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殷娣今年14歲了，是個山里人，因?yàn)樯眢w不好，偶爾暈倒的緣故，沒什么朋友。
在小孩子長身體的年紀(jì)，只有她是橫著長的，又矮又胖，大家都叫她“豬妹”。
今天是大年初二，她爹娘出去打牌了，豬妹一個人在家?guī)艿埽苫畹臅r候又暈倒了。
她爹輸了錢回來，見屋里漆黑一片，喊了幾聲豬妹，沒見人，點(diǎn)了油燈去看，
見女兒閉著眼躺地上，踹了幾腳也不起來，罵了一聲。哼哧哼哧把人搬上床去，
出門看見朱耀祖回來了，讓他去喊他娘，自己則跑去喊醫(yī)生。幸而曹醫(yī)生家離他們家近，
很快人就到了。方臉漢子領(lǐng)著一個瘦弱的白衣醫(yī)生進(jìn)了屋子，屋子里有三間房，兩間臥室，
一間倉庫，兩人走進(jìn)充作倉庫的那間房。
倉庫靠里的一頭放著谷子、紅薯、玉米粒……都用黃麻布袋子裝著，
另一頭放著張床和一張方凳子做床頭柜。床上的豬妹依舊睡著，
方凳子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寸頭男娃，原本放在方凳上的搪瓷杯掉在地上，
杯口處積著一攤水。豬妹她爹看見兒子占了唯一的凳子，揮揮手示意他起來，
說道：“不是讓你去喊你娘嗎？怎么跑回來了？還把你姐東西弄地上，
小心等會她醒了鬧起來……”“她敢！”朱耀祖平日作威作福慣了，一聽這話不得了了，
氣的跳下凳子。高高抬起手在豬妹胳膊上啪啪打了幾下，留下一疊紅手印，打完人，
驕傲地昂著頭看向他爹。“男娃就是有勁兒！要不怎么說以后是家里頂梁柱。
”他爹呵呵地笑了，把人拉過來，贊許地摸著他的頭。
一旁的醫(yī)生順勢坐在凳子上查看豬妹的情況，這醫(yī)生皺著眉一會兒掐著豬妹的手摸摸脈搏，
一會兒又拿著聽診器聽聽心跳，末了搖搖頭。“哎呦，朱醫(yī)生，
真不好意思這大過年的還麻煩你，但是我們家豬妹這情況……”豬妹她爹一看朱醫(yī)生搖頭，
急了，忙問道：“您就說我家這大的能治不？”“朱村長，還是那句話，她這病是心病，
心里頭郁結(jié)，就是用藥也沒用啊！”朱醫(yī)生收拾東西，擺擺手示意這病他治不了。
豬妹她爹拉著朱醫(yī)生的手，勾著肩膀把人拉到一邊，往他手里塞了張綠票子，
親親熱熱地喊著：“哎呦！朱醫(yī)生，朱兄弟，你給想想辦法，總不能把她留家里頭一輩子吧？
總得有個法子治治不是？”朱醫(yī)生幾乎是搶過那張錢，塞進(jìn)口袋里，不放心地壓了壓，
眉開眼笑地說：“心病，多出去走走就好了。”豬妹她爹聽了，連連搖頭，
嘴上禿嚕出一大串話：“走？這可不行！這可不行！這女娃不比男娃，一走那還回的來嗎？
別的村的不說，咱村口前些年出了個女大學(xué)生。那家伙熱鬧的，
她老爹砸鍋賣鐵給全村請了頓酒席，大家也高興，我看也是難得，
站出來拉著大家伙零零散散給人湊了千把塊錢。后面她拿著一村子人攢下來的錢出去了，
哪還有影子？這都五年了，別說她爹，就是我現(xiàn)在還被人背后戳著脊梁骨罵呢！
”朱醫(yī)生一看這是誤會了，挺直了腰，搖頭晃腦地說：“你看你急得，
我是說讓這孩子多在村子里走動走動，真要嫁出去，誒！也得見人不是嗎？”“這倒是，
這倒是。就是我家這大的不愛出去……”“……”豬妹她爹有說有笑地把人送了出去，
很快又氣勢洶洶地回來了。他一把拉開又坐到凳子上的朱耀祖，自己一屁股坐下了，
兩腿岔開，手撐在膝蓋上，臉皺成一團(tuán)，罵罵咧咧：“我呸！什么狗屁醫(yī)生，
學(xué)藝不精的老混賬，誰不知道誰，要不是上頭說好的定向生醫(yī)生沒來，輪得到他當(dāng)醫(yī)生拿喬，
