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特約采訪
“銀燭秋光老化屏?！?/p>
佘凌把幾個8寸屏幕放在架子上，連接電源，看著屏幕一一亮起來，藍色的背景上顯示三個白字:“無信號?！?/p>
剛剛組裝完成的屏幕，需要通電老化幾個鐘頭，才能判定是否穩定，所以這是一句符合現代工業社會的古典詩歌，至于后面幾句牛郎織女，那就算了吧。
佘凌從調試間又搬出幾個屏幕，插在電源上，一轉眼已經三個月過去了，重慶的五月，溫度舒適，回想從前，簡直是兩個天地。
嘉琦離職，自己終究沒有“普天同慶”，有點太夸張，仿佛自己也如同嘉琦一樣瘋狂，雖然有一點好像歿后思，但佘凌仍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處于嘉琦的位置，家中生意失敗，欠債，母女兩人雙雙失業，或許也會失控地要去憎恨吧，只要找到一個目標，就會不顧一切去恨。
所以自己可能應該感到慶幸，好在沒有落到嘉琦的處境，因此還能夠維持正常的神經。
不知嘉琦現在如何，但自己已經逐漸開始平靜，就在幾個月前，嘉琦如此恨自己，而自己也是這樣的恨她，如今再想起來，是多么不可思議啊。
她正在想著，忽然小聰在打包間里面叫:“佘凌，有空沒？測采集棒。”
佘凌立刻答應:“來了?！?/p>
傍晚，佘凌慢慢挪著腳步回家，換了鞋，就坐倒在餐椅上。
不多時，龍柏真端了一盆菜出來:“累成這樣？我當年種地，都沒像你這樣。”
“拆儀器、裝水產工具、維修屏幕、售后、打包、拆包，一整天都沒有時間喘口氣，每天就盼午休，可以休息一下。”
此外漏了說，還要檢測連接電腦用的采集棒。
“怎么這么忙？之前不是挺好的？”
“3月底忽然來了許多訂單啊，經理每天幾十臺出貨，都是我們三個人干，如果蘭姐還在……”
分明少了一個人，自己本來是前臺，如今大部分時間都要在倉庫幫手，本職的售后反而要抽時間來做，有時候不由自主便要去想，假如蘭姐留在這里，自己應該不需要這樣忙，都是從前蘭姐的工作啊。
如果蘭姐能留下來……
自己的日子也未必會好過，冰炭不同爐，水火本來相克，能力強、效率高的人，大約都會對廢柴同事有本能的輕視。
佘凌說著就站起來，要去廚房端米飯。
龍柏真忙攔阻:“你歇著，我去吧?！?/p>
“媽，我還不至于累得這樣，連端飯的力氣都沒有了?！?/p>
“那么你吃完飯后，就進屋里休息，今天的碗我來洗。”
“我能洗的，就這幾只碗而已?！?/p>
鼓起力氣吃完了飯，佘凌捧了一疊碗進入廚房，過了一陣，廚房里水聲停止，她進入客廳坐在沙發上，看一眼手機，7點03分，然后順勢就躺倒在那里。
龍柏真坐在沙發的另一邊，皺一皺眉，道:“你還能撐得住嗎？”
“能洗澡的?！?/p>
“我是問在這家公司還能撐得住嗎？如果一直是這樣，不如離開吧。”
佘凌笑一笑:“媽，不是之前你催著我快點出去找工作，鍛煉身體，接觸社會嗎？現在就要我辭職。”
“我是讓你到外面找點事情做，不過沒讓你賣命啊，你在那里，拼了命嗎？身體要緊。辭了這一家，又不是從此就待在家里，再找另一家啊，下一次找文員的工作，可別整天賣苦力了，我看著都累，你長這么大，也沒干過這么多的活?！?/p>
佘凌半撐起身體:“媽，就因為從前沒有做過，現在才覺得吃力，等我做慣了，也就好了，別人能做，我也能做。”
“你又不是別人。哎，我不和你說了，你愿意吃苦，那就去吧。有件事和你說，你三姨今天講，裴俊要和咱們好好說說話。”
佘凌頓時來了精神:“什么時候？”
“端午節，預計上午九點?！?/p>
“哎呦，好像嘉賓訪談。端午節，那就是后天嘍?！?/p>
