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之血脈骯臟下賤,不堪生養。好啊。那我就偏要誕下麒麟兒,教之文武藝。
我要扶他入東宮,坐龍椅。我還要殺盡除我兒外的你之骨血,
我要你李家天下從此往后生生世世都與這所謂賤籍脫不了干系!我要你恨!要你痛!
要你九泉之下看著我在你這萬里江山攪弄風云,信手生死。我要殺盡你愛,傷盡你信,
我要曾追隨過你的人都戰戰兢兢茍且偷生。因為我知道怎么報復你最深。陳虞?成萋萋?
她們于你又算得了什么,我知道情愛不過是你帝王海內之后故作深情的添頭罷了。你在意的,
從來只有這天下。淮郎啊淮郎,你瞧,你生時無情,我得權無義。如此你我,
才稱得上良配夫妻。如今對著你一塊牌位,我倒是想再問一次,你說這后位,我到底是坐得,
還是坐不得?(一)三月十七,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我與許郎原本定了這一日私奔。
勿怪我做出此等沒皮沒臉的事來。我原也算是上京城里勛貴人家的女兒,
我祖父崇侯虎曾追隨太祖皇帝打天下,于他李家有從龍之功。我姑母是當今太后,大權在握,
權傾朝野。我父親是上柱國、一等國公、撫遠將軍、加封征西大將軍的安國公崇侯信,
家中兄長姊妹也皆榮耀。此等顯赫家世,聽來如何跋扈,其實卻與我并無甚相干。只因,
我是樂奴的女兒。我生母原是上京城里有名的舞姬,因有胡人血統,因此相貌格外昳麗。
父親生辰那天她隨樂師進府獻藝,被醉酒的父親一眼看中。彼時我姑母已貴為皇后,
崇侯家正如日中天,父親頂著國舅爺的名頭來了興致要春風一度,
我母親一介奴籍舞女相抗無門。于是,便有了我……我母親卻并未入得崇侯家的門。
父親酒醒后自覺荒唐,原本不愿再提起,不曾想貼身的小廝卻探聽到了母親有孕的消息。
原本是想壓著母親落胎的,可母親她聰慧機敏,幾番躲避竟給她拖到了臨盆,
崇侯家尋信趕到時已誕下我來。所幸是個便宜女兒,祖父登時便發了話,
當個貓兒狗兒養著吧。我便被硬生生帶離了母親身邊,從此十七年骨肉分離。因為血統不正,
生母奴籍,府中兄弟姊妹多半與我不喜,下人們也明里暗里嘲諷擠兌,
這些年我過得十分坎坷艱難。幸好有許郎。他叫許行舟,是號稱「天下文人第一」
的許家的小兒子。許郎與我青梅竹馬,這些年,他知道我多有不易,因此對我很是關懷憐惜。
我也曾想過我與他身份不同,這樁婚事他家多半不會同意??稍S郎說,他上頭還有兄弟六個,
為官做宰繼承家業的重任落不到他頭上來,況且即便家中阻攔,他也必定要與我攜手相伴的。
一邊是欺我辱我的深宅,一邊是許我安穩的愛侶,這私奔是何其理所當然。不曾想,
卻在當天出了岔子。(二)許郎的馬車停在城外三十里的山路時,我正坐在車內繡一條手帕,
蝴蝶戲水的花樣,是想繡來送我的心上人。聽聞許郎急急叫停車馬的聲音,我心里一慌。
「怎的了?可是你家派的人追來了?」,我家里哪里有人這樣關心我的去處,
便想當然的覺得是他家來了追兵?!覆皇?,是路邊好像倒著個人,沁娘你在車上別動,
我去看看。」許郎溫和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接著便是腳步聲向著路一側去了。我不放心,
偷偷掀開簾子看,呀!竟真躺著個人,還傷得這樣深!那人背上一道血乎啦的傷口,
從右肩直延伸到左腰中去,皮肉外翻,血涌不止。許郎費力把他扛到車上來小心安置,
我低頭,瞧著那人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忍不住攥緊了手里帕子。「行舟哥哥,
他……他瞧著怕是活不成了,我們也正趕路途中,如何救他,要不……」我話沒說完,
便忽覺被人抓住了裙角。竟是這人勉力抬起血淋淋的手掌,攥住了我衣裙。
他求生的欲望如此強,雖然我不需使力就能將裙擺從那兩根手指中扯出來,
可此刻卻仿佛有千鈞重,讓我下不去手。我與許郎,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回想到此,我拂袖狠狠甩飛了手邊的茶盞,身邊宮女應聲跪了一地。
身旁銅鏡里映出我整齊發髻和堂皇服制下,一張妝容精致的臉。
一張三十二歲已做了太后的臉。我好恨!!!李淮!你怎么不早死!