還在老子面前裝起來了！還學(xué)著人家西醫(yī)像模像樣地掏個聽診器，穿起白大褂來了，啐！
”看著坐到豬妹腿上的朱耀祖，像是找到了泄氣口，大聲訓(xùn)斥：“小心別把你姐坐死了，
你看你胖的。”朱耀祖坐在他姐身上，踢著她的小腿肚子，一登一登地?fù)u起來，
小腦袋晃著說：“這小賤人命硬著呢！怕什么！”“什么怕？怎么了？怎么了？
”豬妹她媽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只見一個穿著朱紅色收腰棉襖，緊身黑褲，
衣著鮮亮的中年女人拉開粗布簾子，拎著紅繩，牽著只小豬走了進(jìn)來。
進(jìn)來看見朱耀祖的樣子，她娘上前揪著耳朵把人揪下來，說著：“你這是干什么？
你姐這幾年也到了說婚的年紀(jì)，由不得你鬧騰，坐出事了你還要不要用那錢娶媳婦了，啊？
”她爹站著想把她娘推開，聽見這話，又坐了下去，哼了一聲，
冷著臉問道：“你上哪兒去了？”“你管我上哪兒，也不看看我手里有什么。
”豬妹她娘一把推開朱耀祖，笑著得意地?fù)]揮手上的繩子。
她腳下一只粉嫩的小豬哼唧著被拖了出來，很快又跑了回去，縮在她褲腳里。
朱耀祖笑著一把抓著豬崽，當(dāng)做玩具捏著，豬崽被他捏疼了，尖叫聲銳利的要穿透屋頂。
“吵死爹了，寶貝兒子你別那么用勁兒。”豬妹她爹捂著耳朵下令，
又看向一旁的婦人問道：“哪來的豬崽兒？”“今天手氣好，打牌贏回來的，小吧？
人說是什么荷蘭豬，名貴哩！”豬妹她娘也嫌吵，一把把豬崽抱進(jìn)懷里。
朱耀祖不被允許折騰舊玩具，一看又摸不到新玩具了，委屈壞了，坐地上癟嘴哭了出來。
“哎呀，你給他！不就是一只豬，還能比你兒子珍貴？”豬妹她爹一把搶過小豬仔，
塞進(jìn)朱耀祖懷里，朱耀祖立刻笑了。豬妹她娘也尖聲笑了，諷刺道：“你給他，
這豬可不比人，指不定今晚上就給你把這豬折騰死了。”豬妹她爹還沒說什么，
朱耀祖先喊叫起來：“不要了，臭死了這豬！
”兩人低頭一看朱耀祖身上滾落兩坨熱乎乎的豬屎，他把豬崽往地上一丟，
豬崽子躺地上不動了。“你傻啊！眼看著它要拉了不躲開！這豬該死！
”說著豬妹她爹把豬一腳踹進(jìn)床底下，嫌臟不去抱他兒子，而是拉著衣袖把人帶了出去。
豬妹她娘抱著手站在旁邊看完了整場鬧劇，點(diǎn)評道：“呦，活不過今晚。”說完，
端著油燈走了出去。人都走了，豬妹幽幽地醒了，爬進(jìn)床下，把豬崽抱了出來，
月光透過窗戶照了進(jìn)來。豬妹蹲在地上，月光剛好照到他們身上，她看見豬身上的傷，
又想起自己身上的傷，覺得她們是一樣的。她把豬摟在懷里，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屋里靜，
屋外吵。屋里她在哭，屋外有她爹娘的吵架聲，
她弟不高興的尖叫聲……她胸前有東西動了起來，拱著她的胸，豬妹的眼淚停了，
她揪著袖子擦擦眼睛，世界清晰了。她發(fā)現(xiàn)那豬在她懷里活了過來！活了過來！她高興壞了，
以為是神明聽見了她的苦，把豬放下，對著窗外的天空磕了幾個頭。轉(zhuǎn)眼看見豬能自己走，
更高興了。雖然走著一瘸一拐的，但是它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有了豬朋友，
豬妹真成了所有人口中的豬妹了，
有干不完的活；還是和以前一樣容易暈倒；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胖……但是她比以前有活力了，
她也覺得日子有了盼頭。有了頭豬要照顧，她現(xiàn)在起的更早了，
