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歲的桑雅琴在豪華生日宴上強顏歡笑,滿堂賓客中唯獨少了相伴五十年的丈夫。回家后,
她在塵封的鐵盒里,發現丈夫臨終前寫下的信:「穿上亮閃閃的演出服,站在聚光燈下,
一定還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姑娘。」雨聲中,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1.桑雅琴盯著蛋糕上顫動的燭光,六十九根蠟燭把她的臉映得通紅。
重慶「霧都明珠」宴會廳的水晶吊燈太亮,晃得她眼睛發酸。「奶奶,快許愿呀!」
小孫女踮著腳拽她旗袍袖子,亮片硌得孩子直縮手。滿桌子孫跟著起哄,
大兒子舉著手機錄像,二女兒忙著調整直播鏡頭。三桌親戚齊聲唱生日歌,
混著餐具碰撞聲和小孩尖叫。桑雅琴攥緊真絲手帕,指節頂到無名指上的婚戒。
去年今天也是這場面。鮮花拱門換成新的,菜單添了波士頓龍蝦,
女婿送的翡翠鐲子比去年的粗一圈。只少了他一個。「媽,您發什么呆呢?」
大兒媳往她盤子里夾了塊松鼠魚,「這魚要趁熱吃。」桑雅琴舀了勺奶油抹在孫女鼻尖。
孩子咯咯笑著躲開,撞翻了香檳塔。侍應生手忙腳亂擦拭時,
她瞥見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珍珠項鏈勒著頸紋,發型師吹高的劉海像頂了個黑云。
「我上個洗手間。」她推開椅子。化妝間的鏡前燈更刺眼。桑雅琴擰開水龍頭,
冷水沖過腕間的勞力士。這是陳巖送她的六十歲生日禮物,表盤背面刻著「琴心巖骨」。
現在秒針每走一步,都像在嘲笑她獨活的時間又多了一秒。手機在包里震動。
直播群里刷屏的生日祝福里,跳出一條私信:「桑董,東日集團的并購案……」她直接關機。
回宴席時蛋糕已經切好。二女兒舉著鑲金邊的瓷盤:「爸要是看見這陣仗,肯定又說您鋪張。
」桑糖霜寫的「壽」字旁邊,巧克力牌上印著「潮姐姐69歲風華正茂」。
桑雅琴突然喘不上氣。去年巧克力牌寫的是「陳太太68歲壽辰」。「我頭暈。」
她抓住大兒子的胳膊,「叫小張送我先回去。」邁巴赫駛過千廝門大橋時,江面正飄著雨。
司機小聲說:「陳總以前最愛這個點的江景。」桑雅琴按下車窗,雨絲混著汽油味撲進來,
像極了她和陳巖剛來重慶打拼時,擠在朝天門碼頭聞到的味道。「停路邊。」她突然說,
「我自己走回去。」「可是桑董,這離南山別墅……」「雨不大。」
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反著光。桑雅琴甩掉高跟鞋,赤腳踩過水洼。七十年代她和陳巖跑業務時,
經常這樣拎著鞋在雨里跑。現在鉑金包里手機響個不停,腳底被碎石子硌得生疼。
別墅區保安小跑著撐傘過來,被她擺手拒絕。指紋鎖「滴」的一聲,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
照得滿墻合影晃眼。最中間那張結婚照是前年補拍的,陳巖穿著病號服套西裝,
瘦得顴骨都凸出來。「我回來了。」桑雅琴對著空氣說。她沒開主燈,
借著庭院燈的光摸進書房。紅木書架上企業獎杯旁邊,擺著個掉了漆的鐵皮餅干盒。
指腹蹭開積灰時,鐵銹沾上了新做的美甲。盒子里除了一沓糧票和泛黃的電影票根,
還有封信。桑雅琴呼吸一滯——信封上是陳巖化療后歪歪扭扭的字跡:「給雅琴」。
雨突然下大了。「親愛的妻,」信紙窸窣響著展開,「當你翻到這封信時,
或許我已在另一個世界看你許久了。」桑雅琴的假睫毛被淚水浸得卷邊。
她想起去年生日宴后,陳巖也是這樣坐在飄窗邊給她讀詩。那時他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腰椎,
得墊三個枕頭才能直起腰。「提筆寫這封信時,窗外正下著小雨,
就像我們十七歲那年在屋檐下躲雨的模樣。」桑雅琴讀到這句時,落地窗正好劃過一道閃電。
1972年夏天,她和陳巖在綿陽紅旗百貨商場門口躲雨,他脫下勞動布外套罩在她頭上,