你怎么當日不直接被砍死在那路邊!你早些死了多好,何苦后來害我一生?。ㄈ┠侨眨?/p>
許郎與我快馬加鞭拉著他趕到了下個城鎮,他傷勢太重,換了幾家醫館才穩住情勢。
我們本想留下銀兩將他托與醫士照看,不曾想人家生怕他死在自家,
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倆離開,說要走就得帶上他。我與許郎被纏得沒法,
不得已在此處盤桓了兩日,不曾想,卻等來了兩撥人。一撥自然是許家的追兵,另一撥,
卻身著御衛隊服制?!傅钕?,我等護主不力救駕來遲,護送殿下回上京后愿請自裁以謝罪?!?/p>
彼時我躲在許郎身后,小心偷瞧著斜倚在榻上那人。他唇還白著,
一雙眼睛卻比之那日有了許多神采。只見他擺擺手讓那侍衛起了身,眼風掃到門外我與許郎,
不過瞧了兩眼,那侍衛立時便過來直請我倆上前?!覆⒅菰S家的小兒子?」
許郎遲疑著點了點頭。那人便把眼風移到我身上來,「那這位是?」「……」,
我與許郎皆不敢言語。我二人此番乃是私奔,現下情形……實在不知如何說清。
「我瞧著這位姑娘是有些驚著了,三言你帶她下去歇了吧?!刮仪屏饲圃S郎,
見他并無阻攔之意,便依言下去了。原以為許郎同他解釋清了便會來尋我,
哪曾想再見面已是第二日清晨。許家來的人已整裝好了騎在馬上,其中一位頗有些年歲的,
我認出是許郎的二叔。「此番遇險,先得崇侯家這位小姐冒險搭救善心照顧,
又路遇許家好意看護。此行逢兇化吉,貴人頗多,在此感謝諸位了。」他這話一出,
我臉色霎時白了。明明是我與許郎一同救的他,卻說是我一人所為,
還說什么冒險搭救善心照顧。孤男寡女荒郊野嶺,什么善心照顧!
他這分明是要那流言直要了我的命去??!我轉眼去看許郎,只瞧到他灰敗的臉色,
低著頭不敢望我。拉著韁繩的一雙手攥得死緊,竟生生把自己摳出血來。
許家馬隊卷起的塵煙飛撲到我臉上時,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大哭著追向他的背影,「許郎!
