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廚師是怎樣練成的】
“銀梭號”列車在雨夜里穿行,像一柄銀色手術刀剖開城市的脂肪層。
安晨雪把額頭貼在防彈玻璃上,雨痕折射著霓虹光暈,將她的臉龐切割成明暗交錯的馬賽克。
車廂頂燈是冷調的青白色,在空蕩蕩的座椅間投下柵欄狀的陰影,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囚徒正與她同行。
皮革座椅每三分鐘自動調節一次角度,發出嘆息般的放氣聲。
她蜷縮在第7排靠窗位,這是戰術墨鏡選擇的位置——足夠觀察前后車門,離緊急制動閥只有兩步距離。
座椅扶手夾縫里卡著半片風干的羅勒葉,是他們上次試驗香料配比時濺落的殘骸。
車窗外,被暴雨浸泡的都市正在坍縮成流動的色塊。
廣告光牌上的螞蟻工廠標志不斷閃過,熒藍色的蟻后圖騰在積水里扭曲成冷笑的唇形。
安晨雪突然劇烈顫抖,戰術墨鏡自動調暗光線,卻遮不住那些從記憶裂縫里滲出的畫面:海楓仰面倒在雨水里的樣子,多像他們打翻的那碗糖醋汁。
通風系統吹來柑橘味的消毒劑,讓安晨雪的胃部開始痙攣。
這味道讓她想起海楓手作的檸檬清潔彈——他說把濃縮檸檬酸壓進空心彈殼,爆破時能腐蝕電子設備的金屬關節。
車載廣播這時候播放起鋼琴曲,是海楓設置的鋼琴曲。
第一個音符響起的瞬間,她看見擋風玻璃上凝結的雨珠正重演那個雨夜:血珠與雨滴在戰術墨鏡的虹膜識別區交融,生成通往名為太和觀的加密坐標。
列車沖入隧道,黑暗像塊浸滿藥水的紗布捂住口鼻。
安晨雪摸索著墨鏡上的戰術刻痕,這是海楓教她的觸覺密碼系統。
凸起的圓點代表通風管道走向,鋸齒狀凹槽對應電流強度。她撫過某處十字劃痕,指尖傳來一陣陣刺痛。
氣壓變化讓耳膜脹痛,她下意識去摸左耳,卻只觸到結痂的傷口。
她想起來海楓中彈前扯下墨鏡塞進她掌心,金屬外殼上還粘著他的血。
眼前光線突變,列車沖破最后一道防護網,道觀的青銅鐘聲穿透雨幕。
安晨雪握緊廚刀,在刀面反光里看見無數個重疊的海楓:他在調校戰術墨鏡的屈光度,在拆卸短棍的彈簧組件,在品嘗她失敗的實驗品時皺起鼻子,在她第一次成功喚醒食材記憶時,把糖醋汁撒成銀河的形狀。
月光突然被烏云吞沒,自動駕駛艙傳來解體的金屬哀鳴。
在失重的瞬間,她終于明白海楓留給她的真正武器——不是短棍也不是墨鏡,而是深藏在味覺記憶里的,生死與共的晨昏。
列車褪下零件變成摩托一般大小。
“情緒是火候的柴薪。”海楓的全息影像從墨鏡中浮出,指間轉著那把他常玩的戰術短棍:“現在輪到你接棒了?!?/p>
“要切細一點?!庇洃浝锏暮魑罩氖?,刀刃在胡蘿卜上奏出細密的節奏:“對抗龐大系統的方法,就是把力量藏進最平凡的日常里?!?/p>
······
青垣山在暴雪中顯形,安晨雪抬眼望去,錯以為那是頭正在褪皮的巨獸。
狼嚎若隱若現,太和觀嵌在山腰裂谷間,三千級青石階被苔蘚染成青銅色,一塊塊石板上都刻著褪色的情緒符咒——怒字紋在積水里膨脹,哀字符隨落葉腐爛,數百年來上山者的情緒碎屑在這里結晶成翡翠色的地衣。
她踩碎一片刻著“妒”字的石板時,苔蘚突然噴出靛藍孢子,戰術墨鏡顯示這些是情緒固化體。
安晨雪踏過最后一級冰階,道觀朱門無風自開。
檐角銅鈴輕響,驚起棲息的白鶴。鶴唳聲中,一位身著青灰道袍的老者似乎踏云而來,手中拂塵輕掃,散落的冰晶在空中凝成太極圖案。
“貧道太和,恭候多時?!彼穆曇羲七h似近,仿佛從云端傳來:“海楓居士托夢說,今日有銀發羅剎要來拆觀?!?/p>
道長相貌仙風道骨,他白發如瀑,眉間一點朱砂似火。
道袍袖口繡著陰陽魚,隨步伐流轉,拂塵銀絲根根分明,腰間別著半截斷劍,步履間帶起的氣流令銅鈴無聲自鳴。
道觀正殿沒有橫梁,七根陰沉木柱呈北斗狀排列。
殿頂懸浮著直徑三米的青銅渾天儀,無數銅鏈垂落至地,末端拴著幾位正在抄經的道士們。
安晨雪注意到最年輕的學徒腕上鎖鏈泛著藍光。
“海楓居士的鎖鏈是朱砂染的?!碧偷篱L的聲音從藻井飄落:“他修行時秤砣始終偏向'慟'字格?!?/p>
殿內突然響起編鐘聲,渾天儀開始轉動。
銅鏈碰撞間,安晨雪看見四壁上浮現出歷代修行者的情緒圖譜——有人化作石像困在“懼”字迷宮里,有人變成琥珀封存著“貪”字漩渦,而海楓的圖譜是團燃燒的青藍色火焰,如今忽明忽暗。
