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為你報仇好嗎?」我眼睛里滿是仇恨,「別……」婦人微弱的喘息著,
呼吸如破舊的風箱,又劇烈的咳了起來。她終究還是舍不得,那個禍害了她一生的男人,
「別……娘一個人去了就好……」婦人的手無力的垂下,「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然而她再也醒不來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人生還能這么慘。娘郁郁而死,
但是她卻無法奈何,不能報仇,甚至連自己的名聲也被弄壞了。區區兩年,
我已經成為京城人人嘲諷的蘇侍郎家的瘋女。動不動就將滿桌佳肴打翻,將華麗的綾緞撕扯,
對下人仆婦動輒打罵,世人都說,我太過惡毒,如果她不是惡毒,那就一定是瘋了,
說不定我是就隨了她那娘親,聽說她娘是郁郁而死的,現在定是到了病發的時候了。
一個郁結,一個發瘋,京城人人都這樣議論。可誰知道,
她娘的病也是被薄情的丈夫和軟刀子殺人的姨娘折磨出來的。
我體會到了母親臨死前的百口莫辯,母親堅持的太久了,走的時候,
整個人都枯朽的只剩一把骨頭,容顏褪去,頭發花白。而蘇世康只是遠遠的站在屋里,
不敢近身,用手帕捂住鼻子,只有對病入膏肓的病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藥味的厭惡。
我抱著母親,哭的撕心裂肺。落下的雪從窗外簌簌的飄落進來,
而她的心比這數九寒天還要冰冷。娘油盡燈枯,化作了春樹下的一座墳,
上面是虛偽的「蘇世康之妻」。我看到就想吐,每當她去娘的墳前坐著的時候,
不論是柳姨娘的推波助瀾也好,還是蘇世康本就是負心寡幸之人,她我發誓,
絕對不會讓蘇家好過。于是她肆意妄為,極盡嬌縱。而今,居然能把她打成瘋子。
讓她更加的處境難堪,她的生父蘇侍郎痛心疾首地望著她:「云音,你為什么要瘋。」
我目光慘然,一字一句地看著她的父親:「父親,你溫香軟玉在懷,你問我為什么要瘋。」
蘇侍郎的繼室柳姨娘頗有眼色,一瞟她,透露出濃濃的得意,柔和謙卑的話語說出:「夫君,
云音這些年心里委屈,你就不要再責怪她了。」「我哪有責怪她,我給她錦衣玉食,
可她還嫌不夠,一次又一次的挑戰我的底線!」說著蘇世康將手中的茶杯摔碎,
碎屑濺到我面前,而她像是感受不到似的,手背被劃破出血,濺出點點血珠。錦衣玉食,
我看向自己的右手,不是在看那上面的血珠,而是,
上面去不掉的凍瘡疤痕比整日啄洗衣服的下人的還深。「這是什么?」我仿若不覺的問道,
「如果我日日錦衣玉食,這是什么?」她的言語之悲憤,幾乎要落下淚來。
「你自己有錦衣不穿,去那雪地里打滾作甚?」蘇世康冷哼了一聲,
「我記得你當時非要穿那漂亮的新衣,不愿意穿棉襖,你怪誰?」「漂亮的新衣」
是柳姨娘做的,在她十歲那年的新年來臨的時候,柳姨娘做了一件秋天穿的夾襖給她,
她只能選擇舊棉襖,她已經穿了兩年,身量變大,已經有些穿不了了,
大半個手腕都漏在外面。凍得瑟瑟發抖。而那時的蘇世康只顧著抱著她姐姐,
和柳姨娘一起宴客,像極了一家三口,柳姨娘的肚子也顯懷了。所以她要鬧,
不鬧的話什么也沒有。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結果柳姨娘就在她鬧的時候,順勢倒在了地上,
身下全是血,蘇世康那個時候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活剮了。而柳姨娘還在辯解,
「云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她再也無法忍受,
「你是說我故意將自己凍傷是嗎?多虧柳姨娘為我做的秋季新衣,
讓我在寒冬臘月凍的直發抖。」后面的話她沒有再說出來,
因為蘇世康已經不耐煩的閉上了眼睛,像是不愿意再看她一眼。「你害死了你弟弟。」
「不是我!」我明明知道說出來沒有用的,手凍得像通紅的蘿卜也是沒用的,
她曾經聽信了柳姨娘在人前的偽善,去找她。柳姨娘非常溫柔的將她的手捧在懷里,然后,
毫不在意地將她的手扔下,「云音,我過年時有很多事,這點小事找嬤嬤吧。」
