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總是纏綿悱惻,細雨如絲,將整個臨安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蘇晚凝撐著油紙傘,站在蘇府門前,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朱漆大門,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她離開這里已經十年了,如今終于回來了。十年前,她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
在一場中秋廟會的意外中與家人失散。等她再被尋回時,
蘇家已經有了另一個“千金”——蘇若雪。蘇若雪是在蘇晚凝失蹤后被蘇家收養的,
這十年間,她被捧在手心長大,成了臨安城人人艷羨的蘇家大小姐。“姐姐!
”一聲清脆的呼喚打斷了蘇晚凝的思緒。她抬頭,便看到蘇若雪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襦裙,
如同一朵嬌嫩的迎春花,從府中快步走來。蘇若雪的眉眼彎彎,笑意盈盈,
只是那眼中閃過的一絲警惕,雖然一閃而過還是被蘇晚凝捕捉到了。“若雪妹妹。
”蘇晚凝輕聲喚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她這一笑,竟比江南的煙雨還要溫柔,
可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蘇若雪親昵地挽住蘇晚凝的胳膊,“姐姐可算回來了,
爹娘都念叨好久了。”說著,便拉著蘇晚凝往府里走去。穿過回廊,繞過假山,
終于到了正廳。蘇父蘇母端坐在上位,見到蘇晚凝,臉上露出了一絲陌生又疏離的微笑。
“晚凝,回來就好。”蘇母輕聲說道,語氣卻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蘇父則是微微頷首。
蘇晚凝心中一緊,十年的分離,終究是讓她與父母之間仿佛隔了一道無形的墻。
看氣氛有些凝滯,在蘇父賬扣想說些什么的時候,蘇若雪微微上前,依偎進蘇母懷里,
“母親,姐姐剛回來,想必有些累了,也不太能適應,不如就讓姐姐住到竹院去吧,
那邊清凈些,離您這也不遠。”“好,”蘇母一臉欣慰的笑意,全然不似剛剛的冷淡,
“還是我們若雪想得周到,老爺,女兒家就是體貼。”蘇父也是一臉欣慰的點點頭。
一副母女情深,母慈女孝的親密作態,且三言兩語就定下了蘇晚凝的住所,
全然不顧如此親密的作態,對親生女兒是何種打擊。從那以后,蘇晚凝便在蘇府住了下來,
竹院離蘇母不遠不假,卻似乎沒人注意到離前院卻很遠。她努力地想要融入這個家,
學著做一個大家閨秀,學著幫著母親打理府中事務,照顧弟弟妹妹。她以為,
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就能重新得到父母的愛。然而,現實卻一次次讓她失望。
無論她做得多么好,父母的目光總是追隨著蘇若雪。蘇若雪不小心摔碎了珍貴的花瓶,
父母會輕聲安慰;而她若是稍有差錯,便會換來父母的一頓訓斥。
一日寅時三刻的梆子剛敲過,蘇晚凝就躡手輕腳下了床。晨露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凝成水珠,
她將及腰的長發用素銀簪子隨意挽起,輕薄的春衫被廊下的穿堂風吹得簌簌作響。
廚房里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時,她正在挽袖子的手頓了頓。案板上擺著昨夜就發好的海參,
青花瓷碗里浸著剔透的燕窩,最顯眼處是今晨現殺的乳鴿,粉白的皮肉上還凝著血珠。
"大小姐仔細燙著。"廚娘王嬤嬤往她手里塞了塊濕帕子,"這煨鴿子湯最講究火候,
得用銀炭文火燉三個時辰。"灶膛里的火光映著蘇晚凝鼻尖的薄汗,她學著用鐵鉗撥弄炭火,
火星子濺到手背上,燙出幾點紅痕。日頭升到檐角時,她終于端出第一道杏仁酪。
羊奶的腥氣在反復過篩中消散,撒上的桂花蜜閃著琥珀色的光。正要嘗咸淡,
忽聽得外頭傳來環佩叮當。透過雕花窗欞,看見母親正握著蘇若雪的手往琴房去,
石榴紅的裙裾掃過青磚,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上月教你的《平沙落雁》可練熟了?
"母親的聲音比琴弦還要柔軟,"今日娘親教你彈《春江花月夜》。
"蘇晚凝的手指在瓷碗邊沿收緊,想起半月前自己捧著新繡的《寒梅圖》去請安,
母親只略掃一眼便說:"女兒家還是多學琴棋為好。"那方繡繃至今還擱在妝臺底下,
絲線都蒙了灰。午時的日頭毒得很,她端著冰糖肘子往正廳去時,袖口都被汗水浸透。
這道菜足足試了七次才成,右手虎口處還留著熱油濺出的水泡。
八仙桌上已擺滿翡翠蝦餃、蟹粉獅子頭,最中央是雕成牡丹狀的蘿卜花,
胭脂紅的瓣兒上凝著晶瑩的露水——那是她用竹簽蘸著蜂蜜一點一點描的。
"姐姐今日好大的陣仗。"蘇若雪扶著丫鬟的手款款而入,
腕間新得的翡翠鐲子翠得能滴出水來,"聽說為著這桌菜,把西跨院的小廚房都借用了?
