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從勞務市場回來時，身后跟著二十多個女工，烏泱泱擠滿了裁縫鋪前的小院。
他得意地沖陳錦繡揚了揚下巴，活像只邀功的大狗，
“繡兒，按你說的，手腳麻利的都帶來了！你選選唄！”
陳錦繡放下手里的布料，掃了一眼人群。
她挑了幾個有縫紉經驗的，讓她們當場試了試針線活，最后留下了六個熟手。
正要打發其他人回去，余光卻瞥見角落里站著一個瘦小的女人，低著頭，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她脖子上有道新鮮的掐痕，在衣領間若隱若現。
陳錦繡腳步一頓。
那傷痕她太熟悉了。
上輩子她被趙建國打得最狠那幾次，鏡子里自己脖子上也是這樣的淤青，像條毒蛇盤踞在血管上。
“你。”
她指了指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
女人猛地抬頭，眼神慌亂，“我、我叫林招娣……”聲音細如蚊蚋。
“會踩縫紉機嗎？”
林招娣搖頭。
“會打盤扣嗎？”
更用力地搖頭，碎發垂下來遮住傷痕。
陳錦繡沒有說話。
這類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前世那些鄰居的憐憫眼神，陳錦繡記得太清楚，看似關切，實則把「可憐蟲」三個字刻在你骨頭上。
她們需要的不是可憐，而是從內到外強大起來，強大到自己足以能夠反抗。
“留下吧。”
陳錦繡語氣平淡，仿佛沒看見那些傷，
“不會縫紉就先打下手，剪線頭、熨衣服，總會吧？”
林招娣囁嚅著點頭。
“聽著，”
陳錦繡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整個屋子的人聽清楚，“我用人向來公平，工資和你們的技術和產量掛鉤，你什么都不會，只有三十，包午飯。你可以留下來慢慢學，等你自己有了本事，表現好了，我自然會給你漲工資，要留下嗎？”
林招娣低頭絞著衣角，“晚上幾點能下班，我，我還要回去給我家那口子做飯。”
陳錦繡淡淡看了她一眼，“放心，不會耽擱！”
周野靠在門框上等她，見她出來，挑眉道，
“怎么，撿個可憐蟲回來？”
陳錦繡白他一眼，“別可憐她，路都是自己選的。”
周野咧嘴一笑，湊近她耳邊，“繡兒，你心軟的樣子，真他媽好看。”
陳錦繡沒搭理他，透過窗戶看見林招娣。
慢慢來吧。
總有一天，這女人會明白，拳頭和繩索，拴不住一個想飛的人。
—
夜幕降臨，夜市燈火通明。
陳錦繡讓女工們暫時停下手中的活兒。
她環視一周，問道，“今晚出攤，誰愿意穿旗袍去展示？有銷售提成。”
女工們面面相覷。那改良旗袍開衩到大腿中段，在1983年著實大膽。
還要站在街上讓這些人看，怎么看都像賣弄風騷。
張桂芬一聽能多拿錢，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我去！”
她利落地換上墨綠色旗袍，“不就是讓人看兩眼嘛，又不會少塊肉！”
陳錦繡的目光掃過林招娣——她身形纖細，凹凸有致，其實很適合穿旗袍。
但林招娣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低下頭，繼續忙著手上的活兒。
這事兒要是被她男人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
其他人紛紛搖頭，表示還是老實做衣服算了。
“走吧！”
陳錦繡沒勉強，帶著張桂芬和周野的幾個兄弟就出攤了。
夜市人潮涌動，陳錦繡站在臨時搭的木臺上。
“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錦繡成衣，純手工定制，今天預定還能享受八折優惠！”
她今天穿了件胭脂紅旗袍，開衩處用金線繡著纏枝牡丹。
陸沉舟剛下長途汽車，隔著人群就看見她揚起量尺的模樣——
旗袍勾勒出流暢的腰線，她踮腳給客人量肩寬時，小腿線條在暮色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發間那支木簪不知何時換成了鎏金蝴蝶簪，振翅欲飛的樣子，倒像她此刻鮮活的神采。
陸沉舟喉結微動，鏡片后的目光深了幾分。
“三百二十件，全賣空了！”張桂芬捧著賬本驚呼。
“定金登記清楚。”
陳錦繡把鋼筆塞給張桂芬，轉頭看見秦明月拎著一匹進口布料站在攤前。
“陳老板好威風。”秦明月推了推墨鏡。
“你怎么來了？”陳錦繡一臉驚喜。
秦明月不滿癟癟嘴，“你不來找我，我就主動來找你了，”
她順手把布料往陳錦繡懷里一塞，“幫我做兩身旗袍。”
那布料質地柔軟，在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一看就是上等貨。
陳錦繡摸了摸，挑眉，“的確是好料子，但也沒必要做兩身一模一樣的旗袍吧？另一件我給你做成連衣裙，怎樣？”
“就做旗袍。”
秦明月堅定地說道，她突然伸手捻了捻陳錦繡的袖口，
“另一件按你的尺碼做，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布料，白瞎了這副好身段。”
陳錦繡想推辭，秦明月卻打斷她，
“就當還我上次的人情。做好衣服，改天陪我去個地方就行，到時候別給我丟人。”
“如果一件衣服就能定義一個人的價值了，那這個人也就只有那點價值了。”
兩人正說著，一道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
陸沉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目光淡淡掃過秦明月，帶著幾分審視。
他以為這女人是來秀優越感的，語氣不自覺冷了幾分。
回頭看向陳錦繡，聲音又柔和下來，
“錦繡今天很漂亮。”
陳錦繡回頭，驚訝道，“陸同志？你回來了？”
陸沉舟點頭，“剛回來，還沒吃飯。一起？”
秦明月將陸沉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她心下了然，又是一個對陳錦繡有想法的男人。
周野帶著兄弟們收拾攤位，余光卻一直盯著陳錦繡。
先出現個秦明月還好，但當陸沉舟出現的時候就立刻不淡定了，
突然躥了過來，一把摟住陳錦繡的肩膀，
“恐怕不行，我們合伙人得對賬。”
他挑釁地沖陸沉舟咧嘴一笑，露出那顆標志性的虎牙，
“是吧，繡兒？”
剛才還嚷嚷著餓要一起吃飯的張桂芬，嗅到火藥味，立刻縮了縮脖子，保命似的，抱著賬本溜得飛快。
秦明月萬萬沒想到，只是送個布的功夫，還能看這么一出修羅場。
秉著有熱鬧不看王八蛋的原則，她紅唇一勾，懶洋洋道，
“既然如此，我也沒吃飯，大家一起唄？”
周野，“......”
陸沉舟，“......”
陳錦繡扶額，這姐妹兒確定不是來整她的？
秦明月不及眾人反應，大手一攬，挽上陳錦繡，
“走吧，前面有家涮鍋還不錯！”
周野和陸沉舟在后面暗自較勁，默默跟著，誰也沒發現暗處那道淬滿毒汁的目光，
“賤人，把我害得身敗名裂，憑什么你要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