間繃直尾巴,將我護在身后。
草叢中有雙幽綠的眼睛緩緩逼近,卻在看清他耳尖藍光時嗚咽著退去?!笆鞘啬古?。
”他松開發僵的手指,歪歪頭“看來有人不想我們找到...”話音未落,
整本《異物志》突然自燃,火中浮現出半幅地圖。我們躲在染坊閣樓研究地圖。
月光透過瓦縫,在地圖上投下蛛網般的光斑。
阿霾的尾巴煩躁地拍打著地板:“你看這里——”他指著地圖邊緣的裂痕,
“當年被撕走的部分,就是解除封印的關鍵?!蔽液鋈幌肫鹉潜尽懂愇镏尽?,
被鎖著的那一頁。有次我夜半偷出鑰匙時,書頁上赫然畫著同樣的狐貍圖騰,
旁邊小楷批注:「青狐血染,可通陰陽」。而空白處,
有人用稚嫩的筆跡添了朵歪歪扭扭的藍花……小狐貍沒心沒肺的,把地圖一收:“后天,
我來接你,帶你去個地方?!薄葡偟挠昙究偸莵淼猛蝗?。我站在染坊的屋檐下,
望著院中那口覆滿青苔的老染缸。缸沿的裂痕比昨日又深了幾分,雨水順著縫隙滲進去,
將沉淀百年的靛青染料沖淡成渾濁的灰藍色?!皫煾担芗矣峙扇藖砹?。
”學徒小滿從門外跑進來,手里攥著一張燙金請帖,
“說是請您去品鑒他們新制的‘天青藍’?!蔽覜]接,只是用木棍攪了攪染缸。
水面浮起一層細密的泡沫,泛著不自然的金屬光澤,
眼神暗了暗——那是周家去年從西洋引進的化學染料,鎮上的人都說,
比程家祖傳的藍染更鮮亮,更不易褪色?!案嬖V他們,程家的染缸還沒干。”我的聲音很輕,
卻像浸了雨水的棉布,沉甸甸的。小滿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把請帖放在石桌上。
那帖子用的是上好的灑金宣,邊角印著周家的家徽——一只銜著金線的孔雀。蘇染記得,
父親失蹤前,也曾收到過這樣一張帖子。子時的梆子聲剛落,阿霾就翻進了我的窗戶。
“阿洄,走,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彼儜蚍ㄋ频亩堕_一件夜色織就的斗篷,
邊緣繡著會流動的星圖,“鬼市今宵開市,有我們要找的《山海經》殘頁。”我裹緊斗篷,
突然發現布料竟沒有重量,反而像月光般貼在皮膚上。阿霾的耳尖在黑暗中泛著微光,
他拉住我的手:“閉眼。”一陣天旋地轉后,我再睜眼時,已站在一座懸空的竹橋上。
橋下是萬丈深淵,無數盞幽藍的燈籠漂浮其中,照亮了沿著山壁開鑿的洞窟集市。
商販們戴著儺面,
”“西王母蟠桃核雕——”“活著的《山海經》地圖——”阿霾輕車熟路地帶著我穿過人群,
停在一個佝僂老者面前。那人攤位上擺著塊龜甲,裂紋組成了山水紋樣?!拔乙嗪?。
”阿霾從袖中掏出一把閃著藍光的毛發——那是他今早剛梳落的尾毛。
老者渾濁的眼珠突然變得清明。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龜甲上劃出一道血痕。
裂紋蠕動起來,漸漸浮現出半幅地圖,邊緣處有個醒目的狐貍爪印。“代價?!崩险咚宦暤?。
阿霾毫不猶豫地割破手指,血珠滴在龜甲上,竟被吸收得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