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大院里常年供奉著一顆桃樹。
我曾告訴過傅今朝，一旦桃樹枯萎，我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無影無蹤。
被嚇到的他當天就花重金，在桃樹周圍布置了恒溫恒濕的防護罩。
還請來了頂級植物學家，日夜監測桃樹的生長數據。
可那天只因為他的小青梅被桃枝劃傷了手指，他就命人將桃樹剝皮挖根。
桃樹倒地的瞬間，千年修為化為云煙。
我口吐鮮血，死死拽住他的手。
“傅今朝，你明知道我和桃樹同命相連，一旦桃樹枯萎，我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
可傅今朝只是不屑冷笑，將桃枝狠狠擲在我腳邊。
“也就只有奶奶才會相信你的鬼話！你騙不了我！”
“一顆桃樹而已，大不了我還你百畝桃林！”
我一夜蒼老，拖著疲乏的身子去見老夫人。
“千年前傅家先祖曾救我一命，為償還恩情，我庇佑傅家已有千年。”
“如今本體盡毀，因果已清，以后傅家是興是衰，與我再無關系。”
01
老夫人拄著拐杖，蒼老的臉上留下兩行熱淚。
“今朝這個逆子！我告訴過他無數次，桃樹和你命運相關，他竟然親手將他砍斷！”
“他這是要要了你的命啊！”
我拖著疲乏的身子，苦澀笑笑。
傅今朝不是忘了這些，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命。
只是相比于阮嬌嬌，她受的那點傷更重要。
所以盡管我百般阻攔，他依舊拿著斧頭，將盤綜交錯的樹根一一砍斷。
然后看著我痛苦倒地，口吐鮮血，他卻護著阮嬌嬌的小手指，問她還疼不疼。
“沈云岫，你最好祈禱嬌嬌的傷口不會留疤，否則我連你也不會放過！”
“至于你那些騙人的說辭，就留著說給奶奶去聽吧！”
思緒回籠，老夫人又哀求說：
“云岫，我這就派人去將桃樹重新栽種，一定可以彌補今朝犯下的錯！”
我搖搖頭，強撐著最后的力氣說：“來不及了。”
傅今朝最熟悉桃樹的養護培育，自然也最清楚該怎樣讓它死的徹底。
他砍斷我的樹根，剝去我的樹皮。
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感受到筋脈盡斷的痛苦，以及我體內的生機正在一點一點流逝。
老夫人還想說什么，傅今朝身邊的助理卻突然推門而入。
“夫人，傅總說家里的措施沒有了，讓您親自去買一趟。”
“他還說，他的型號和阮小姐喜歡的口味，您最清楚。”
因為傅今朝的態度，助理對我也毫無尊重之意。
這近乎赤裸的羞辱讓我閉緊雙眼，老夫人手中的拐杖砸的地板哐哐作響。
“逆子，逆子啊！”
老夫人趕走了助理，隨即“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我面前。
“云岫，今朝做出這樣的蠢事，我自知無顏再面對你。”
“可求你看在傅家先祖的面上，原諒他一次。我會命人為你修建金身，供奉香火。”
“還望你修煉歸來，繼續庇佑傅家興旺。”
說完，老夫人對著我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我退后半步，滿心盡是苦澀。
千年前，我只差最后一道雷劫便可化作人形。
可那時經歷了八道雷劫的我已是強弩之末，生死攸關之際，
是傅家先祖獻祭自身修為，為我擋下了第九道天雷。
我那時便在先祖面前發誓，有我沈云岫在一日，我便護傅家后世衣食無憂，平安順遂。
可現在我的本體已被傅今朝親手毀掉，千年修為也隨之消散。
庇護傅家，我有心無力。
我壓下眼底的淚水，顫抖著手扶起地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我已經追隨傅家千年光陰，也屢次救傅今朝生命于旦夕。”
“如今我修為盡毀，馬上就要魂飛魄散。”
“傅家往后興衰，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02
