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渡1. 戲船青川鎮的雨總是黏稠的,像戲臺上旦角未卸的胭脂,
混著脂粉味淤在石板縫里。林疏月蜷在烏篷船角落,聽著水波啃噬船板的聲響。
她摸了摸貼身內袋里的硬皮本,那是姐姐林棲梧的日記,扉頁還沾著暗褐色的河泥。
“過了這座橋,就是沈家地界。”船夫壓著斗笠,喉嚨里滾出悶雷似的低語,“姑娘,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疏月沒應聲。她望著遠處黑黢黢的宅院輪廓,飛檐如獸齒刺破雨幕。
七天前,姐姐的尸身從沈家后山的暗河口漂出,官府定案“失足溺亡”,
可那具腫脹的軀體腕上,分明纏著三圈浸透血的絲弦——是姐姐從不離身的月琴琴弦。
船猛地一顛。“到了。”船夫攥緊櫓柄,渾濁的眼珠斜睨她,“沈家派了引燈人接你。
”疏月抬頭。一盞白燈籠從霧中浮出,提燈的是個穿灰布衫的佝僂老婦。她脖頸僵直如木偶,
燈籠映出半邊潰爛的臉,另半邊卻光滑得詭異。“孟老板的徒弟?”老婦嗓音嘶啞,
像生銹的刀刮過陶甕。疏月按班主教的規矩屈膝行禮,鬢邊假玉簪的流蘇簌簌作響:“是,
晚輩驚鴻班蘇荷,來補棲梧姐姐的缺。”老婦的獨眼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咧嘴一笑,
露出滿口黑黃的牙:“又一個唱《夜渡河》的……好,好。”沈宅比傳言中更陰森。
回廊的朱漆早已斑駁,卻仍能辨出雕花欞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引路的老婦自稱“容婆”,
是沈家三代仆役。“西廂住著大少爺和二姨太,東廂三姨太去年吞了鴉片,屋子一直空著。
”容婆的白燈籠晃過天井,疏月瞥見井沿拴著七條褪色的紅布,在風里扭成蛇形。
一聲尖笑刺破死寂。“棲梧!你回來索命了是不是?”東廂二樓猛地推開窗,
披頭散發的女人探出半截身子,猩紅指甲幾乎戳到疏月鼻尖,“別去棲月閣!
燈籠照的是黃泉路!”容婆抄起竹帚砸向窗欞:“二姨太又發癲!
驚了貴客仔細老爺抽你的筋!”疏月強壓心悸。她認得這張臉——姐姐日記里夾著照片,
穿學生裝的二姨太柳鶯鶯曾是新式學堂教員,如今卻形如惡鬼。更鼓驟響。
容婆突然拽住她往正廳疾走:“快!誤了點燈時辰要出大事!”廳堂內燭火通明。
檀木椅上端坐的沈老太爺閉目捻珠,身后站著個穿西裝的年輕男子,面容蒼白陰郁,
正是留洋歸來的大少爺沈硯舟。“孟棲梧的師妹?
