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母是假算命師,女承母業,我也是。 養母說這門營生只給女孩傳,三個姐妹里,
她最疼我,所以傳給我。 說這話時,她笑容慈愛。
仿佛外面警方正在嚴查詐騙的消息是假的。 騙來的錢,養母要替我存著。
后來我找她要錢救命,養母翻臉,給了我一巴掌。 養母啊,既然母不慈,別怨女不孝。
我養母是假算命師。 時下人稱神婆。 街坊鄰居有煩心事,不找心理醫生,
只找我養母算命。 約見加咨詢,專業醫生至少五百元。 我養母的算命只要二百元。
社區居民兩邊一算,滿意地拿著錢來找我養母。 求算命時,他們神態卑微,心中忐忑。
因為我養母說求卦和問事都要真心誠意。 心不誠則不準。 因為這句話,即便算得不準,
他們也毫無怨言。 沒準說明心不誠,心不誠,就是活該,就得認命。
但只要幫一個人算準了,他們都會奔走相告,大呼神準。 時間一長,我養母名聲大噪。
周邊小區的居民都知道明珠苑有個厲害的神婆。 來的人多了,我養母也開發出新業務。
嬰兒起名一千元,測姻緣八百元,解厄運兩千元,化太歲三千。
原先的算命也從二百元漲到五百元。 居民雖有怨言,但比去看心理醫生仍便宜,
又不想得罪神婆,便依舊來找我養母。 靠著這門營生,我養母賺了大錢。
不僅讓我養父入贅,還從簡陋的老房子搬到高檔小區,每天大魚大肉,好不快活。
我養母貪財好色,我養父是個相貌堂堂的推銷員。 他們看對眼,就辦了結婚證,
相繼生下大哥、二哥和小妹。 有了小妹后,我養母便不再要孩子。 不是不想生,
只因我養父失了容貌。 好吃好喝地夜夜縱欲,
他從精壯漢子變成滿臉浮腫、眼眶凹陷的油膩中年。 養母愛美色,
又在網上勾搭了個小奶狗。 養父心中苦悶,不敢對養母發作,只一個勁灌酒。
喝醉后想打人。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林雨姐姐。 打傷了沒人干活。 掃過大哥和二哥。
男孩不打。 掃過小妹。 家中最小,又得養母寵愛。 最后終于把目光定在我身上。
我連連后退,他拎起酒瓶直接向我扔來。 瓶子砸在頭上,溫熱的液體淌過臉頰,
額頭火辣辣地疼痛。 我被紅色的液體和酒精味包圍,被驚慌的林雨姐姐抱在懷中。
余光里,養父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 大哥和二哥埋頭玩手機。 小妹咬著棒棒糖,
瞥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刷抖音。 林雨姐姐把我抱到房間,用家里的紗布包住我的頭。
我感受到血汩汩向外流,腦中昏昏沉沉。 林雨姐姐握著我的手,抽泣著讓我再等一等。
等養母回家。晚上,養母回家。 林雨姐姐在養父陰冷的目光里急忙上前,
對養母說白天的事。 她想讓養母帶我去醫院。 養母只看了我一眼,
對林雨沒好氣:「看什么醫生!給她燒張符紙,沒得白白浪費錢。」
林雨姐姐頓時面色慘白。 外人眼里,符紙是靈驗法器。 只有我們知道,
符紙不過是在超市買的黃紙上畫幾道毫無意義的線條。 林雨姐姐哭著跪下,
求養母至少給我消毒包扎。 養母不耐煩地將林雨姐姐甩開,
義正辭嚴地厲聲道: 「我家做什么,你不知道?要被別人聽去我家還上醫院看傷,
老娘還怎么做生意!到時候你們一個個都得上街要飯去。」 聽到上街要飯,
二哥急忙跑出來將林雨姐姐推倒在地:「她死便死了,你著什么急?」 大哥捧著手機走來,
對林雨姐姐斥道:「媽累了一天,你還如此煩人,當真不懂事。」 小妹細聲細氣:「姐姐,
蘇晚吉人天相,不會有事。你為她耽誤一晚上,媽回家都沒得飯吃,
還是快點去廚房熱點飯菜吧。」 養母喜歡看他們懂事的模樣,當即笑瞇了眼,
拿出外面買的烤串。 大哥、二哥和小妹高高興興地簇擁著養母向客廳去。
林雨姐姐從地上爬起,擦擦眼淚,來到我的房間。 我閉著眼。
她以為我昏睡沒聽見方才的話。 便將我搖醒,
摸著我的手溫聲:「媽說去醫院對家里生意不好,讓我找上次剩的藥給你用。」 話說完,
她沉默下來。 上次的藥哪里來的? 是二哥在外打架扭了腿,
養父養母忙為他掛急診抓的藥。 這個家里,每個親生的都看過醫生。 所謂的注意生意,
碰到他們頭痛腦熱都不須在意,只在我和林雨姐姐身上成了說辭。林雨姐姐給我消了毒,
又在我額頭上貼了創可貼。 頭上的傷口慢慢愈合,只額角多了條沒入發際的疤。
林雨姐姐摸著覺得憂心:「雖然不大,但到底破了相。」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生怕以后說親難的話咽了回去。 等我再次下床,小妹見了我撇嘴:「這不也沒事。裝病!