自己淋得襯衫透亮。信紙第二頁粘著片干枯的梧桐葉。
是1983年他們第一次來重慶考察時,在解放碑路邊撿的。那時陳巖辭了國企鐵飯碗,
拉著她南下闖蕩。她蹲在招待所水泥地上用算盤對賬時,他就在小煤爐上煮掛面,
撒一把從老家帶來的青花椒。「你總說我是你的后盾,可你不知道,
你才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桑雅琴讀到這行時,喉嚨里溢出嗚咽。去年今日陳巖還能說話,
插著胃管對她笑:「等我好了,帶你去歌樂山看霧。」現在窗外雨幕里的南山輪廓,
和三十年前他們剛創業時看到的毫無二致。只是再沒人會從背后環住她,
把下巴擱在她發頂說:「看,像不像水墨畫?」
信紙最后一段被水漬暈開幾處:「穿上亮閃閃的演出服,站在聚光燈下,
一定還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姑娘。」桑雅琴想起知青匯演時,
她跳的《紅色娘子軍》贏得滿堂彩。陳巖在后臺堵住她,往她手里塞了朵皺巴巴的野薔薇。
餅干盒底層有什么在反光。桑雅琴抖出一把老鑰匙,標簽寫著「沙坪壩站前路17號」。
這是他們發家后買的第一間商鋪,后來改成倉庫,陳巖去世前堅持不賣。雨聲中混進門鈴聲。
監控屏顯示大兒子撐著傘站在院門外,身后跟著抱禮盒的助理。桑雅琴把信按在胸口,
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媽睡了,明天再說。」她光腳走上露臺。
雨絲涼絲絲地滲進真絲旗袍,陳巖的字跡在掌心發燙:「我會變成你晨跑時吹過耳畔的風,
變成你澆花時落在肩頭的陽光。」遠處嘉陵江貨輪鳴笛,
好像四十年前他們押運第一批貨時的汽笛聲。2.桑雅琴捏著信紙,
雨聲把她帶回了1972年的夏天。那天太陽毒得很。她蹲在綿陽紅旗百貨商場的臺階上,
塑料涼鞋被曬得發燙。剛領的工資在手絹里包著,熱得能烙餅。「同志,你東西掉了。」
背后突然冒出個聲音。桑雅琴一扭頭,看見個穿藍布工裝的愣頭青,手里舉著她發圈。
「謝謝啊。」她伸手去接,發圈上的小珠子早掉沒了。那男的沒走,
杵在那兒撓頭:「我、我見過你。紡織廠文藝匯演,你跳領舞的。」桑雅琴臉唰地紅了。
上周匯演她確實穿了件紅綢子衣服,腰勒得特別細。還沒等她答話,天突然陰了。
雨點子砸下來,跟撒豆子似的。「快躲躲!」男的拽起她就往屋檐下跑。
桑雅琴的塑料涼鞋打滑,差點摔個跟頭。男的立馬脫下外套撐她頭上,
自己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我叫陳巖。」他頭發滴水,笑得傻乎乎的,「三廠鉗工班的。」
桑雅琴絞著濕漉漉的辮子梢:「桑雅琴,紡織廠檔車工。」雨越下越大。
陳巖的勞動布外套有股機油味,混著汗酸味,熏得桑雅琴直皺眉。「你等會兒啊。」
陳巖突然沖進雨里。桑雅琴還沒反應過來,他抱著兩瓶汽水回來了。玻璃瓶上全是水珠,
標簽都泡爛了。「橘子味的賣完了。」他遞過來一瓶,「將就喝個檸檬的。」
桑雅琴噗嗤笑了。這人真虎,淋著雨就為買汽水。他們蹲在屋檐下喝汽水。
陳巖的解放鞋往外冒水,每喝一口就「咕嘰」響一聲。「你跳舞真好看。」陳巖突然說,
「像那個……那個《紅色娘子軍》里的。」桑雅琴差點被汽水嗆著。
這人連芭蕾舞和民族舞都分不清。雨停了,地上積著水洼。陳巖非要送她回家,
走到紡織廠宿舍樓下時,突然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是顆水果糖,包裝紙都潮了。
「蘇聯專家給的。」他耳朵尖通紅,「聽說你們女同志愛吃甜的。」桑雅琴把糖揣兜里,
上樓時偷偷回頭。陳巖還站在原地,工裝褲腿滴著水,在水泥地上洇出個圓圓的印子。
后來每到周末,陳巖都來宿舍樓下等她。有時候帶包瓜子,有時候是兩張電影票。
最闊氣那次是國慶節,他弄來兩張《智取威虎山》的票,還是前三排。
桑雅琴穿著藍布裙子去赴約,遠遠看見陳巖在電影院門口轉圈。走近了才發現,
他白襯衫領子下頭藏著塊油漬。「吃包子蹭的。」陳巖使勁搓那油漬,搓得脖子都紅了。