"蘇晚凝剛要開口,就見父母相攜而來。母親今日戴著嵌紅寶的抹額,
那是去年蘇若雪大病時在佛前求的。她殷勤地布菜,
將杏仁酪往母親跟前推了推:"娘嘗嘗這個,用您最愛的廬山云霧茶調的甜湯。
"銀匙還沒碰到碗沿,蘇若雪忽然輕呼一聲。她捂著心口蹙起黛眉,
鬢邊的珍珠步搖跟著亂顫:"這肘子...好生油膩。"蔥管似的指尖點在琉璃盞邊,
指甲上染著新鮮的鳳仙花汁,"昨兒大夫還說妹妹脾胃虛弱,受不得這些厚味。
"滿室寂靜中,蘇晚凝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她看著父親放下牙箸,
母親已經起身去撫妹妹的背,那些精心調配的酸甜苦辣突然都成了笑話。
描金瓷盤里的八寶鴨還在冒著熱氣,鴨腹中填的糯米混著松仁,是她親手一粒粒挑的。
"快取我的參片來!"母親的聲音尖利得不似平常,"雪兒打小身子骨弱你們不知道?
這樣油膩的菜也敢往桌上端!"兩個粗使婆子撞翻了酸枝木圓凳,
蘇晚凝下意識去扶那盅鴿子湯,滾燙的湯水潑在手背上,竟不覺得疼。人群簇擁著往外走時,
蘇若雪回頭望了她一眼。那個眼神她再熟悉不過——去年上元節猜燈謎,
當自己解開第九盞蓮花燈時,妹妹也是這樣隔著人群對她笑,然后"不小心"打翻了燭臺。
暮色四合時,廳里只剩殘羹冷炙。月光透過萬字紋窗欞在地上織出蛛網,
蘇晚凝摸著腕上父親去年生辰送的羊脂玉鐲,涼意順著血脈往心里鉆。
忽然瞥見角落的汝窯梅瓶里插著支蔫了的芍藥,那是她清晨特意去花園折的。更深露重,
她抱著半壇桂花釀倚在涼亭里。青石板上落著片枯葉,仔細看卻是被揉爛的冰糖肘子。
白玉佩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這是回來不久她管家管得好父親給的,說是能保平安。
她忽然笑起來,將玉佩浸在酒中,仰頭飲下滿杯清輝。冬去春來,暮春的雨絲纏著繡線,
在茜紗窗上洇出深淺不一的青痕。蘇晚凝揉了揉發澀的眼睛,銀針在繃緊的緞面上穿梭,
驚起一對碧色鴛鴦的漣漪。指尖纏著的素紗早已沁出血珠,
那是昨夜挑燈時被三枚繡花針接連刺破的。"姑娘歇會兒吧。"丫鬟春杏捧著藥膏進來,
見那幅三尺見方的繡架幾乎占滿整間耳房,"離夫人壽辰還有五日呢。
"蘇晚凝卻將燭臺又挪近些。鵝黃燭光里,
能看見緞面左下角用金線繡著《詩經》里的句子——"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是她特意去藏書閣翻了半日典籍尋的,母親最愛這些風雅詞句。記憶突然扯回三年前。
那日她捧著新繡的蝶戀花帕子去請安,正撞見母親握著蘇若雪的手教雙面繡。
"我們雪兒真是玲瓏心思。"母親用帕子輕拭妹妹額角的汗珠,而她藏在袖中的帕子,
邊角還留著抽絲的血點子。第五日寅時,當最后一片翠羽收針,蘇晚凝忽然想起什么。
她翻出妝匣最底層的錦囊,倒出十二顆米粒大的南珠——這是去年父親剿匪歸來時,
隨手賞她的戰利品。銀針引著蠶絲將珍珠綴在鴛鴦眼上時,血珠順著指節滾落,
在雪緞上洇出點點紅梅。壽宴那日,滿庭木香花開得潑天潑地。
蘇晚凝抱著裹了云錦的繡屏穿過回廊,聽見正廳傳來陣陣笑語。
母親今日戴著累絲嵌寶的金鳳冠,那是父親上月特意為壽宴打的。
她忽然覺得懷中的繡屏有些發沉,那些熬紅的眼眶與刺破的指尖,此刻竟像場荒唐的獨幕戲。
"女兒恭祝母親福壽綿長。"她跪在蒲團上展開繡屏,滿堂霎時寂靜。
晨光透過雕花門扇斜斜切進來,照得緞面流光溢彩。那對鴛鴦的尾羽用了十八種綠絲線,
在水波紋里漾出深淺,南珠做的眼瞳映著燭火,恍若含著淚光。蘇母還未開口,
蘇若雪忽然輕笑出聲。她今日穿著胭脂紅縷金裙,
發間新打的點翠步搖叮咚作響:"姐姐這繡工倒是精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