賤人!」 她才八歲,最后兩個字說得惡狠狠,頗有養母潑辣時的樣子。
她因騙養母買兩個發卡,養母只買一個而生氣,最近總是憤憤不平,「賤人」不離口。
我不語,只圍著林雨姐姐打轉。 林雨姐姐做飯我洗菜。 林雨姐姐掃地我拖地。
林雨姐姐洗大件,我洗內衣。 ……碰上養父再喝酒,林雨姐姐就帶著我躲進超市。
養父沒了出氣的人,心中愈加煩躁,越喝越多,一天晚上因醉駕被警方攔下,
回家的路上跌進河里溺死了。 我從此成了除林雨姐姐外全家人的仇恨對象。
大哥在養父被送回的尸體前跪下,轉身給了我一耳光,扇得我倒在地上,雙耳嗡嗡。
他雙目含淚,面向圍觀的鄰居,高聲道:「家有不孝女,我身為長子,
沒能教育得了妹妹懂事,枉為人子。」 說罷,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圍觀鄰居頓時贊賞他孝心至誠。 他在念大學,最喜歡這種名聲,
低下頭嘴角險些咧得被人瞧見。 二哥因大哥的話里夾帶他,神色不虞,只不耐地站在一旁。
鄰居們見他這模樣,愈發信了大哥口中的妹妹不馴。 小妹本趴在尸體上大聲嚎哭,
見我被推倒,連忙跑來握拳打我:「都怪你,都怪你,你讓我再也沒有爸爸了。」
她年紀小,又因吃得好長得可愛,鄰居即便見她行為不對,卻也憐她年幼失父,目露不忍。
養母早在見到養父尸體時便昏倒一旁,等小妹打完我,悠悠轉醒。
哭聲尖利地死死扭掐我的手臂,恨恨道:「你爸不過見你頑劣,教育幾回,
怎教你就將他氣出門去,遭此慘禍!你個冤家,害人精,還我丈夫哪!」
她一聲一聲地哭著,手下勁格外大,不僅掐得我滿身青紫,護著我的林雨姐姐也被掐得哭。
在眾人譴責下,我被押著跪在養父的尸體前,接受一輪又一輪吊唁親友的說教斥罵。
他們是代父罵不孝女,象征天地正義,罵得越狠,甚至上手打我,
也只被贊和養父親情深厚,義薄云天。 出殯那日,我木著臉,一滴淚都流不出。
養母和兄妹們便上前打我踢我掐我,我像只破布娃娃趴在地上。 林雨姐姐將我抱住,
流著淚求我:「哭一下吧小蘇,哪怕為了不再遭罪呢。」 我看著她紅通的眼,
粗糙的滿是淚痕的臉,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可是沒用,太遲了。親友鄰居們議論我,
除了不孝害死養父,無法無天,桀驁不馴外,又多了心狠和心硬。 林雨姐姐出門買菜,
回來抱著我哭:「這樣的名聲,你以后怎么找工作呀!」
我給她擦眼淚:「只不孝一條就已經毀了我的前程。」
林雨姐姐呆住:「那你還有什么出路?」 我不說話。 林雨姐姐便憂心忡忡。
她試探著問大哥能否容我一輩子在家。 大哥讓她滾出去。 她去問二哥。
二哥吐她一口唾沫:「找不到工作我就把她賣到夜總會。」 林雨姐姐駭得面色大變,
震驚十五歲的二哥竟能說出這種話。 她已經工作兩年。 養母已經收了聘金,談好了人家。
只等年底,就將她嫁出去。 我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
她比關心自己都要關心我的前途。 如今前途晦暗,她心焦不已。 終于在她25歲的一天,
她再也沒有了擔心的必要。遠在國外的知名投資者被騙子所害,損失近億美金。
下令嚴查所有算命神婆,嚴懲一切詐騙行為。 嚇得我養母急忙宣布收山,搬到新小區。
那里住的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我養母就此撿回一條命,沒被警方抓了去。
我們窩在新家,養母也不敢重操舊業。 可大哥念大學要錢,二哥補課要錢,
小妹買零食買衣服也要錢。 便是她自己也愛買護膚品首飾,耗費甚多。
眼見家里余錢日日消減,養母神色郁郁。 她坐在陽臺上看我們。
目光掠過大哥、二哥和小妹,落在我和林雨姐姐身上。 逡巡片刻,便盯住我,
走到我面前。 我向后退。養母是個神奇的人。 她的謊話不僅容易使別人相信,
甚至能將自己也騙過去。 她和別人說是我害死養父。 時間一長,
竟然認為本就是我害死養父。 她理所當然地恨我,厭我,叫我禍害和害人精。
養母雙手扶我的肩:「蘇晚,媽要傳你一門只傳女不傳男的絕技。」 我默默看著她。
她的眼里滿是喜意,輕聲細語道:「媽把從前的營生傳給你好不好?」 我扭著眉頭。
林雨姐姐面色大變,顫著聲:「媽,現在這么嚴查怎么敢?被抓到是要坐牢的!」
養母直起腰白了她一眼:「光往外花,沒個進項。一家子遲早餓肚子。」
林雨姐姐的唇直哆嗦。 她大約想問養母:既然養母自己都不敢做,為何讓蘇晚做?