許郎!行舟哥哥,你回回頭,你看看我吧!」今日不見,往后怕是再見不易……從此,
那黃土飛沙中縱馬而去的白衣背影,成了我無數個長夜里跨不過去的噩夢,
許多次我大哭著醒來,睜眼,卻只見茂德殿燈火晦暗,夜黑風寒。李淮,
那是我見你的第一面……我也巴不得那是我見你的最后一面。(四)四月二十,
市井中已流言四起。說三皇子在游獵途中被歹人所傷,幸得一女子搭救才撿了條命去,
他便要娶這女子為妻。很快,我身世的傳聞便傳了出去,成了上京城中一樁樂子事。
六月初八,我披紅著繡上了花轎,同他拜了天地。嫁妝車馬在我身后跟了七八條街不止,
何其排場。只有我曉得,崇侯家后廚的柴房里,綁坐著我骨肉分離十七年的娘親。
我不怕崇侯家大廈傾覆,可那幾乎是素未謀面過的婦人被捆扎著丟到我面前時,
我竟比我自己以為的還要心軟。她也曾是上京城里名動一時的舞姬,冒險生下我,
卻從此斷了生計。這些高門顯貴的世家多么霸道,既不要她,卻也不許她再在歡場中賣藝。
她這些年從未曾找過我,我以為她是早就嫁了人生了別的孩子,將我忘了,
將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這深宅大院里遭人白眼被人厭棄。可她沒有。她從未嫁人,
她只是不敢也不能來尋我,既沒身份,也沒勇氣。我母女二人在簡陋柴房里抱頭痛哭時,
我那功勛卓著的祖父只是輕描淡寫地讓管家來遞了句話,「你不嫁,她就死?!?/p>
她抱著我說死就死,這么活著有什么稀罕。你們毀了我一輩子還不夠,
還要搭上我那苦命的女兒。我卻在她懷中抬起頭來,說,「我去,我愿意去?!鼓憧?,
你們多高貴,你那綴石鑲玉的官靴甚至不屑于往這柴屋瓦舍里頭站一站,
就輕易地要斷我親娘的生死??晌覀冇謶{什么要這么無力的活,窩囊著死?嫁就嫁,
我的骨頭賤就賤,沒關系,夠硬就行。這個可憐的婦人,我的娘親,你不要她活,
可我偏不要她死。那一天,我在花轎里始終把頭昂得高高的,沒掉一顆眼淚。唯獨下轎時,
我在短暫停歇的鑼鼓吹打聲里聽到一聲笛子的尾音……許郎,我的許郎,
他是這么良善溫柔的人,連送別都怕惹我傷心,將那笛音輕輕混雜在鼓樂里。
若不是他傷情于心亂了氣息,我怕是連這一聲尾音都別想捕捉,更不會知曉今日人聲鼎沸處,
他也曾與人群一同歡送我,曾以笛聲相合。我起身,朝外望去。此刻月落霜天,寒枝雀靜,
我在茂德殿黝深黝深的夜色里,又一次想起,許郎,那天鎮上你白衣白馬絕塵而去,
竟就是你我的終局?!柑蟀部?。」,身旁的宮女又跪了一地。(五)李淮,你看,
直到這里,我都不曾多么刻骨的恨你。你壞我姻緣,我怨過你??晌抑?,
也怪我自己沒骨氣不能一死了之。你利用我,我氣過你。但我承認,你我夫妻,
也難說誰對誰的權衡利弊更深。如果說有什么是讓我對你終于恨欲殺之的,那一定是那些,
你曾讓我擁有過,卻又最終失去了的。譬如愛,更譬如,依靠。成親那天,
你喝得醉醺醺被三言和二更扶進屋來時,我正看著案上的紅燭枯燃。哪知你甫一關上門,
便端正了站姿。你我就在寂靜燭光里對望了半晌。你忽然說,「娶你,我娶對了?!鼓阏f,
「你救了我,我卻娶了你,你不同我撒潑,也不問我為什么。你這樣心中有成算的姑娘,
正是我此刻要的夫人?!鼓侨漳銓⑽液葸谑中牡呐磷诱归_拿去,繡的是蝴蝶戲水的花樣,
問我是不是繡來想要在今日送給你。你說,婚事既定大禮已成,此后千難萬險,愿共與之。
你還說你生母鄭妃原也只是一介宮女,深宮里的白眼算計,這些年我的不易,你也頗有體會。
起初我當然是不信的。不是不信你的生平,而是不信你愿敬我護我,
愿如真夫妻一般同我交心。可那以后,你與幕僚謀劃,我無需避諱。你府中公私賬目,
均由我過目。甚至你與暗自投你門下的公卿商論議儲,回房安歇時也都與我念起。
淮郎啊淮郎,你瞧,我那時還是個多天真的小姑娘。我還以為自己已經足夠老練,