后面她在滿座賓朋中,冷冷的蜷縮在了一旁。所謂的嬤嬤沒來管她,
一股腦圍著可愛討喜嘴甜的蘇如月轉,所有人的目光至始至終沒有望向她一眼。「哼,
你就是怪毛病多,自己不知冷熱,倒怪起許多人來。」蘇世康一時有些無言,拂袖離去。
他不想管那么多,我如今都十六了,理當自己照顧好自己。如今還來與他說什么凍瘡,
那凍瘡又不是長在他身上。柳姨娘停下來溫柔笑著望她,「音兒,是姨娘不周到了,
不如我現下再給你做一件棉衣。」此刻,是炎炎夏日,
夏天的風吹進來照見我眼底深深的嘲諷。「姨娘夏天給我做冬衣,好,當真是好的很。」
我也不再多話,就此離開。她沒有那樣演戲的本事,凡事只能硬生生頂上去,
挨了打也只會用恨意的目光來對抗,做不來溫柔小意,楚楚可憐。「不用你假惺惺」,
這句話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我咬緊牙關,知道自己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柳姨娘處處伏小作低,用本來就生不下來的弱胎陷害她,而后又暗示下人磋磨她,殘羹冷炙,
蘆花作絮是常事,她不爭,可能都活不下去,她的名聲,已經徹底壞了,
成為了京城有名的清貴瘋女。京城求娶的名門徹底遺忘了她。
來往拜貼上只有她的庶妹蘇如月的名字,走過長廊,
一個穿著青衣的美人正在那里眺望著池塘,此時夏日池塘里開滿了荷花。
此人正是我的庶妹蘇如月,柳姨娘的女兒。她身邊的丫鬟梅香斜斜的眼神打量過來,
竟是瞪了過來的我一眼。「二小姐,咱們還是躲開的好,省的有人又要發癲了。」
梅香一邊給蘇如月打扇,一邊說道。「梅香,不可胡說,姐姐來了,
不如與我一同賞這荷花可好?」蘇如月微微一笑,舉手投足盡是大家閨秀的風范,
她身上的那件蜀錦更是價值連城。即使在夏日里穿著,也是輕薄無汗。
我穿著一身去年的綢緞,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別羨慕啊,二小姐可以送您的。」
梅香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眼神。篤定她羨慕的要命,「不必了,我還有事,我要回房歇息了。
」我盡力地想讓自己忽略這些不平等的待遇。只見蘇如月一臉驚訝的看著我,
像是才發現似的:「呀,姐姐,炎炎盛夏,你難道就穿這種衣服嗎。」
說著她貌似十分大方地說道,「不如到我房中,我那還有些剩下的蜀錦,給姐姐做夏衣可好。
」「不必了,你自己留著做冬衣吧。」我目不斜視,穿過長廊,離開了這主仆二人。
她越來越沒有心力,和她們纏斗了,我想到娘臨終前油盡燈枯的模樣,
可能也快接近了直到離開很久,她還能聽見主仆兩人蛐蛐的聲音。「她怕不是又要犯瘋病,」
「總歸不是咱們刺激的她。」「真可笑,她犯賤嫉妒,倒是將您襯托的清麗無雙。」
「梅香你咋那么會夸獎人。」我心下一片死寂。回到自己的荒蕪小院,
正在院子里做飯的小梨迎了上來,「小姐,你說的蓮子羹我做好了。」
卻看見我的眼睛紅紅的,嚇了一跳,「小姐,您又和老爺吵架了嗎?」「小梨,
你說我在這個家里算什么?」我看到小梨,她淡淡的問道。以往我和老爺吵架過后,
她會大哭一場,可現在她的雙眼無神,仿佛這世家沒有什么值得她留戀的。
小梨趕緊上來安慰她,一邊安慰一邊拍著我的背。「小姐,其實您一直以來心直口快,
才會落入柳姨娘和二小姐的……算計。」小梨大概也猜到了情況,
「偏偏老爺是個偏聽則暗的。」「我不在乎了。」我搖頭,這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在乎了。
「小姐,您聽我說,咱們還是忍著吧。」小梨的眼睛也腫了,「您若再跟老爺對著干,
那就是稱了柳姨娘的心了。」「我知道……可是我心里就是委屈。」小梨目光看著地面,
「小姐,其實我七歲時,我爹是要將我賣到煙柳閣的。」我嚇了一跳,「怎么會?」
「當時煙柳閣給的銀子高,足足有十兩銀子,是您當時在路邊將我買下。」「那個時候,
我就知道,親爹也做不得信的,」小梨握緊了我,「小姐,您得早做打算。」
我沒有在意小梨所說的打算:「小梨,我不需要你一直記得這件事,」說罷她頓了一下,
