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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了，我終于想為自己活一次。
"成公，我能借府中小院，舉辦一場曲藝說書會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夫君趙成公頭也不抬，臉上掛著不屑："一把年紀了，還折騰什么？安分守己不好嗎？"
兒子趙文和兒媳杜香一唱一和："娘，您那雅興能當飯吃？府中哪有閑錢給您玩那些清閑事！"
那晚，我親眼看到夫君把我珍藏古琴賣出的五十兩銀子，毫不猶豫地轉給了他表妹徐婉——"資助"她去京城參加琴會。
全家人興高采烈地陪表妹往京，唯獨留下我"看家"。
送別之際，兒子拍拍我肩膀："娘，我替你去完成心愿，莫要憂心。"
夫君則興奮地向表妹展示京城見禮之儀，小孫兒抱著他們笑得天真爛漫。
馬車遠去的那一刻，我轉身尋訪了族中族老，商議變賣祖產之事，同時命人備好往蘇州的船票。
我的人生盛會，何須旁人代辦？
01
"喬凝煙，那套《逍遙游》又賣出去了？幾兩銀子？"趙成公扯過我手中剛謄抄好的《醉妝詞》，隨手扔在已積了灰的案幾上。
那套耗費我三個月心血的抄本，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沓可以換錢的紙張。
"八兩。"我輕聲回答，低頭看著自己因常年操持而粗糙的雙手。
這雙手，三十年來為這個家煎茶烹飪，養大了兒子，供他讀了府學、考取了功名。
也養肥了眼前這個自詡"詩人"的丈夫。
"才八兩？上次那套不是賣了十二兩嗎？你是不是偷懶了？"他皺眉，終于舍得把目光從棋譜上移開，上下打量我。
我咬了咬嘴唇："這套篇幅小些，但字跡更工整。買家很滿意，說筆法有獨到之處..."
"筆法？"他嗤笑一聲，打斷我，"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筆法？踏踏實實抄你的書不好嗎？"
我深吸一口氣，攥緊了衣角。
三十年了，我像一個永不停息的水車，為這個家付出一切。
如今，兒子成家立業，小孫兒都六歲了，我覺得，我終于可以為自己活一次了。
"成公，"我鼓起勇氣，聲音不禁有些發顫，"下月蘇州有個說書集會，我...我想用自己整理的話本，去試著申請一個角落，可以嗎？"
趙成公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
他緩緩轉過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繼而爆發出一陣大笑。
"哈哈哈！喬凝煙，你今年多大了？知天命了吧？"他笑得前仰后合。
"你守著這抄書幾十年，墨汁里看世界，早就磨沒了那點子才華！還辦說書會？笑煞人也！"
"我這么多年整理的話本，很多文人都很認可..."我試圖解釋。
"認可什么？認可你字跡工整罷了！那能叫藝術嗎？"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告訴你，安安分分在家帶孫子，做做你的抄書補貼家用，比什么都強！非要去湊那熱鬧，貽笑大方！"
"父親說得對！"兒子趙文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他和兒媳杜香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娘，您是不是最近太閑了？"趙文倚在門框上，穿著我用賣字畫的錢給他添置的新衣。
"安安心心帶孩子不好嗎？非得學人家弄什么說書？"
杜香立刻接上話茬："就是啊婆婆！辦什么集會，既費銀子又費神！咱們府上正緊著給小郎報私塾呢，您就別給我們添亂了，成不成？"
添亂？我這一生，為這個家付出了所有，何曾為自己"添"過什么？
我用最好的年華，最亮的眼神，最靈巧的雙手，換來了趙文的束脩、婚房，換來了杜香的首飾胭脂。
換來了趙成公"詩人"的面子...
到頭來，我的一點小小心愿，竟成了"添亂"？
"你們不支持，那算了。"我輕聲說，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茶盞。
"知道就好！"趙成公滿意地哼了一聲，又癱回椅上。
"對了，《醉妝詞》拿出去賣了，八兩能拿到手吧？正好下個月我要參加詩會，還有小郎的束脩也該交了。"
就在我彎腰撿茶盞的瞬間，硯臺邊的筆尖刺入了指腹，一滴殷紅的血珠涌出，恰好滴落在剛剛謄寫的墨跡上。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年前，趙成公第一次見到我抄書時說的話："凝煙，我最愛你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靈氣。"
三十年了，他早已忘記。
"祖母寫的難看死了！"孫子趙小郎從內室里飛奔出來。
小手指直指墻上那幅我二十歲時的書法《江南春早》，那是我曾經最得意之作，被老先生贊為"秀外慧中"。
"姑祖母寫的才好看！五色筆墨的，像畫一樣！我們私塾夫子都說姑祖母是真正的才女！"
趙成公非但沒有責備，反而眼中閃過得意，假裝呵斥："小郎！不許沒禮貌！你祖母...嗯，她書法還是不錯的。"
那語氣，仿佛在稱贊一個尚算勤快的婢女。
我抿著嘴，看著指尖滴落的血珠，聽著耳畔趙家人的議論聲：
"不會真想去那種高雅集會丟人吧？"
"我看是年紀大了，鬧脾氣呢！"
"別理她，過兩天就好了..."