今天二十九號，后天五月三十一號禮拜六，就是端午節，公司連休三天，佘凌等這一天，等得眼睛都綠了。
正說著，佘凌忽然豎起耳朵:“媽，臥室里是不是你手機在響？”
掙扎著便要爬起來。
龍柏真一擺手:“我去拿吧?！?/p>
不多時，佘凌就聽到母親的聲音在里面響起:“喂，哪位？……是姐夫嗎？好多年不見了，身體還好嗎？聽說你到四川來了，現在在哪里？……哦，就在不遠啊，端午節要過來是嗎？……有時間，當然有時間……”
佘凌全身重心放在左腿，靠著臥室門框站在那里，望著母親，等母親結束了電話，她笑嘻嘻地問:“媽，姨父要過來了？”
龍柏真點點頭:“端午節過來吃中飯，下午還要趕回去，挺辛苦的，工程趕得急，端午節也沒有時間回家去看看，他是好不容易請了半天假，可以到我們這里來坐坐，一定要好好招待?！?/p>
佘凌挽起襯衣的袖子:“那是一定的，菜單我都想好了，蔥燒海參、油燜大蝦?！?/p>
心急火燎頂過了周五，31號早上，雖然是假日，佘凌并沒有怎樣減慢節奏，早早起了床，煮了湯面，飯后匆匆清理廚房，一切料理完畢，便與母親在客廳坐等故鄉的消息。
看看到了9點，裴俊卻沒有動靜，龍柏真的退休群里面，卻是左一個右一個消息:
“端午快樂！老姐妹，老兄弟們，又是一年端午，祝大家身體安康！順便提醒一下明天聚會日程:九點半鐘在客運站集合，包車去草莓園。預計十點鐘到達，十點——十一點三十分采草莓，然后會餐，餐館是‘百味大食堂’，十二點準時上菜，包房一直訂到下午兩點?！?/p>
“謝謝于姐，差一點忘了，還想著明天去改衣服。幸好有于姐這樣熱心的人，組織大家活動?！?/p>
“有于姐，我們很幸福，又是在這樣美好的國家，別看我七十六歲，越活越有勁頭，長壽就是最大的勝利，要健健康康到百歲?！?/p>
“端午時節家家歡，艾葉雄黃慶平安。國運振興歌盛世，繁華似錦千萬年?！?/p>
佘凌笑道:“賀叔叔真是個才子，一首詩合轍押韻?！?/p>
龍柏真眼望窗外:“她們又出去玩了呀，夏天真想回去待幾個月?！?/p>
“媽，咱們明天也出去逛公園?！?/p>
“你上班很累的，算了吧。”
這時，家庭群終于有了消息:“家人們，端午好！吃粽子了沒有？給親人匯報一下我在部隊三個月的情況，首先伙食很不錯，紅燒肉、煎帶魚、豬排雞腿，都是常吃的，土豆燒牛肉共產主義?！?/p>
特約采訪正式開始。
佘凌咯咯地樂:“尤其是都不用自己做?！?/p>
吃食堂啊，母親總是嫌外賣不干凈，但在家里吃，就要自己動手，天長日久很煩的，自己每天只是做早餐，就已經嫌膩煩，所以佘凌特別期盼老年食堂。
裴俊也笑:“炊事員手藝相當好，六個菜隨便挑。發一張正月初一晚餐照，大家看看多豐盛，雖然春節沒有趕上，但今天端午也有加餐。”
佘凌一看照片，一張桌七八個人，餐桌上五六個盤碗，中間好大一盤魚，魚身上點綴著碧綠的香菜，幾個穿迷彩服的士兵笑容滿面，舉杯慶祝，看飲料罐是椰汁。
龍柏雙和龍柏真都問:“累不累？”
“剛開始不太習慣，畢竟回到家里這么多年，不過咱畢竟是受過鍛煉的，有底子嘛，現在已經適應了，每天跑跑步很好，前幾天剛剛體檢，我的肝健康了很多。”
佘凌:立竿見影啊，只不過三個月時間，肝臟上的脂肪都消融了。
龍柏云道:“只要不打仗，累一點也沒關系，只當你去了個不花錢的健身房，可是俄羅斯和烏克蘭……”
裴俊嗓音提高了三度:“媽，和咱們什么相干？我們哪邊都不站，不管是誰都要爭取咱，你不看現在天然氣都降價了？”
“可是水電都升價了……”
“俄羅斯不往這里面送水電，那有什么辦法？”
龍柏真和佘凌哈哈地笑。
裴俊很少在群里聊天，這次他來了，氣氛格外熱烈，直聊到將近11點，龍柏真道:“不說了，趕快做飯吧?！?/p>
