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慶七年,冬日,我還是死了。死在我的夫君,長信侯蕭起之的手下。他在大婚之日,
當著滿堂賓客,用劍破開我的蓋頭,劍鋒直抵我的咽喉。說“崔氏二女,婚前失德,
與他人珠胎暗投,失在不得為本王妻。”在他的設計之下,我被眾人唾罵,
最后被逼死在盛家祠堂中。后來,我的尸體被丟在亂葬中。再等我醒來,
我就變成這副游魂的形態,我不能離開我的身體太遠,只能靜靜待在身體旁。第一日,
亂葬崗靜悄悄的,沒有人經過。第二日,有一個乞討的老者路過,雪天路滑,一不留神,
摔在我的身上。我想去扶他起身,可他掙扎著站起來,卻不小心扯下面前的遮尸布,
被嚇得后退兩步。嘴里念叨著“倒霉了,真倒霉。”又慌忙的逃走了。我心想我哪里那么丑,
我生前可是有著被人稱道的美貌。這句話在我看見我的臉后戛然而止,
一張臉青青紫紫的確是稱不上好看,甚至被稱得上嚇人。第三日,又一日大雪,
我都快看不見我的身體了。我嘗試擋了擋雪花,卻發現沒有什么用,只有呆呆守在旁邊。
第四日,還是沒人經過。第五日,雪終于停了。在臨近傍晚的時候,
有一個拿著籃子的大娘路過,眼尖的瞅見那雪里冒出來一抹紅色的一角。眼珠一轉,
也不嫌手臟,直到露出婚服的全貌。大娘三下五除二就將那一身婚服扒下來,力道之大,
把我的臉都埋在地上了。大娘最后滿意看了看衣服就走了,我只能暗暗嘆氣,
想要衣服就拿走,干嘛把我的臉埋在土里。第六日,第七日,我都在沉睡,
我想我應該快要離開了。從前,我聽奶娘講故事,人死后會在人間停留七日,
看著自己的親人漸漸將自己遺忘,最后消散在人間。我仔細的想想了,
我好像沒有什么擔心的事,我又想起小荷,也不知道父親會怎么對待她。
我想我還是恨蕭起之的,不然為什么,每當想起他,我那不再跳動的心臟還是會隱隱作痛。
就算如此,現在我是鬼他是人,終歸萬事煙散。在第七日最后一抹夕陽落下時,
我等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蕭起之。他攜著一隊黑甲衛而來。黑甲衛將整個亂葬崗包圍起來,
下馬來人,一身凌厲黑甲,白色的雪落在他的盔甲上,映照他原先俊美的臉,更加凌厲。
他們似乎在找些什么,我有些害怕,不知道他們做些什么。我看見蕭起之找些什么,
他找找看看,最后在我的身旁停下,拉起我的里衣一角,仔細辨認,
最后有些失控般用雙手挖著雪,等到挖到身子,又好似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將我身子翻開,
露出我那青紫的臉。他似乎看了很久,我湊進去看。只看到他流淚的雙眼。“何必呢?
蕭起之。當初殺我的時候,你可沒表現出一點不舍。現在又在哭些什么呢?
”周圍的黑甲衛都背過身去,無聲的守護著他這個主子。最后,
他將身上的披風將我的身體包裹住,策馬奔馳,黑甲衛一撤去,亂葬崗又好像什么都沒來過。
他這樣飛馳,卻沒在乎我這個魂魄的感受,我像個風箏一樣被扯上空中。直至到長信侯府中,
這個我最不愿去的地方。他將我的身體放在冰棺中,又整理好衣冠。我終于又見到我的模樣,
蕭起之守在棺中良久,最后疾步離去。我趴在我的身體旁,沉沉睡了過去。
我這個人自小好像就缺點運氣,我小娘是別人為慶祝父親升官所送的舞姬,
是府中最低賤的人。在有我之后,父親就不太喜愛她,沒幾年后就病逝,
大夫人嫌棄我們晦氣,就將我和我奶娘趕到莊子上生活。就那樣,
奶娘帶著我和小荷姐姐住在莊上,小荷姐姐是奶娘的孩子。奶娘是小娘向大夫人要來的,
奶娘的丈夫好賭,將奶娘賣給府中抵債,奶娘為了女兒能過的好就含淚同意,
