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浪拍打著礁石,咸澀的風卷著細沙掠過秦兮微的腳踝。
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長發(fā)被海風吹得凌亂不堪,目光空洞地望著遠處灰藍色的海平線。
已經一周了。
自從逃離那場婚禮,她輾轉幾個國家,最終在這個北歐小鎮(zhèn)落腳。這里沒有人認識她,語言不通,街道陌生,連空氣里都帶著陌生的冷冽。
夜晚總是最難熬的。
她租了一間閣樓,床墊很硬,窗戶漏風,但勝在安靜。
可每當夜深時,她閉上眼睛,耳邊就會響起裴清嶼的聲音。
“溫晴,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兮微,你現在的樣子,和從前的溫晴有什么區(qū)別?”
她猛地睜開眼睛,冷汗浸透了后背。
窗外,天還沒亮。
白天,她會強迫自己出門。
小鎮(zhèn)的居民對她這個東方面孔充滿好奇,但沒人上前搭話,她一個人行走在陌生的街道,像玻璃缸里的魚。
溫兮微買了一本語言書,每天抱著書坐在咖啡館里,一遍一遍地、機械地重復著晦澀的發(fā)音。
“F?rl?t mig.”(瑞典語:原諒我。)
她盯著這個詞組,忽然笑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原諒誰,或者又要被誰原諒。
手邊的咖啡已經涼透了,她合上書起身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向海邊。
黃昏的海灘上空無一人。
秦兮微望著浪花發(fā)呆,隨后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進海水里,冰冷刺骨的海水逐漸沒過腳踝、膝蓋、腰際……
她閉上眼睛,任由身體向前傾倒……
“Stop!”
一雙手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她踉蹌著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是急促的喘息聲。
“Are you okay?”(你還好嗎?)
對方說的是英語,嗓音低沉,帶著明顯的緊張。
秦兮微抬頭,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個亞洲面孔的男人,約莫三十歲,穿著淺灰色的毛衣,眉目清雋,此刻正緊緊皺著眉看她。
“I’m fine.”她掙開他的手,后退一步。
男人卻沒有松手,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色和濕透的衣角,改用中文問道:“中國人?”
秦兮微一怔。
“我叫周予安,是鎮(zhèn)上的醫(yī)生。”他語氣緩和了些,但仍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你剛才的行為很危險。”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以為我要自殺?”
周予安沒回答,但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海水有多冷。”她輕聲說,“……結果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冷。”
周予安搖搖頭,似是有些無奈,隨后要堅持送她回家。
閣樓狹小簡陋,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木桌,上面堆滿了語言書和空酒瓶。
他皺了皺眉:“你一個人住?”
“嗯。”
“有家人嗎?”
“沒有。”
“朋友?”
“也沒有。”
周予安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我在鎮(zhèn)上有間診所,如果你需要幫助,可以來找我。”
他語氣十分誠懇,帶著溫和的善意,像是帶著露水的枝芽。
秦兮微沉默著,沒有接。
他嘆了口氣,索性將名片放在桌上:“至少把濕衣服換了,不然會感冒。”
周予安沒有多留,很快離開了。
門關上后,她盯著那張名片看了很久,最終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天,她不出意料的發(fā)高燒了。
閣樓沒有暖氣,她蜷縮在床上,意識模糊間,似乎聽到有人在敲門。
“秦小姐?你在嗎?”
是周予安的聲音。
她不想回應,但對方竟直接推門而入。
她忘了鎖門。
周予安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臉色驟變:“怎么這么燙,你現在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必須去醫(yī)院。”
“不去……”她虛弱地搖頭。
周予安狠狠嘆了口氣:“由不得你。”
他根本沒有征求病人同意的意思,將人干脆的打橫抱起,大步下了樓。
秦兮微燒得昏沉,恍惚間,這個懷抱讓她想起很久以前……
裴清嶼也曾這樣抱過她。
那時她為了護住他,被溫晴的朋友推下樓梯,摔斷了腿。十六歲的少年背著她狂奔去醫(yī)院,聲音不住地發(fā)抖:“兮微,別睡,求你……”
她閉上眼睛,眼淚無聲滑落。
診所里,周予安給她打了退燒針。
“營養(yǎng)不良,免疫力低下,還有明顯的PTSD癥狀。”他翻看著檢查報告,語氣嚴肅,“你最近是不是還經常做噩夢?”
秦兮微沒回答。
周予安放下報告,直視她的眼睛:“我可以幫你。”
“為什么?”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因為我是醫(yī)生。”
“我不信醫(yī)生。”
他笑了:“那你信什么?”
秦兮微望向窗外,陽光透過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我信海水很冷。”她輕聲說,“冷到能讓人清醒。”
耳邊傳來一聲嘆息,溫兮微不由得繃緊了身體,但是周予安沒有勉強她。
但自那以后,他每天都會“恰好”路過她的閣樓,帶來一份熱湯或面包。
起初,秦兮微總是拒絕。
直到某天深夜,她又從噩夢中驚醒,渾身發(fā)抖地沖到浴室干嘔。
鏡中的女人眼眶凹陷,嘴唇干裂,像個行尸走肉。
‘這是我嗎?’
她盯著自己看了很久,忽然抓起外套沖出門。
周予安的診所還亮著燈。
他開門時,手里還拿著一本醫(yī)學期刊,眼鏡微微滑到鼻梁,看起來有些驚訝。
“我……”秦兮微攥緊衣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想試試心理治療。”
心理治療是一個十分漫長且痛苦的過程。
而她的治療一開始也并不順利。
每當周予安問及過去,秦兮微就會沉默。
直到某次,她在放松狀態(tài)下無意識地說出一個名字:“……裴清嶼。”
周予安筆尖一頓:“他是誰?”
秦兮微猛地清醒,臉色煞白。
“不重要。”她踉蹌著站起身,“今天就先到這里吧。”
周予安沒有阻攔,只是遞給她一份資料:“隆德大學的心理學碩士項目,專攻創(chuàng)傷修復。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推薦。”
秦兮微愣住:“為什么幫我?”
“因為你需要一個方向。”他微微一笑,“而心理學,或許就是一個適合你的方向。它不僅能讓你先救自己,再救別人。”
周敘白的話似乎觸動了她。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決定。
她燒掉了行李箱夾層里的照片——那是她帶走的和裴清嶼唯一的合照,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們在天臺用易拉罐拉環(huán)當戒指,笑得像個傻子。
火焰吞噬了少年溫柔的眉眼,也燒盡了她最后一絲留戀。
第二天,她敲開周予安的辦公室門。
“你說的那個項目,我想申請。”她鞠了一個躬,聲音悶悶的,“但我沒有相關經驗。”
周予安笑了:“我有朋友在招生處,可以幫你爭取一個面試機會。”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得先學好瑞典語。”
秦兮微點頭:“我會的。”
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端。
裴清嶼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監(jiān)控截圖。
在機場安檢口,秦兮微摘下項鏈扔進垃圾桶的畫面。
那是他送她的訂婚禮物。
助理小心翼翼道:“秦小姐之后可能用了假護照,在英國之后,我們就查不到任何記錄了……”
裴清嶼合上電腦,聲音冰冷:“繼續(xù)找。”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整座城市。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掌控一切的人。
現在才知道,原來真正決絕的人,從來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