電影放到一半,桑雅琴發現陳巖在偷看她。銀幕光打在他臉上,眼睛亮得嚇人。
散場時人擠人,陳巖突然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可桑雅琴沒甩開。
1973年冬天特別冷。桑雅琴上夜班,車間暖氣壞了,她手上凍出好幾個口子。
陳巖知道了,連夜打了副毛線手套。針腳粗得像蜈蚣,大拇指還織短了。「第一次學嘛。」
他撓著頭笑,「你湊合戴,等我練好了再打新的。」桑雅琴戴著這副丑手套過了整個冬天。
姐妹們笑話她,她就說:「難看是難看,可暖和啊。」開春時廠里組織聯誼會。
桑雅琴被工會主任逼著報節目,跳《北京的金山上》。跳完下臺,看見陳巖跟人打起來了。
「他罵你扭屁股!」陳巖嘴角掛著血絲,拳頭攥得緊緊的,「工人階級跳什么扭屁股舞!」
桑雅琴又氣又笑,掏出手絹給他擦血。陳巖突然不說話了,盯著她手腕上的紅繩發呆。
「我奶奶給的。」桑雅琴縮回手,「說能保平安。」第二天上班,陳巖在廠門口堵她。
從兜里掏出個銀鐲子,花紋都磨平了。「我奶奶的陪嫁。」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你要不要?」桑雅琴心跳得厲害。銀鐲子涼冰冰的,套在手腕上直晃蕩。
陳巖手抖得厲害,扣了好幾次才扣上。1975年他們結婚了。領證那天刮大風,
結婚照上的頭發都是亂的。新房是廠里分的單身宿舍,才九平米。桑雅琴用紅紙剪了個「囍」
字,貼在掉了漆的木頭門上。陳巖打了張雙人床,睡著睡著就塌了。半夜兩人坐在地上笑,
鄰居咣咣砸墻罵他們擾民。桑雅琴懷孕那年,陳巖偷著去血站賣血。
買回來個二手的鐵皮暖壺,說月子里不能喝涼水。結果暖壺是漏的,燙得他腳背起泡。
孩子生下來那天,陳巖在產房外頭哭成狗。抱著閨女像捧炸彈,胳膊都不會彎了。
「叫陳桑吧。」他親著孩子的小腳丫,「咱倆的姓都帶上。」改革開放那年,
廠里效益不行了。陳巖天天蹲在車間門口抽煙,眉頭皺成疙瘩。「我想辭職。」
有天晚上他突然說,「去南方闖闖。」桑雅琴正給孩子補褲子,
針差點扎著手:「鐵飯碗不要了?」「深圳那邊缺技術工。」陳巖眼睛發亮,
「聽說一個月能掙三百多!」桑雅琴三天沒理他。第四天夜里,陳巖發燒說胡話,
一個勁喊「琴啊我對不起你」。天亮時桑雅琴搖醒他:「我跟你走。」
他們把家當塞進兩個編織袋,孩子綁在背上。火車上人擠人,陳巖用肩膀給娘倆撐出點空。
桑雅琴靠著他睡著了,夢見他們住上了帶廁所的房子。到了重慶才發現,深圳的工作黃了。
陳巖蹲在朝天門碼頭數剩下的錢,只夠住三天招待所。「我去扛大包。」他抹了把臉,
「你先帶著孩子回老家?」桑雅琴把閨女往他懷里一塞:「我去賣冰棍。」
他們真的在解放碑路邊支了個冰棍攤。桑雅琴嗓門亮,一天能賣五十多根。
陳巖白天在碼頭卸貨,晚上回來幫她數硬幣。有次城管來攆攤子,桑雅琴推著車子跑,
冰棍撒了一地。陳巖知道了,連夜給車子加了個帶鎖的輪子。「等攢夠錢,咱們開個店。」
他啃著賣剩的冰棍尾巴,「賣你老家的花椒。」桑雅琴笑他做夢。可第二年春天,
他們真的在沙坪壩盤了個小門面。開業那天放了掛鞭炮,崩飛了隔壁理發店的搪瓷臉盆。
小店主要賣日雜。桑雅琴負責看店,陳巖跑外頭進貨。有回他背著一麻袋肥皂回來,
腳上的解放鞋都走裂了。「武漢的肥皂便宜。」他脫了鞋,腳底板全是血泡,
「一塊能多掙兩分錢。」桑雅琴邊哭邊給他挑泡。陳巖齜牙咧嘴地笑:「等有錢了,
給你買皮鞋穿。」他們的第一桶金是靠賣電子表賺的。陳巖從廣州倒騰來兩百只表,
藏在裝花椒的麻袋里。桑雅琴在柜臺下面偷偷賣,一只能賺十五塊。
那天晚上他們數錢數到半夜。十塊的票子鋪了滿床,陳巖突然抱起她轉圈,差點撞到晾衣繩。
「咱們要發了!」他親得桑雅琴滿臉口水,「明年就能買彩電!」可好景不長。
1983年嚴打,他們的表被工商查封了。陳巖蹲了半個月學習班,出來時瘦得脫了相。
桑雅琴抱著孩子在拘留所門口等他。陳巖看見她們,蹲在地上嗷嗷哭,像個迷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