”沈硯舟的目光掠過疏月刻意描畫的吊梢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懷表鏈子,
“《夜渡河》可不是誰都能唱的。”疏月垂首奉上戲班名帖,袖中暗藏的刀片抵住掌心。
她想起姐姐最后一篇日記的潦草字跡:“他們要我改戲詞……沈家沒有河,
只有吃人的無底洞……”突然,沈老太爺睜眼。他枯瘦的手指向廳外——漆黑的天井里,
不知何時掛起四盞猩紅燈籠,在風中如充血的眼球般搖晃。“點燈了。”沈硯舟輕笑,
眼底卻結著冰,“蘇姑娘,該你過橋了。”2 血弦燈籠的紅光浸透石橋,
橋下暗河翻涌著腐木與死魚的氣息。疏月攥緊戲服水袖,
刻意讓鞋跟重重敲擊橋面——這是她與戲班約好的暗號,若三更未歸,班主會帶人強闖沈宅。
“莫低頭。”容婆的白燈籠在前方幽幽晃動,“暗河里的東西……最愛看活人的眼睛。
”疏月卻偏要望向黑水。波光中倏忽浮出一簇女人的長發,纏著褪色的紅綢,
像一株溺斃的珊瑚。她想起姐姐日記里的話:“沈家女眷死后不入墳冢,
尸身拴紅綢沉入暗河,說是鎮宅。”棲月閣到了。門楣上懸著七把銅鎖,
鎖孔銹成血痂般的褐紅。容婆掏出鑰匙串,卻聽“咔嚓”一聲,
疏月腕上的銀鐲突然崩斷——那是姐姐的遺物。“鐲斷人亡……”容婆獨眼抽搐,
“上一個摔了鐲子的,是四姨太。”疏月彎腰撿鐲子,假意踉蹌,
袖中刀片順勢劃過容婆腳踝。老婦嘶叫踉蹌,鑰匙串跌落,
疏月迅速用口脂在其中兩把鑰匙上留了印痕。“作死的小賤人!”容婆一巴掌將她扇進閣內,
“好好候著老爺吧!”門轟然閉合。疏月擦掉嘴角的血,打量這間困死過無數女子的囚籠。
拔步床的帳幔積滿蛛網,妝臺銅鏡被刀斧劈出裂痕,地上散落著干涸的胭脂盒。她掀開床褥,
赫然看見一行用血寫在床板的蠅頭小楷:“遞燈者食肉,掌燈者飲血,唯有滅燈人,
可渡幽冥河。”字跡是姐姐的。疏月撫過凹凸的刻痕,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窸窣聲。抬頭一看,
房梁上竟垂下半截蒼白的腳踝——二姨太柳鶯鶯倒掛在梁間,猩紅指甲幾乎觸到疏月鼻尖。
“你也發現了?”柳鶯鶯咧開嘴,露出染著蔻丹的牙,“沈家點燈不是選妾,是選祭品。
”疏月不退反進,一把扯下柳鶯鶯的翡翠耳墜——內側刻著“新安女中”的校徽。
姐姐日記提過,柳鶯鶯曾是她的國文老師。“1930年,
新安女中師生七人聯名揭發沈家販煙。”疏月逼近她渙散的瞳孔,“三個月后,
這些人全都‘意外身亡’,只剩柳老師成了沈家二姨太……您真的瘋了嗎?
”柳鶯鶯渾身劇顫,
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生銹的鐵匣塞給她:“棲梧死前托我藏的……她說你一定會來。
”匣內是一沓泛黃的《女學報》,刊著柳鶯鶯執筆的檄文:“女子非玩物,
當焚枷鎖而自渡”。最底下壓著半張殘破的河道圖,標注著暗河下的密道。更鼓又響。
柳鶯鶯突然尖叫著撞向窗戶:“滾開!你們這些吃女子血肉的倀鬼!”疏月將鐵匣藏入暗袋。
她終于明白姐姐為何甘冒奇險——這宅子里所有女人都是祭品,但也都是未燃的火種。
疏月被粗使婆子押回西廂時,天已泛青。廊下跪著個瘦小的丫頭,
正用井水擦洗地磚上頑固的血漬。她抬頭一瞬,
疏月如遭雷擊——是姐姐從人牙子手中救下的啞女阿蓑!阿蓑卻像從不認識她,
木然指了指內室。疏月進屋后立刻反鎖門扉,卻聽床帳后傳來一聲冷笑:“蘇姑娘好手段。
”沈硯舟斜倚在榻上把玩一把匕首,刀尖正挑著疏月藏在妝匣底層的戲譜抄本。
“孟棲梧死前三天,也在查沈家二十年前的舊案。”他起身逼近,刀背劃過疏月脖頸,
“她偷走的可不只是戲譜……交出來,我送你全尸。”疏月忽地嫣然一笑。
她扯開衣領露出雪白肩頭,在沈硯舟錯愕的剎那,握著他的手將匕首刺入自己左肩!