可那畜生沒過多久就將小荷姐姐買了,最后小娘依靠父親的那點寵愛買來小荷姐姐。
沒過多久小娘就死了。我和奶娘和小荷姐姐在莊子上住了下來,大夫人不喜妾室生的孩子,
卻也不得不顧及外界的名聲,我和奶娘在莊子上的日子還算能過的下去。日子一天天的過,
我和小荷一起長大,直到我十四歲,大夫人也沒說讓我回去。我也不急,
在莊子上日復一日的生活。可奶娘著急,奶娘說,她答應小娘要看我及笄和嫁人。忽有一日,
臨近年關,我和小荷上山摘藥材,年關上,藥材緊缺,平時我們也經常采些藥材來貼補家用。
卻在半山腰上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那個人很瘦,就像是拿了幾把骨頭棒子拼接上去的。
黑漆漆的眼瞳望著我,嘴里蹦出“救……我,……救我……”最后我和小荷,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半山腰扛到山腳郎中家。奶娘得知這件事,便要撐著病體來看,
奶娘也是看這個人可憐,二話不說便要將人接回到家中。小荷暗地里給我說,
小荷曾有個兄長,兄長長到兩歲,奶娘外出務工,留兄長和她夫君在家,等奶娘回家卻發現,
兄長跌落火盆,不治身亡,奶娘為此眼淚都哭干。奶娘看著如此瘦弱的男孩,
似乎是想起以前自己跌落火盆的孩兒,不免多了些憐憫。他就在我們家住下,
我原先聽大夫說,他可能挺不過幾日,沒想卻熬了過來。他醒來卻忘記了一切,
只記得自己叫阿初,年歲幾何,家住何方,一問皆不知。阿初在我們家住下,
成為了奶娘的干兒子。阿初的嘴很甜,能哄得奶娘喜笑開顏。等阿初的身體好些,
阿初便進城給人家當護院,剛開始的時候一周回來一次,到后面便一月回來一次。
阿初會把掙得錢交給奶娘,可奶娘可憐他,不愿收這個可憐孩子的錢。
莊子里的人看阿初長得不錯,又有能力掙錢。接二連三的給阿初說親,
可阿初總是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春去冬來,又逢春節。奶娘的身體每況愈下,聽大夫講,
怕是熬不過這個除夕。我們都很悲傷,卻無能為力,只盼著老天開眼,能讓奶娘多活些時日。
那年除夕,我終究失去了奶娘。奶娘就那樣躺在床上,像平常那樣。奶娘氣若游絲的,
她這一輩子,最感恩的就是我小娘。最可惜沒見到我成親。我們都圍在床邊咬著牙哭,
連阿初都回來了。奶娘在視線掃到阿初的時候,眼眸里突然蹦出光亮,
她抓住阿初的手“阿初,你愿意娶薇薇?”奶娘抓著阿初很用勁,似乎逼著阿初同意。
我不免出聲,結果奶娘止住了我的話。她的目光深深的,阿初垂著眼眸“好。
”我不可置信望向阿初,阿初抬起眸子與我對望,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奶娘如釋重負,
像卸了力般靠在床頭。我和阿初在奶娘的注視下拜了堂。沒有賓客,沒有三書六禮,
只有一方紅蓋頭,靜靜蓋在我的頭上。在奶娘,在小荷的注視下,拜了堂。
奶娘在那個夜晚永遠離開了我。等給奶娘辦好葬禮,時間又回歸了平靜。等我回過神,
卻發現,小荷不見了。聽最后見到她的人說,看見小荷上山。我心下一驚,
小荷怕是思念奶娘,上山去看奶娘的墓了。外面大雪封山,這時候上山怕是有去無回。
偏偏這時阿初并不在家。我當機立斷,上山,救小荷。旁邊的阿婆勸我不要去。
我知道如果我不去,那么小荷一定會死。如果我去,那么我和她還有一線生機。
帶上干糧和棉衣,我上山了。幸虧我在經常上山采藥,熟悉山的地形,
才不至于在大雪中迷失方向。我摸著路走,一路上走的磕磕絆絆,但是憑借著記憶,
也讓我摸到奶娘的墓前。果不其然,在奶娘的墓前,我摸到了還有余溫的小荷。事不宜遲,