指尖的疼，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02
"婉兒要在京城參加琴會了！是宮中那位貴人親自邀請的！"第二天早飯時，趙成公興奮地宣布這個"大喜訊"。
杜香立刻兩眼放光："真的嗎？那可是莫大的榮耀啊！咱們府上沾光了！"
"不愧是姑姑，從小就有才情。"趙文附和道，眼中滿是仰慕。
我默默布置飯桌，沒有插話。
徐婉是趙成公的表妹，比我小十歲，從小被夸有"天資"。
"對了，婉兒需要我們全力支持！"趙成公的話讓我心頭一緊。
"這種高雅集會，前期準備極多，我們作為家人，責無旁貸！"
我放下筷子："需要多少銀兩？"
"也就...五十兩左右吧。"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的手猛地一抖："五十兩？"
"娘，您別這樣小氣行不行？"趙文責備地看著我。
"姑姑好不容易有這么好的機會，咱們支持一下怎么了？這可是全家的榮耀！"
"可是..."
"夠了！"趙成公拍桌而起，"這點小錢都舍不得？徐婉是要代表咱們趙家走向朝堂！哪像某些人，整天守著三文兩文的小家子氣！明日婉兒會來府上用飯，你給我擺出好臉色！"
我想說的不是銀錢的問題...
我不再爭辯，沉默著收拾碗筷。
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替酣睡的趙成公整理書案。
這是我三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案上散落的草稿紙上寫著："琴音悠揚，飄向紫禁；天賦非凡，藝苑明珠..."
正當我收拾時，他的賬本突然翻到了某頁，一張借據露了出來：
【謹借白銀五十兩整】
【借款人：徐婉】
【用途：京城琴會準備】
【借款日：前日午時】
前日午時...正是他告訴我"要出去和老友對弈"的時候。
而這五十兩...是我精心保存，花了整整兩年謄抄的那部《琴心劍膽》話本的全部所得！
當時書商贊不絕口，說足以進藏書樓收藏。
趙成公當時告訴我："這筆銀兩先放我這兒統一規劃，你放心。"
我放了三十年的心，換來的就是這個？
"婉兒...知音...才女..."寢室里傳來趙成公的夢囈。
我站在冰冷的門口，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次日清晨，我沒有睜眼就聽到廚下傳來家人的說笑聲。
徐婉竟已坐在飯桌邊，趙成公、趙文、杜香圍著她噓寒問暖。
連小郎都趴在她腿上作畫。
"表嫂早啊。"徐婉看到我，甜美地笑著，眉眼間掩不住的得意。
她輕聲開口："表嫂，聽說您前段時間抄的《琴心劍膽》賣了不少銀子呢？真厲害。"
我看向徐婉，又看向趙成公。
他的表情瞬間慌亂，但很快恢復了鎮定。
"成公，那五十兩，你是借給婉兒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滿桌寂靜。
趙文和杜香震驚地看向趙成公。
"你...你偷看我的賬本？！"他猛然站起。
"那是我們家的共同財產！我有權決定怎么用！婉兒去京城參加琴會，那是為趙家爭光！我支持一下怎么了？有錯嗎？！"
我平靜地看著他："那是我的抄本換來的銀兩，我本想用它修繕我家傳下來的老書坊，去辦一個小小的說書會..."
"修什么書坊？辦什么說書會？"趙成公冷笑。
"你還真把自己當才女了？喬凝煙，醒醒吧！你就是個靠賣抄本養家的婦人！還想搞什么高雅文會？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他唾沫橫飛："婉兒是要走向京城大雅之堂的！你能比嗎？你那點破抄本，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娘，您別這樣了。"趙文假惺惺地勸道，"姑姑有出息是好事，咱們不該支持嗎？您干嘛這么小氣？"
"就是啊，婆婆。"杜香語氣輕蔑，"人家要做真正的才女，您該高興才是。再說了，那銀子放著也是放著，您也不用，給姑姑搞琴會多有意義啊！"
徐婉始終低著頭，嘴角卻掩不住得意的微笑。
一瞬間，我的心徹底冷了。
兒子，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從小吃著我做的飯，穿著我抄書換的銀兩買的衣裳，如今卻跟著別人說我"小氣"！
趙成公仍不罷休："難道你覺得自己那些抄書的活計，比婉兒的琴藝還值錢？你要跟她比？別不知天高地厚！"
我環顧四周，看著這一家人的嘴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