天不亮就要爬起來打掃衛(wèi)生、做飯、洗衣……那豬就跟在她后面，她去哪兒，它就去哪兒，
朱耀祖嫌棄那豬，連帶著也不怎么欺負(fù)她了。偶然朱耀祖來了興致，
看見豬妹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小豬縮在她胯下，想一口氣捉弄她們倆。
那時豬妹她娘正坐在堂屋的桌邊，給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上新鮮的梅花枝，
看見朱耀祖鬼鬼祟祟的樣子，大聲調(diào)侃一句：“呦，大少爺不嫌棄豬屎臭了？
”豬妹和豬齊刷刷看向他，朱耀祖自覺沒勁兒，就走開了。出去的勤了，
總能聽見一些流言蜚語。有人說她命好，能活到現(xiàn)在，娘和其他人不一樣，
是黑衣人從遠(yuǎn)方帶來的，人漂亮、學(xué)歷高、還不跑，
聽說是個什么花學(xué)家還是華學(xué)家來著……反正村里人田里出毛病了喊她來看看就沒錯。是以，
豬妹她娘在村里的地位高了起來，加上性子烈，尋過幾次死，
懷著孕也敢一頭撞在屋前的臺階上，血從額角流下來也不示弱。漂亮的杏眼死死瞪著人，
嘴里還不停咒罵……多來幾次，她爺奶也幫著她娘說話，
她爹不敢像以前一樣打她娘了……畢竟，誰知道那時候肚子里頭的是男是女？洗完衣服，
豬妹得空坐在長凳上，豬在她腳下鉆來鉆去地鬧著玩，鬧得煩了，
她側(cè)著薄布鞋子輕輕碰它兩下。太陽透過敞開的大門照在她們倆身上，暖洋洋的。
豬妹撐著臉，看著自家桌上的梅花，想著：她娘就是這樣的。她娘的一輩子就是一朵花。
一朵含苞待放的時候被人販子采了去，插進(jìn)一只名叫山里的玻璃花瓶，熱烈地盛放了幾天后，
又很快地衰敗下去了的花。打哪兒以后，
豬妹每天清晨割完豬草都帶一枝花回家——她想讓家里的花一直開著。春天很快來了，
春雷聲聲雨綿綿。豬妹和她娘在廚房忙活，菜刀落在刀板上的鐺鐺聲，菜下鍋的滋啦聲，
和朱耀祖喊著燙的偷吃聲混在一起。那只小豬就躺在水缸邊上睡覺，它長大了一些，雙眼皮，
長睫毛，皮色仍是同以前一樣的粉——嬰兒的粉。廳堂里，一群中年男子圍著紅漆方桌坐著，
吵吵嚷嚷地聊著，腳下放著兩大箱啤酒。“村長，那人要來了吧？
”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個子望著坐在主座的豬妹她爹，問道。“按理說，也該來了。
”豬妹她爹左手邊的黑衣短袖男嚼著花生米回應(yīng)。瘦個子咕嘟咽下一口啤酒，喊了聲爽，
否定道：“那可不見得，去年他們先去的別的村子。這龜孫兒，盡留些人家不要的貨色！
”右手邊的朱醫(yī)生還是那身白大褂，夾了一筷子肉，又連忙放下，噓聲道：：“小聲點(diǎn)，
讓別人聽了去。”短袖男不甚在意：“怕什么？
都是咱們自己村子的人……”瘦個子沖廚房的方向努努嘴，席間安靜了下來。
廚房里恰好炒完菜，豬妹捧著碟子就要送去，剛剛掀起簾子，碟子就被她娘搶了去。“呦，
說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十幾年前，生女兒不要女兒；十幾年后，要女兒就沒女兒。前人因，
后人果。那山上的歪樹也不是邪風(fēng)一天就能吹成的。你們說，是也不是？
”豬妹她娘大著嗓門走了出去，說到最后一句，端著菜從豬妹她爹和短袖男中間插進(jìn)去，
把菜碟子往桌上一擱。發(fā)出“篤”的一聲，眼睛盯著瘦個子，似笑非笑。“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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