我給小荷披上棉衣,就背著小荷下山。下山的路可沒有上山的路好走,加上背著一個人,
腳下一滑,我和小荷就連帶著摔下山去,身體不受控制的向下滑去,直到被一棵大樹攔住,
才堪堪停住。我腦袋懵懵的,抱起地上的小荷,發現體溫又下降了,不敢停留,
重新背上小荷向下走去。風攜帶雪打在臉上有些疼,可我的身上的小襖卻被汗浸濕。
我一步都不敢停,我怕老天再一次奪走我的親人。終于在遠遠望見村子的火光時,
我才算心中有了底氣。走阿走阿,這時卻發現提燈來找我們的阿初。我抬眼望去,
阿初攜著一身風雪向我奔來。這一幕在我多年后回憶起來,仍然深受感動,
終有人為你踏風雪而來。等我們把小荷安頓好,終于能夠歇口氣。我和阿初就靜靜坐著,
我想阿初是個好人,我不應該用情誼來要挾他,沒想到阿初率先開口。“盛采薇,
你是有多不信任我,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再去找小荷嗎,你知不知道我要是晚來一步,
你們就要凍死在山上了?”我呆住,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發脾氣,我頓了頓,低下頭,
只道了一句“對不起。”他像是被氣急了,一聲也不吭。我又委婉開口“我知道,
咱們倆成親是為了滿足奶娘的意愿,你放心,如果你以后要另娶他人我也不會多加阻攔。
”他的目光帶著探究望來。我又怕他覺得我的心不誠,又補充道“反正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你放心小荷不會亂說的。”“盛采薇,我在你心中竟然是這般人。也罷,
你就當作我是這般人吧。”他氣急了,甩手就出了房門。這般我已經見怪不怪了,
阿初很會討人歡心,尤其會討村子里的阿公阿婆開心,我每次對上他,總是說不過他,
這次可能踩著他的尾巴了,竟然讓他無言以對。沒過半刻鐘,他又進來屋中,
手中端著一碗姜湯,將姜湯推在我臉龐,我接過姜湯,對他道了一聲謝,一飲而盡。
他抬腳要走,卻忽然轉身,鄭重的問我“你當真覺得,我娶你是為了干娘的遺愿。
”不等我回答,他就逃也似的出了門。我想也想不通,便睡了過去。這一覺我睡得很沉,
昏昏沉沉,不想起來,途中被人喂了幾次水,又睡去。再次睜眼,已經是傍晚,我頭昏腦漲,
腳下虛浮。抬眼間我看見阿初挑起簾子進來。“我睡了幾日?”一張嘴,
才發現自己找不到原來的聲音。“兩日。”阿初扶我坐下,又伸手給我披上外衣。“小荷呢,
小荷怎么樣了?”“醒了,燒已經退了。這會又吃了藥睡了。”阿初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可能又覺得冷了,又將我塞進被子中。從我醒來,阿初似乎有些不對勁。“怎么了,
阿初?是不是你的主家讓你為難了,你放心,我已經大好了,你可以……”沒等我說完,
阿初就出聲打斷我的話。“盛采薇,你知不知道,你差點病死了。你能不能對自己好點?
少讓自己受到傷害?”我看見他泛紅的雙眼,其實心就已經弱下半截。“阿初謝謝你,但是,
小荷在我心中已經是我的家人,小荷有難,我是肯定要去救她的。
”阿初似乎不想與我起爭執,選擇出屋子。“要是那日是你被困,我也是要去救的。
”他的步子一頓,走出屋中。我昏昏沉沉的睡了,等我再次醒來,屋中已經沒人了。
小荷休養了幾日,但是寒癥還是入體,大夫講若不能好好休養,怕是終會早逝。我不甘心,
問了一個又一個大夫,得到都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抱著小荷哭了又哭,我不甘心。為什么?