見我遲遲沒有回去，傅今朝又派了幾名保鏢把我抓回了家。
偌大的客廳到處散落著他和阮嬌嬌的衣服。
他二人仿若看不到我一般，在我面前熱火朝天地表演完一場活春宮。
“今朝哥哥你討厭！你這樣進來，要是懷孕了怎么辦？”
阮嬌嬌貓一樣的爪子拍打著傅今朝結實的胸膛。
傅今朝順勢在她的手背吻了一下，得意似的回頭看我：
“誰讓沈云岫沒把東西買來？我也只能……”
他的話在看到我蒼老的模樣后戛然而止。
阮嬌嬌也在看清后，嚇得直往傅今朝懷里鉆。
“今朝哥哥，沈云岫好可怕，嬌嬌害怕……”
傅今朝一面安撫著她的情緒，一面皺著眉沖我呵斥：
“沈云岫你又在搞什么鬼？”
“你把自己打扮成這樣，是故意嚇唬嬌嬌嗎？”
因為修為散盡，我如今鶴發童顏，的確有些嚇人。
可我沒有解釋，因為不論我說什么，傅今朝都不會相信。
就像我說我從未針對過阮嬌嬌，他卻僅憑她的一滴淚，大罵我是妒婦。
我說我是為了他才來到的傅家，他又譏諷我鬼話連篇，胡言亂語。
阮嬌嬌見傅今朝如此維護自己，忍不住向我投來得意的目光。
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拉著傅今朝的手故作天真道：
“今朝哥哥，你說沈云岫都這么老了，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啊？”
“我們不如用外面那棵桃樹，給她打一口棺材怎么樣？”
傅今朝眼中頓時來了興致，我卻臉色一片慘白。
“不要！傅今朝，桃樹雖死，可我與他的感應還在。你真要劈開他，就是要把我……”
“就是要把你怎樣？”
傅今朝暴怒地打斷我的話，他沖過來鉗住我的下巴，逼迫我仰著頭看他。
“是也會感受到身體被劈開的痛苦嗎？”
“沈云岫，你這種鬼話，就只能騙騙上了年紀的奶奶！”
說完，他不屑地甩開我，不顧我倒在地上磕出血的額頭。
他又叫來門外的保鏢，讓他們去把桃樹做成棺材。
很快，神魂碎裂的痛苦一次次侵襲著我全身。
我再也忍受不住，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哀嚎打滾。
而整個期間，傅今朝和阮嬌嬌都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的反應。
“今朝哥哥，你看她演的好真實啊！嬌嬌好久都沒看到這樣有趣的表演了！”
“嬌嬌，當初我病重時是你拼了命才救了我。這輩子只要你能高興，我做什么都愿意！”
血氣彌漫的視線中，我瞧見他二人又動情地吻在了一起。
03
兩個小時后，一口嶄新的棺木被抬到了傅家前院。
阮嬌嬌滿意地一寸寸摸過去。
“千年桃木打造而成的棺材果然不同凡響，光是靠近，就叫人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她撲回傅今朝懷中，撒嬌道：
“今朝哥哥，要不是沈云岫演的這么逼真，我都想把棺材占為己有了。”
傅今朝寵溺地刮刮她的鼻尖。
“胡說什么呢？我們傅家得神明賜福，個個都能活到百歲。”
“你和我這樣親密，也一定會得到好運的。”
盡管痛得手指都動不了，可聽到傅今朝這么說，我還是發出了一聲嗤笑。
傅家能有今日盛況，全靠我的庇佑。
更何況八年前他的命，都是我救回來的。
傅家先祖仙逝后，我遵守與他的承諾，化回桃樹，用自身靈氣滋養傅家千年。
二十年前，還是幼童的傅今朝第一次站到我面前。
他撫摸著我的枝干，童聲稚嫩卻一片虔誠。
“奶奶說你是桃花仙子，那你是不是最最漂亮？長大以后，我娶你好不好？”
盡管滄海桑田，千年輪回，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先祖的轉世。
后來傅今朝日日來我面前，傾訴衷腸。
有時他會帶來桃子味兒的糖果，有時是一只漂亮的蝴蝶。
我平靜了千年的心，就這么泛起了漣漪。
我知道，我對傅今朝動了情。
再后來他二十歲，因一次意外命垂一線，我化為人形，耗盡半身修為為他改寫命數。
凡人一生皆有定數，我此舉違背天道，需日日夜夜，遭受噬心之痛。