以為自己同那些話本子看得腦子壞了的千金小姐們不一樣,
能夠不以情愛為轉移的同你成就一段姻緣??晌彝?,所謂情愛,不是只有男歡女愛,
還有相知相重,人逢知己。你李淮的心機如何深!你早已曉得我之情愛皆系于許郎一身,
你幾句溫言軟語無論如何也不會哄騙得住我,所以,你給了我別的——尊重、信任和機會。
你知道我這樣的人,從未得到過誰的贊許與重視,知道我自視聰穎不堪為泥,
知道比起情愛我更想從你這里得到的是合作共贏。所以你許我正妻實權,許我共謀大業,
許我能同你比肩。為了讓我深信不疑,你不惜拿你的謀劃為餌。
就像你為了讓太子和慧貴妃相信你無心奪權而甘愿娶我一樣。李淮,
你從來都是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狗東西。可惜我那時看不透,想不清。陳虞入府時,
你說她乃太師孫女,陳太師德高望重,門生故吏遍布朝堂,于你我大業多有助益,我首肯了。
后來,成萋萋入府,你又說她是你的青梅竹馬,昔日太子為欺辱你強擄她為妾,如今送還,
安敢說東宮存的不是試探你的心思。你說的多么師出有名,我便也允了。也是在那時,
我才明白,原來比之情愛更加傷人的,是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克制足夠聰明,
其實我遠遠不是。那些我以為的冷靜理智,其實都是你配合和誘導之下的自我陶醉。
失去情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我所以為的那個自己。李淮,我恨的就是這樣的你。
是那個永遠站在人心深處,誘人高高飛起,又使人重重跌下的你。你不僅毀了我的姻緣,
你還在你玩弄人心的股掌之中,毀了我驕傲的本心。(六)每月初一十五,你宿在我房中。
其余時間,多半你都在陪成萋萋。很快,她便有了身孕。那似乎是你難得地由衷歡喜的時候,
府醫來向你報喜時,你臉上流露出一瞬的志得意滿的表情。我知道,那時,
帝位幾乎已盡在你囊中。陳虞入府后,你在朝堂上失言過那么三兩次,
又辦砸了幾樁不要緊的差事,太子原本見你娶了太師孫女后有些緊張的心態,便又松了下來。
他本已入主東宮,要殺你也是手刃皇嗣屠戮親弟,你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愿逼得太緊。
毫厘的尺度之間,你向來把握得精準。但你早已在這棋局之上布下了你的殺子。
慧貴妃父兄私聯鎮南王,太子侵吞軍餉豢養私兵,還有治河銀貪墨案,操縱科舉案,
四樁大案還有其他林林總總,足可動搖太子根基。(七)那是慶元十一年,
你我成婚已兩年余。彼時我尚對你有最后一絲的信任,當然,很快,
你便將這最后一點夫妻情分碎了個干凈。那年十一月,大雪滿上京時,廢太子流放封地途中,
于忡州起兵謀反。兩月之間,連下忡、俊、馳三城,至并州時,首遭敗績。
并州許氏乃天下文人第一,廢太子欲邀許氏出山相輔,許氏不從。廢太子圍城三十一日,
守軍皆盡,許氏率民拼死相抗,期間許氏男丁三代共二十余人命喪于并州城墻,
終得三皇子李淮率軍趕到馳援。這一場仗,打了半年。半年之后,
你終于如愿熬死了病入膏肓的你父皇,匆匆趕回來登基。大典結束那日,
你在龍椅上獨自坐了半晌,直到成萋萋抱著尚在襁褓的兒子來找你,你才同她一起回宮。
你不知道吧,那日你在龍椅坐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我想看看,在宏愿成就的這一天,
你是否還記得愿以天下共比肩的金口玉言。果然,你忘了?;蛘哒f你記得,
但當了真的只有我。就像我曾說的,成婚時我以為我將足夠老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