既然家里不如從前,為何大哥還要念私立大學?二哥還要報昂貴補習班?
小妹還要買名牌衣服? 明明節約一點,一家子都能平安無虞地活下去。
然而看著養母挑起的細眉,逐漸露出兇光的眼睛,林雨姐姐什么都沒敢問。
她只絕望地哀求養母:「蘇晚被抓到要坐牢的。」 養母轉身給了她一巴掌。
然后冷冷看我:「做不做?」 我看著捂臉倒地的林雨姐姐,
目露兇光死死盯著我的大哥、二哥和小妹,以及神色冰冷的養母,點了頭。
養母臉上露出笑意。 她摸著我的頭,第一次夸我:「好孩子。」我傳承養母的營生,
也成了假算命師。 事實上,根本無甚可傳。 因為那些全是假的。 算命是假的。
祈福是假的。測姻緣是假的。解厄運是假的。 我這個小騙子,更是假中之假。
我寡言少語,不會說話。 養母打了我幾頓后,索性依舊自己捋了袖子和來問事的人談。
但用的不再是自己「孫神婆」的名號。 為了造勢,她甚至扯著我去遠處山上的一座診所。
請里面的老醫生給我賜名。 那醫生頭發花白,面容慈祥,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現下風聲緊,他本要謝絕來訪。 余光瞥見我,忽然一怔。 凝神片刻,
對我養母說:「這位小姑娘不一般。」 他沒說完,
就被我養母滿臉警惕地打斷:「別想騙錢。取個名我最多給你五十。」 醫生看看我,
又看看我養母,悠悠嘆了口氣:「叫晚歸。」 我從此有了新名字,蘇晚歸。 目的達成,
我養母松了口氣,依依不舍地掏出五十塊。 醫生擺手。 我養母立即喜笑顏開,
連聲贊嘆醫生有醫德仁心。 醫生沒忍住,再次勸我養母:「莫要太過看重金錢物質,
否則將有災禍。」 從來都是我養母隨口卜卦唬別人。 聽了醫生的話,我養母白眼一翻,
扯著我就下山。林雨姐姐結婚那天,我為她梳頭。 她的婚紗是租來的,
妝容是我照著視頻畫的。 養母讓林雨姐姐帶著一只行李箱,一只舊手表出嫁。
她甚至沒有婚車,要自己坐公交去婆家。 要嫁的夫君有輕微的自閉癥。 娶她,
便是看中她能干活。 林雨姐姐出門那日,我要送她。 林雨姐姐不愿意:「太遠了,
媽知道要罵你。」 我堅持:「至少讓我知道你嫁到了哪,以后去看你不迷路。」
林雨姐姐怔愣著,流了淚。 她緊緊地將我抱住:「蘇晚,蘇晚。」 我給她抹淚。
林雨姐姐是個溫柔的人。她天生善良,待誰都好。我跟她坐了兩個小時公交,換了三次車。
從清晨到正午,終于到了郊區的一個老舊小區。 一個眉頭緊蹙,滿臉皺紋,
神色陰沉的中年婦女出來。 她上下掃了眼林雨姐姐,嘴角掛著譏諷:「正好中午到,
還以為要等到下午呢。」 林雨姐姐僵直著身子,滿臉局促。
我輕聲:「姐姐六點就出門了,坐了兩個小時公交。」 中年婦女掀了掀眼皮,
冷冷看我:「你是什么人?」 林雨姐姐連忙將我拉到身后:「這是我家蘇晚。」 「蘇晚?