「其實我那個時候,只是隨手之勞罷了。」「不是,我今天出去聽說,
老爺要將您嫁給王將軍家的兒子王晉。」我手中的調羹落了下去,發出清脆的聲音。
小梨的眼中滿是性命攸關。確實得早做打算了。我看向小梨,或許這個世界上,
她們兩個只能相依為命了。當時她只是看小梨在街上被人拖著要賣去妓館,
讓管家出手買下她來,成為自己的貼身丫鬟,一直到現在。想來自己是占了大便宜,
讓小梨也跟著自己受苦。「小梨,如果……那你就出府吧,你的賣身契我早就撕了。」
「小姐您別這么說,」小梨的眼框中盈滿了淚水,「在小梨心中您就是恩人,我做牛做馬,
都不會離開你。」「小梨,我那時只是很輕易地救了你,」我盯著爐火發呆,「如今,
我連自己也保不住了。」「小姐,沒事的,咱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總有條活路。」
小梨先是用手帕擦去了我眼角的淚水,然后又擦去了自己的淚。「不……我是說真的,
我如今名聲已壞,」我握緊了小梨的雙手,「王家的那個兒子五毒俱全,那個得了花柳病,
到處眠花宿柳的王晉!你若跟著我,也逃不脫毒手!」小梨的雙眼瞬間通紅,「小姐,
他們太過分了!」王晉是王家的獨子,生的尖嘴猴腮,行事更是無狀,
不但喜歡往秦樓楚館去,甚至還喜歡小倌,最近更是聽說得了花柳病,下頭流膿。
京城貴女無一不敬而遠之。「老爺竟然要把你嫁給這樣的人。」我失望到極點反而笑了,
「其實我也知道,他對我沒有半分父女之情,我損了他的面子,他就要處理掉我,」
——當然還要讓他得到利益。「小姐,我們現在怎么辦?」小梨面色驚惶,
她想到那樣的姑爺,定是十分惡心人。我暗下思忖,若她一人嫁去,
柳姨娘一定會讓她們主仆二人一起被磋磨。「我已經想好了。」我附在小梨耳旁,
將計劃告知給了她。當夜,我收拾起了細軟,她所帶的不多,
只有母親留下來的銀簪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嫁妝都被蘇世康和柳姨娘明里暗里的瓜分完了,
當時母親去世前已經認不得人,唯有嘴角溫婉含笑,手里握住這根銀簪。目光一直望向庭院,
像是期盼什么會來似的。我知道,這是蘇世康初見母親時送給她的。定情信物。
忍不住就在心里罵了一句,為什么還要惦念著那薄情寡幸之人。但是,
看見母親癡癡等候的模樣,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夜半三更,我和小梨作男裝打扮,
從一個院墻的狗洞偷偷鉆了出去。她們從城外出發,一直走到人煙罕至之處。「小梨,
我們這是去哪?」「去南邊,」聽說南邊正在打仗,南方各地都在興起起義軍。
「那邊有戰亂,很危險的。」小梨十分著急「沒關系,越亂才越能絕處逢生。」
得知我漏夜出逃之時,蘇世康破口大罵,柳姨娘急忙上前安撫。「或許是不是音兒知道了,
咱們要將她嫁給王晉的事。」柳姨娘撫摸上了蘇世康的背脊,不斷摩挲。蘇世康臉色稍霽。
柳姨娘的溫柔小意,是他最喜歡的。「她定是嫌那王晉浪蕩,可人家是王將軍的獨子,
如今配她那瘋病綽綽有余。」蘇世康恨恨的罵道:「若不是她,你我合該有個兒子的……」
「會不會,難免她是不是有什么意中人……」
柳姨娘三言兩語將事件定性為我與男子私自逃跑,壞了門風,走的的時候還帶上了婢女小梨。
蘇世康更是火大,「必須得抓到她,看我不活活打斷她的腿!」「如此不孝女,
簡直有辱蘇家門楣,越性直接打死算了。」儼然已是蘇家當家主母做派的柳姨娘假意相勸,
實則說出自己的算計:「和王家的親事怎么退,難道要讓如月去,那不是得罪了人家……」
「爹,難道你真的要讓女兒去嗎?」蘇如月一身清素打扮,沖了進來,雙眼噙滿了淚水。
她本就生的楚楚可憐,如今哭起來更是有西子捧心之美,讓人不禁憐惜。她在外面聽了很久,
確定柳姨娘的口風探的差不多了才進去。「怎么可能讓你去。」蘇世康從氣憤中回過神來,
看向她這個最喜歡的女人生的女兒,「你是大家閨秀,我是壞了名聲的,她是自作孽,
不可活,我會想辦法捉她回來。」雖然我跑了,但是王家在京城里的關系盤根錯雜,
不可輕易得罪,說好的下個月中旬就將我嫁出去,他得去王家賠禮,
懇請對方再多寬限一些時日。把那個不孝女抓回來再說憑欄聽雨,一個溫文爾雅,