穿過刻滿《清靜經》的回廊,太和帶她來到后山冰潭。
池面漂浮著無數冰片。她好奇地俯下身子,卻忽然被太和一把提起。
“近則危也。”聽到這話她細細看去,每片都封存著修行者失控的瞬間,其中某片冰里凍著海楓的側臉:兒時的他正用仰面沖著暴雪怒吼。
······
太和領著安晨雪走到東廂的一間房前道了聲自便就離開了。
一陣風吹過,門軸發出雁鳴般的聲響,安晨雪摸著門框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十二歲的海楓記錄身高的印記。
最頂端那道歪斜的劃痕旁寫著“今日誦《常清靜經》三百遍(一點用沒有)”。稚嫩的筆跡里還帶著墨點,像只探頭的小龜。
青磚地面被百衲布蒲團磨出月牙狀凹陷,墻角竹制書架斜插著幾卷泛黃的《黃庭經》。
安晨雪抽出最破舊的那本,書頁間忽簌簌落下些干枯的忍冬花,夾著張炭筆畫的劍譜:小人持樹枝擺出七星步,云朵里歪歪扭扭寫著“我要成天下第一俠客”。
卯時山霧漫進窗隙,她發現窗紙補丁下藏著鉛筆字跡。
湊近看是褪成淡灰的日記“今天初九,我晨起練鶴翔樁,偷摘后山青棗被師父發現。但是我罰掃丹房時在香爐底刻了只王八,還有師父的拂塵穗該換了?!?/p>
夜晚,三更時暴雨突至,安晨雪在被褥里蜷成蝦米。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竹簾輕響,十五歲的海楓赤腳站在床前,發梢滴著山泉水:“快走,他們追來了。”
夢里的青石板路不冷反而燙得灼腳,少年掌心有練拳磨出的繭,卻比記憶中柔軟十倍。
他背著她躍過藥圃時,忍冬花瓣落進衣領,涼的像小小月亮。
安晨雪數著他后頸被曬蛻皮的斑點,突然發現自己在癡癡地笑——這是現實里從未有過的親密。
“砰!”
槍聲是從正后方傳來的。
海楓轉身時還是那張青澀的臉,戰術墨鏡卻憑空出現在鼻梁上。
子彈穿過他眉心那刻,安晨雪看清血珠里映著現實中的道觀丹房,太和道長正在給香爐換新拂塵穗。
太和提著燈籠出現,照亮她滿臉冰涼的月色。山霧被晚風吹散漫過窗臺時,她終于哭出聲來。
可房間外,颯颯寒風掠過道館檐角時,青銅鈴鐺竟沒有發出聲響。
松枝上的積雪簌簌墜落,在月光里碎成銀色的霧。
道童捧著銅燈穿過回廊,檐角燈籠忽明忽暗。后山懸崖的冰裂紋在此時悄然擴張,某種比夜色更濃重的陰影貼著巖壁游走。
它聞到了。
腐壞的松脂氣息中混著陳年血痂的味道,就像十年前撞擊它左眼的那拳。
寒霜在銀色睫毛上凝結,幽綠瞳孔收縮成兩道豎線。
懸崖邊緣的積雪突然塌陷,露出下方猩紅的咒文。
它收回探出的前爪,沸騰的吐息在空氣中凝成霜刃。
冰層深處傳來鎖鏈震顫般的嗡鳴,那些刺入肋骨的疼痛又開始發燙了。
月光恰好在此刻被濃云吞沒,松林里此起彼伏的嗚咽聲中,最后一聲嗚咽拖得格外綿長,像是利齒劃過冰面的顫音。
偏殿的門吱呀開啟時,后山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道童踩碎廊下的冰凌,渾然不覺有道視線正穿透十二道朱漆木門。
懸崖下的冰窟深處,某種巨大的白色生物重新闔上眼睛。融化的雪水滲入咒文溝壑,蜿蜒成嶄新的血線。
道館主殿的星晷突然偏移三寸,青銅表盤上凝結的冰花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值夜的老道士從蒲團上驚起,手中念珠無端斷了線,檀木珠子滾落在青磚地面,竟擺出北斗倒懸的兇相。
后廚灶膛里未燃盡的柴火驟然發藍,映得墻壁上歷代掌教畫像面目猙獰。
第三任太和掌門執劍圖上的墨跡開始暈染,畫中人的左眼漸漸化作團混沌的墨漬,與冰窟里某個陳舊傷口的位置分毫不差。
冰窟中的生物在假寐中顫動耳尖,它被咒文束縛的前爪微微抽搐,鋒利的指甲在冰面刻出新的劃痕。
子時三刻,道館藏書閣最頂層的《伏魔志異》無風自動,泛黃紙頁停在記載“甲子輪回,熒惑守心”的段落。
閣樓梁柱上懸掛的百年桃木劍在慢慢蒙霜,劍穗銅錢叮當作響,驚醒了在典籍堆里打盹的守閣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