龍柏雙接口說:“柏真，同福今天中午要去你那里啊？讓你受累了?！?/p>
龍柏真笑道:“十幾年才見一次面，有什么受累？大姐在上海這么多年，像上海人一樣客氣?！?/p>
真的不需要怎樣忙，沈同福預定十二點到，十一點四十分的時候，龍柏真打電話:“姐夫，到了哪里？”
“還有兩站。大概十幾分鐘?！?/p>
龍柏真掛斷手機，對女兒說:“佘凌，上菜?！?/p>
十分鐘后，一個老年男子站在門口。
龍柏真一看到他，就說:“姐夫，這么多年不見，差一點認不出了。”
沈同福哈哈笑道:“老嘍！”
龍柏真笑著說:“你還精神的很，看上去不過六十出頭?！?/p>
只是多年不見，畢竟有些生疏，而且人到老年，終究和盛年不同，頭發倒是烏黑油亮，臉上卻明顯可見皺紋斑點。
“姐夫快進門，菜已經上桌了。知道姐夫趕時間，咱們就不多說了，洗手吃飯。”
佘凌擺了一雙拖鞋在地面:“姨父，穿這雙鞋?！?/p>
“這房子不錯。佘凌，你也是很能干的，自己買了房?！?/p>
佘凌臉上微微發紅:“要靠媽媽爸爸拿錢?！?/p>
“都是這樣的嘛，剛剛畢業的年輕人，哪有那么多錢來買房？不是都要靠家里？父母的錢不給你們用，又要給誰用？你大姐也是一樣?！?/p>
佘凌嘿嘿兩聲:“我跟大姐可不能比。”
秋河姐姐是很出色的軟件工程師，自己則是在一個小公司打工，維持基本生活。
沈同福進洗手間洗了手，出來往桌面上一看:“都是山東菜。”
芙蓉雞片、一品豆腐，還有那一盤碩大肥美的糖醋黃河鯉魚，經典魯菜，濃濃的傳統氣息。
龍柏真笑道:“姐夫難得來一次，吃點家鄉菜。”
沈同福笑著說:“不用這樣客氣。我畢竟在外面當過兵，又是東北的女婿，在上海也住了這么多年，口味早就雜得很。”
佘凌道:“我們也想嘗嘗山東菜。”
這是真心話，自從開啟系統以來，但凡點餐，多是東北風味，魯菜很有名的，這一次趁機大快朵頤。
沈同福順口一句:“用原來的餐盒裝就好，何必騰挪到碗里，回頭這么多碗要清洗，很麻煩的?！?/p>
啊呀，我怎么說出來了？
佘凌:年夜飯吃外賣的梗是不是過不去了？
三個人在桌邊坐下，邊吃邊談:
“姐夫做什么項目？”
“大型房地產。”
“離這邊不遠，是在廣安嗎？”
“嗯，嗯?！?/p>
“要做多久？”
“不清楚，看情況。佘凌還沒結婚嗎？”
“沒有。大姐最近好嗎？”
“你大姐還好，你大外甥女剛上大學，也是學計算機，二外甥女正讀初中，學校離家遠，好在中午可以到姑姑那里吃飯，她姑姑開一個托管班……年紀大了，想換一套電梯樓……”
這一餐飯吃了四十分鐘，飯后沈同福只喝了兩口茶，便起身告辭:“柏真，佘凌，謝謝你們，今天這一頓飯，就好像回了家一樣，現在得走了，那邊還在等著我?！?/p>
龍柏真道:“這么急的嗎？到底什么工程，端午節都不給休息一下？”
“是很緊急的?！?/p>
“姨父，這里有一只德州扒雞，你帶回去吃吧。”
“不必不必?！?/p>
“姐夫，不要客氣了，你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好自己。”
沈同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送了他出小區，龍柏真與佘凌回到家中，收拾桌面。
佘凌把芙蓉雞片與海參折在一起:“還不如就用餐盒?！?/p>
龍柏真說:“咱們家，你大姨過得最好，在上海三套房子，又有錢又有人，興旺發達?！?/p>
佘凌笑嘻嘻:“媽，咱們家也不錯啊，有系統?！?/p>
收拾了盤碗，佘凌洗干凈手，拿過手機看了一眼，同學群里上百條未讀消息，但那聊天的熱浪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