」婦女吊著眉頭,疑道:「可是那個被星探相中的晚歸算命女?」
沒想到養母將我的名號傳播得這么廣,林雨姐姐訥訥點頭。 婦女目光犀利,鼻子一哼,
轉身進樓。 林雨姐姐連忙拉著我跟在后面。 馮家一家子都在房間里,
獨林雨姐姐要嫁的丈夫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從馮父到馮家三個兄弟,
每個人都用銳利如刀的眼神盯著林雨姐姐,仿佛在一片一片割著她的皮肉稱輕重。
其中一個兄弟尖聲問我是什么人。 林雨姐姐低聲:「這是我妹妹。」 像是捅了馬蜂窩,
馮家三個兄弟頓時炸開,嘰嘰喳喳地問罪。 「什么意思?你嫁到我們馮家還要帶著妹妹?」
「真不要臉,剛嫁進來就想著貼補娘家。」 「這么大一個小孩,吃我家多少方便面?」
…… 林雨姐姐解釋的聲音淹沒在他們的尖聲指責里。 馮父沉聲:「行了。」
房間里安靜如雞。 馮父皺眉問林雨姐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林雨姐姐低聲:「我妹妹來給我送嫁。」 我跟著道:「是,送到看一眼我就走。」
馮父不再說話,揮手讓馮家三個兄弟散去。馮母讓林雨姐姐干活。 洗衣服,買菜,
做飯…… 最后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我家到點才吃飯。你來遲了,錯過午飯,
可別想著開小灶。」 林雨姐姐臉皮漲紅,捏著我的手囁嚅道:「能不能給我妹妹一口水?」
馮母翻個白眼,回屋歇息。 林雨姐姐拉著我小心翼翼進馮家廚房,倒了杯水遞到我嘴邊。
我喝了一口,示意她也喝,抬頭卻見她眼里濃濃的愧疚。 「你跟著我坐這么久公交,
連口水都沒喝。」 我對她笑笑,從包里掏出兩個面包。 在她震驚的眼里,塞了一個給她。
「你,你從家里拿的?」林雨姐姐張口結舌。 半日未進食,聞到面包香,
我們的肚子都咕咕叫起來。 「吃吧。」我輕聲道,「你待會還要干活呢。」
看馮家這模樣,想來晚飯也不會讓林雨姐姐吃多。 林雨姐姐猶豫著咬了一口,
頓時雙目瞪圓,愈加震驚。 「肉松面包?」
我沖她得意一笑:「反正他們從來不準我吃早餐。」 我和林雨姐姐躲在廚房最里面,
怕有聲音被聽見,偷偷吃得很快,像做賊一樣。 林雨姐姐吃完,珍惜地舔了舔手上余味,
笑得滿足:「真好。」 今日是出嫁的日子,她的喜宴是一個肉松面包。
林雨姐姐將另一個面包塞給我。 我不要。 「家里還有,你留著晚上吃。你嫁了出去,
便只剩我一人做飯,我不會虧待自己的。」 林雨姐姐一怔。 見她不解,
我忍不住道:「你在馮家做飯也不要虧待自己。」 林雨姐姐遲疑著點頭。一杯水喝完,
林雨姐姐推著我走。 「回去要坐兩個小時公交,等你到家,天都黑了。」
她怕我被養母罵,反復叮囑我:「一定說是我讓你陪著來的。」 我看著她關心的眼神,
忽地失笑。 林雨姐姐不明白,只要養母想罵人,什么借口都會罵。 她送我到小區門口,
突然間有許多話要說。 「你坐公交小心些,一個女孩子,別走夜路。」
「在家里別和媽作對,也別和大哥、二哥、小妹他們吵,少受些罪。」
她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我也緊緊摟著她。 耳朵貼在她的胸間,我聽到了清晰有力的跳動。
發頂濕潤了。 林雨姐姐顫著聲說:「要是有警察抓你,你一定跑。別被抓住。
抓住要坐牢的。」 「沒地方去就往馮家來,姐姐省口飯給你吃。」 我坐上公交車,
坐了好遠,一回頭,林雨姐姐還站在小區門口,大力地沖我揮手。 我猛地轉身,
背對著窗外,淚如雨下。夜幕籠罩,我回到明珠苑。 開門一條掃帚沖我身上抽來,
養母滿臉怒氣:「死丫頭,四處鬼混,一整天不見人影,想餓死誰?」
我說:「林雨姐姐出嫁了。」 養母抽了我一嘴巴:「她嫁她的,關你什么事?」
我不再言語,任由她抽打。 養母打累了,歇在沙發上,下巴微抬:「去做飯。」
邁著虛浮的步子,我顫著腿走進廚房。林雨姐姐出嫁,家里所有的活落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