我的親人總是時運不濟,為什么老天總是要將厄運與她們?如果可以我愿意承受所有的苦難,
只盼她們能活著。就這樣守著小荷一夜,次日清晨,我雇了一輛馬車,背上了自己的行囊,
帶上小荷,踏上尋醫之路。我原本是想告訴阿初的,但是我不想拿恩情來要挾他,想來想去。
終歸落筆一句,從此與君長絕,恩怨兩消。我帶著小荷一路尋醫,路上小荷的狀態時好時壞,
一路問過去,竟無一人可以根治小荷身上的寒疾。在路上我們還遇見強盜劫路,
幸虧我帶著小荷跑得快,又混在人群中不起眼,這才逃過一劫,
但是身上的金銀卻在逃跑的過程中遺失。無可奈何我和小荷逃上深山中,
小荷此時又寒疾發作,不得已跑到藥盧中,多虧藥盧中的老婦人收留我們才躲過一劫。
這藥盧的主人出去義診了,我和小荷在藥盧中等待,平日幫老夫人做一些家務,
來換取對小荷的醫治。小荷在老醫師的醫治下,寒癥的狀況逐漸減輕。一轉眼又要立春,
我在藥盧中打理了不少時日,慕名而來求老醫師醫治的人不在少數,我跟著打下手,
也從中了解了一些。次日早上,我挑著擔子去山頂取水。
我們平時用的水都是從山頂上引下來的,但是偏偏煎藥的水要是從山頂上挑下來的。
我問老醫師,老醫師只是故作懸深,閉口不言。我只得照做。早春的風還是帶著冷意,
挑著一擔子水下山。身前的林子中有身影閃過,直覺告訴我不對 ,
怕是原本的強盜又重回來,我連忙閃到旁邊的樹林中。在慌亂中,一擔子水撒到我身上,
連同桶一并順著山坡滾下,看見弄出動靜,我立馬頭也不回的向反方向跑去,腳下一抽,
我也滾落下去。一路上的碎石硌得我生疼,直到我感覺腰上被人一拽,頭被人護住,
落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漸漸停止了下滾。等我回過神抬頭向上看去,只見黑色的衣領,
一張熟悉的臉。是阿初。等到阿初扶我站了起來,我才發現,阿初又長高了,
眉眼又舒展了些,還是那副很討人歡喜的樣子。阿初還是原先那副好模樣,
就算只是單單站在那,那模樣,那氣質也讓人移不開眼。可轉眼看看我,被水濕了一身,
滾下來又粘了一身泥。才初次見面,我又讓阿初見到我狼狽的模樣,我內心挺尷尬的。
但是招呼還得打。“阿初,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阿初冷了臉,
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走?”“我沒有一聲不吭,留了紙條了。
”“沒有事先告訴我就是不告而別。”我不想再跟他無端爭執下去,
很快我們兩個就都不出聲了。“這次,你又來干什么?”最后還是我先開口。
“來接你們回去?”“我們還不能回去,小荷姐姐的病還沒有好。”“我問你們那個大夫了,
他說靜養即可,沒必要一直呆在這里。”我上前一步看著他,“你見過老醫師了,
也見過小荷了?”他不先回答我,抬步就向藥盧的方向走去,我只能跟在他后面。
這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我知道了,自從我們走后,他就一直在找尋我們的蹤跡,
直到最近才發現我們的蹤跡,就找到這里,他想接我們回去。我想還是沒有跟阿初說清楚,
我叫住他。“阿初,我想還是要跟你說清楚,我和小荷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不要想著彌補我們什么,我知道你是看在奶娘的面子上照顧我們,
但是我和小荷我們倆能過的好,不用擔心。”阿初現在長得很高,我要費勁抬起眼睛去看他,
我細細望著他,希望從他的表情中找到妥協,但是我錯了,他直勾勾的也看著我。
他說“盛采薇,難道我對你們做的一切你都認為是我對你們有愧疚,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
我做的一切都是追尋自己的心意,我喜歡你,我想讓你回到盛家,堂堂正正的嫁給我。
”我被他真切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說起這個。
“我們為什么要相信你,阿初,你現在連真實的名字和何方人士都不愿意坦誠相待,
你要我們怎么相信你?”我負氣走出去幾步,沒走幾步我就聽見他的聲音“我姓蕭,
祖父是前首府蕭家,我叫蕭起之。三年前,蕭家獲罪 ,祖父被斬首,全家流放。
在流放途中,家人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只有我逃了出來。”我的雙腳再也走不動了,
我知他的身份不簡單,但沒想到身份如此坎坷。“你父親前些日子來尋過你,我使了一些計,
讓他等些時日再來接你,怕不是讓你回去成親的。”父親年輕的時候靠著岳家,步入朝堂,
中年弄權,掌握權勢。而到了老年,要靠兒女的親事來更進一步。
我原先想過自己能否逃離盛家的掌控,卻到最后都是自己想錯了,自己如同籠中之鳥,
偶爾鳥籠的門打開了,自己以為得到了自由,卻早就已經忘記剪去翅膀,忘記如何飛翔。
要到最后一步,真的逃不掉,那把小荷能送出去也是好的。阿初又跟我說了許多,
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回到藥盧。小荷早就收拾好行李,沒等我開口“無論你在哪里,
我就在哪里,在這世上我就有你這一個家人了”我和小荷含淚相擁,是的,自從奶娘去世,
我就感覺這個世界沒有我所依傍之所,小荷生病以來,
我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在這個世界孤無所依。倒是我不能欺騙小荷,
我必須要跟她說明這個計劃,小荷思量良久,答應了。我們一群人就這樣離開了藥路,
我不知道,自己師父能夠再活著回來,但是我知道,這是一個不能回頭的路。沒過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