眉如墨畫的男子就這么看著雨滴落下,如白玉一般的手指端起茶杯,緩緩喝著。
蘇世康自外面打了簾子進來,他看向他的這個同僚,對方似乎對他急沖沖趕來并不意外。
他早就屬意這個驚才絕艷的少年郎做他的女婿。當然是蘇如月的夫婿。況且,
蘇如月對他有著救命之恩,聞玨來京趕考的錢財被偷,馬上要被客棧掃地出門時,
是蘇如月讓小廝給了他錢財。蘇世康也知道,所以他也覺得,沖著救命之恩,
聞玨合該答應他全部的請求。大理寺少卿聞鈺,年僅二十,三年前連中三元,榮登魁首,
深得陛下欣賞,年輕有為,整個人都有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不過,奇怪的是,
他在官場上能混的風生水起,比他們這些中年官員還要老道。「聞少卿,我這次來,
是有事相求。」蘇世康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說出來:「我的大女兒我,和男子潛逃了。」
「想必您也有有所耳聞,我家的大女兒,她這幾年行事乖張,家里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
沒想到她卻偷偷跑了。」蘇世康說道這里咬牙切齒。「你為何要和我說?」
「我想你不是外人,如月一直心儀你。」蘇世康這么一說,
卻沒注意到聞鈺在聽到如月兩個字時臉上的嘲諷快要隱藏不住。「哦,所以你是想,
讓我幫你找人。可是沒有好處,我為什么要幫你。」聞鈺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的說道。
這次聞玨未免也太過拿喬。「可是小女蘇如月……」「我還未必要和你家結親。」
聞鈺冷冷的說道。蘇如月,溫婉可人,行事有度,還對他有恩,應當會是個不錯的當家主母,
可惜……況且這兩年他還的也差不多了,想和他結親的人太多了,他也不急于一時。
「聞大人,結不結親倒在其次,回頭我在那個案子上……」蘇世康指的是一樁案子,
聞鈺身為狀元郎,放棄唾手可得的行書門下中事,官拜大理寺少卿,為的就是這個案子。
「好,我去尋,不管尋沒尋到,你都是我未來的岳父。」聞鈺眼皮都不抬,
只是未必得是蘇如月。南城城外,我和小梨兩個人此時已經是穿成了兩個破破爛爛的平民,
為了防止露富,我已經將全部家當換成了銀票,盡管只有一張,放在貼身里衣,即便搜身,
也難發現端倪。我從破爛的口袋拿出兩個黢黑的餅子,和小梨兩個人小心的吃了起來。
這些日子她們風餐露宿,就是怕留下任何痕跡。「小姐……阿姐,咱們接下去應該怎么辦,」
小梨鬼鬼祟祟的看了一下四周,這邊都是因為戰亂而流離失所的平民。一眼望過去,
都是逃荒的。而她們打扮的像兩個乞丐,沒有引起絲毫的注意。「先混著,咱們沒有路引,
只能先這樣。」大盛男尊女卑,女子沒有身份,會被強制送至官府。眼下,只能裝作流民。
「可咱們兩個為女……」小梨說的話也頗有道理,她們兩個身為女子,究竟是多有不便。
「無妨,咱們先混著,」說著我拿著黢黑的手,給小梨和自己都抹了一下,
直抹得兩個人都像個花貓一樣。人皆言蘇侍郎之女我行為無狀,行若瘋癲,
那么她當當乞丐也無妨。吃完難吃粗劣的餅子,主仆二人此刻目光呆滯,
忍住從胃里反芻的沖動。居然也很像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更顯瘦小,
和城門外的流民完美融入。「報——大理寺有令,捉拿嫌犯。」一匹快馬疾馳而來,
上面的傳信兵,待到城門口,翻身下馬。他舉起一張通緝令,令城門守衛加緊盤查。
我眼神不錯,一眼看到那通緝令上的是自己,只小梨的畫像未在上面。這下可慘了,
我感到自己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我朝著小梨使了個眼色,小梨連忙靈機一動,
她整個人像個瘦小的乞丐在地上捂著肚子打滾。「哎喲哎喲……我肚子好疼啊……」
小梨的演技居然還很是不錯。周圍人陸陸續續都被她吸引過來了。「這位小兄弟,
你這是……」有那乞丐看著小梨這樣不忍心,問道。「是這個餅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