傅今朝雖不知道這個，但他跪在老夫人面前說要娶我。
我看著他倔強的模樣，覺得所有的付出都甘之如飴。
婚后，傅今朝知道桃樹與我同命相連，每每打雷下雨，他都要撐著傘在檐下觀望，生怕風雨折斷我的枝干。
可這一切，都在阮嬌嬌帶著一身傷回國后改變。
她說是她舍命救了傅今朝，是我貪大喜功，奪了她的功勞。
傅今朝氣急敗壞，打了我一巴掌。
“是我瞎了眼識人不清，竟然把你這樣居心叵測的毒婦娶回家！”
“你不是說自己和桃樹通感嗎？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痛！”
他狠狠折了桃樹的枝干，打落了滿樹的桃花。
那次變故后，我斷了六根肋骨，躺在床上休養了三個月，才勉強補回一點元氣。
聽見我的嗤笑，傅今朝氣得臉都黑了。
他拽著我的頭發把我從地上拽起。
“沈云岫，你的笑是什么意思？是覺得嬌嬌不會長命百歲嗎？”
我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可落在傅今朝眼中，又是對他的挑釁。
他叫來家庭醫生，惡狠狠地指著我：
“好啊，你不是說自己是神嗎？神的血一定有長生不老的奇效！”
“楊醫生，現在就把她的血抽干，換給嬌嬌！”
04
傅今朝一聲令下，我只覺得自己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人隨意擺弄。
我的胳膊上插滿了針管，鮮血順著透明的軟管流進一袋袋血包。
桃樹被砍后我之所以還沒有死，全靠我這一身血液滋補。
如今血就要被抽干，我也馬上就要魂飛魄散了。
傅今朝站在一邊，薄唇緊抿。
他看著我的臉色越發蒼白，卻始終不肯說出一句求饒的話。
終于，在第六包血袋裝滿的時候，他踹翻了輸血的架子。
他捏緊我的下巴，咬牙切齒：
“沈云岫，你幾次三番裝神弄鬼，到底要干什么？”
許是回光返照，我竟又有了幾分力氣。
我睜大眼睛，看清傅今朝眼底的憤怒，卻是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傅今朝，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嗎？”
他一怔，視線依舊死死地盯著我。
八年前，傅今朝跪在老夫人門前七天七夜。
他膝蓋流出的鮮血滲進石階的縫隙。
如果石階的血跡還在，人卻早就走遠了。
回憶至此，我咧唇一下，淡淡開口：
“我最后悔的，是信了你的真心。”
話落，我望著傅今朝驟然失色的臉，喉間吐出最后一口血沫，意識開始渙散。
傅今朝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下意識伸手去捂我滲血的嘴角，卻被噴涌而出的血染紅了指尖。
“沈云岫！不就是抽了你幾袋血？你裝成這副樣子騙不了我！趕緊起來！”
他眼底發紅，看似強硬的語氣里卻帶了顯而易見的慌亂。
老夫人拄著拐杖走進院子。
一刻鐘前，她還在祠堂跪拜。
供奉百年的先祖牌位卻突然齊齊震顫，轟然墜地摔作齏粉。
她深知一定是我出了事情，匆匆趕來果然看到我倒在傅今朝懷里奄奄一息的樣子。
老夫人頓時癱軟在地，口中喃喃自語“完了，傅家要完了……”
她痛心疾首地看著傅今朝：“逆子！逆子啊！”
“云岫已庇佑我們傅家千年，你害死了她，我們會遭報應的！”
事已至此，傅今朝仍不相信這樣的說辭。
他心中怒火驟起，手指從我氣息微弱的鼻尖撤開。
“夠了！奶奶，沈云岫陰險狡詐，到現在你還要和她一起演戲騙我？”
“什么完了，什么報應！我傅今朝偏就不信！有本事，就降一個天劫給我看看啊！
話音剛落，天空驟然烏云密布，狂風呼嘯。
冥冥之中，我只覺一道幽長如鐘鳴的聲音在識海響起：
“桃妖沈云岫，情劫已渡，功德圓滿，特允羽化登仙。”
聲音散去，一道赤雷轟然劈中傅家飛檐，火光沖天而起。
我在傅今朝震驚的視線中，殘軀化作萬千桃瓣，飛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