“大少爺弒父奪權的把戲,需要個替罪羊吧?”她忍著劇痛貼在他耳邊低語,
“若我此刻慘叫,你說老爺是信你,還是信我這個‘新祭品’?”沈硯舟瞳孔驟縮。
疏月賭對了——姐姐的日記提過,老太爺近年只讓容婆貼身伺候,連親兒子也避而不見。
這對父子早已離心。“有趣。”沈硯舟抽回匕首,舔掉刃上血珠,
“但你要的不僅是活命……你想燒了這座地獄?”未及應答,窗外突然傳來重物落水聲。
疏月撲到窗邊,正看見阿蓑被婆子按進洗衣池。渾濁的水面浮起縷縷血絲,
仆婦罵聲刺耳:“啞巴也敢偷聽主家說話!”“住手!”疏月抓起瓷枕砸向庭院。
這一刻她不再是嬌怯戲子,而是林家那個帶頭剪辮子、砸煙館的林二小姐。仆婦們嚇得倒退,
阿蓑趁機掙脫,抬頭望向疏月的眼神如瀕死的幼獸。沈硯舟的笑聲從身后傳來:“自身難保,
還想渡人?”“渡人即渡己。”疏月撕下裙擺包扎傷口,“沈少爺,
您聽過《夜渡河》真正的詞嗎?”她清聲唱起姐姐改過的戲文:“誰說女子渡不過滔天浪?
且看火種燃盡舊枷鎖,骸骨鋪作通天橋!”3 焚枷阿蓑蜷在柴房角落,
用井水沖洗背上潰爛的鞭傷。疏月將偷來的金創藥撒在傷口上,
啞女渾身發抖卻咬緊牙關不吭一聲。“疼就哭出來。”疏月用帕子蘸水擦她額頭的冷汗,
“女子不是非得忍痛才算貞烈。”阿蓑突然抓住她的手,
蘸著血在她掌心畫了三個扭曲的符號。疏月心臟狂跳——這是姐姐日記末頁的標記!
門外傳來腳步聲。阿蓑猛地推開疏月,抄起柴刀劈向剛進門的容婆!老婦尖叫著躲閃,
疏月趁機將藥瓶砸向油燈,火舌瞬間吞了半面墻。“走水了!”仆役的嘶喊響徹沈宅。
混亂中,阿蓑拽著疏月鉆入井口的暗道。逼仄的甬道盡頭,竟是一座泡在暗河中的石窟,
巖壁上釘滿纏繞紅綢的尸骸。“這是……沈家‘鎮宅’的女人們?”疏月喉嚨發緊。
阿蓑點頭,顫抖著指向一具掛著玉墜的骷髏——是姐姐林棲梧。疏月掰開尸骸緊攥的指骨,
取出一枚生銹的鑰匙,柄上刻著“藏書閣丙列”。突然,暗河對岸亮起微光。
柳鶯鶯提燈立于石磯,褪去瘋態的她眉眼冷肅如刀:“沈家真正的秘密,
在藏書閣的《女誡》里。”疏月涉水靠近,卻被河底異物絆倒。她摸到一截鐵鏈,
末端拴著青石匣,匣內整齊碼著七枚頭骨,天靈蓋皆被鉆孔。“1925年,
沈家以‘戒女學’為由資助新式學堂,實為挑選聰慧女子試藥。”柳鶯鶯撫過頭骨鉆孔,
“他們用銀針刺入腦顱,稱能‘馴化女魂’……這些是第一批受害者。”水聲驟響。
沈硯舟的笑聲從高處傳來:“二娘裝瘋十年,到底憋不住了?”疏月回頭,
見他斜倚石窟入口把玩一把西洋火槍,
槍口對準柳鶯鶯:“父親早懷疑是你教唆孟棲梧偷賬本……交出軍閥藏金圖,我留你們全尸。
”“藏金圖?”疏月突然舉起從姐姐尸骸中找到的鑰匙,“不如先看看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