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姜昭說完最后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鏡頭包圍圈。
身后記者們的喧嘩聲像潮水一樣涌來，拍照的“咔咔”聲響成一片，但她步伐卻無比堅定，沒有回一次頭。
她不知道，這段采訪已經以直播的方式被實時報道出，之后又上了晚間新聞。
沒過多久，微博熱搜第一便是#高三女生考場外舉報霸凌#的詞條，而當地教育局長的電話也頻頻接到熱心群眾的來電。
她繞開身后跟著的人，到了一個很小的網吧里，一個個輸入郵箱地址：市教育局舉報信箱、市公安局局長信箱、市長公開信箱。
——將方才展示出的證據全部打包發了出去。
再之后，姜昭平靜地走回了家。
家中空無一人，只有墻上的老式鐘表滴答滴答響著，現實著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
她什么也沒多想多看，徑直走向了陰暗狹窄的主臥，開始收拾行李。
一個舊行李箱，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高中三年的筆記本，還有抽屜里攢下的兩千塊錢獎學金。
原來這就是顯示她曾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證明。
因為只能用左手，所以她的動作緩慢笨拙極了，幸好東西也沒有很多，幾乎是很快就收拾好了。
在站起身時，姜昭的目光落在床頭那張入學照上——
那時的她眼神還帶著光，嘴角微微上揚，雖然有些拘謹不安，但是卻也帶著憧憬期待。
她想起入學前一天晚上，母親難得地買了半只燒雞慶祝。
她一邊給她夾菜，一邊絮絮叨叨地叮囑道：
“到了新學校要懂事，別惹事，知道嗎昭昭?！?/p>
“咱們和那些有錢人家的孩子不一樣，要是發生了什么矛盾，你就記住，能忍就忍，知道嗎？”
那之后的兩年都相安無事，姜母看著她每年都能拿回高額獎學金，欣慰極了。
說多虧有了她才能改善家里的生活。
直到徐純到來，第一次被徐純堵在廁所時，她帶著滿身淤青回家。
只是當時她還不愿意讓母親擔心，也覺得這霸凌不會持續太久，因此就沒有和母親說過。
當姜母問起她身上的傷時，她也只是敷衍了過去。
直到那次事情鬧大了，姜母被請到學校里，也許才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姜昭在學校里都經歷了什么。
她忘不了當時母親顫抖發白的嘴唇，也忘不了她說出的那些話。
……
“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沒出息。”
“可是小昭，你知道媽媽也不容易，媽媽每天早上起那么早去賣菜，為的不就是……”
“為了我們兩個，你就再忍忍吧！”
后來被排球砸得滿身淤青那次，她發著高燒躺在床上。
母親用熱毛巾敷著她的額頭，聲音哽咽：“昭昭，再忍忍，等考上大學就好了……”
那是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抬起頭，認真地看向母親。
她說——
“媽媽，我真的有點累了。”
“我從來沒有主動招惹過她們，可是她們就是不愿意放過我……”
“我真的不可以離開嗎？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姜母尖銳的回斥打斷。
“那你躲著點走啊！”
“你知道你爸走后我們過得有多難嗎？這點委屈都受不了？”
那天晚上，她聽見母親在廚房偷偷地哭，于是那之后她再也沒提起過要走的事，而姜母也漸漸對她身上的傷痕裝作視而不見。
直到她右手被打斷那天，她帶著滿身灰塵和血回到家里，手臂也被高高吊了起來。
姜母回到家里，看見正在寫作業的她，嚇得發出了一聲驚叫。
可是很快，在看到她還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寫字之后，姜母竟然松了口氣：
“還能寫字就好……小昭，我們再忍最后一次。”
“只要高考完，這一切就都結束了。”
姜昭從回憶里抽出心神來，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掉漆的飯桌，吱呀作響的老風扇，墻上她小學得的獎狀……
然后毫不猶豫地轉身，拖著行李箱走向門口。
門被“咔噠”一聲關上，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刀，將一切都斬了個一干二凈。
出租車駛向火車站的路上，姜昭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未讀消息99+，也有許多未接來電，其中有陌生號碼，也有之前班上同學的。
徐純出了考場，聽到了這個消息，想必氣極了，竟然紆尊降貴給她撥了兩個電話。
因為姜昭沒接，她很快又發了一條言簡意賅的信息：
“姜昭，你等著?！?/p>
她沒有細看，把手機格式化處理，所有消息頓時都被清除干凈。
很快，出租車停下，車門一打開，火車站喧嚷的人聲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她走之前已經將所有證件都帶齊全了，徑直走到售票處，將身份證放到了桌上。
“您好，我要一張去首都的票?！?/p>
很快，嶄新的票被打印出來，遞到了她手中，姜昭抓緊了票，走到候車室坐下。
候車室的電視上，正在播放著當日新聞：
“……本臺最新消息，今日高考考場外，一名女生實名舉報校園霸凌事件引發社會廣泛關注，據了解，市教育局已成立專項調查組調查此事情況……”
畫面切到她站在鏡頭前的樣子，她身上的傷痕觸目驚心，那張本來應該年輕朝氣的臉上，卻滿是和年齡不符的疲憊無力。
只有那雙眸子中閃爍著明亮的堅定，那目光幾乎要一路燙到人心里去。
周圍等車的旅客開始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偷偷舉起手機拍照。
姜昭壓低帽檐，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聽到檢票通知的聲音之后，拎起行李箱走向檢票口。
列車開動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姜昭靠在窗邊，看著熟悉的街道一點點后退。
身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心里某個地方，卻前所未有地輕松。
手機開機后，一條新短信跳出來：
【姜昭同學，我是XX報記者。你的舉報已引起高度重視，徐某父親正在接受紀委調查。請與我們聯系，我們想幫你討回公道。】
姜昭沒有理會，刪掉了短信，又打開了通訊錄，將“媽媽”的號碼拉入黑名單。
她睜著眼靠在玻璃窗上，看著外面的世界飛速拉扯變形。
像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往望不盡的明天奔去。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