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灑進來,在我的桌面上鋪開一層暖橘色的光暈。
我揉了揉發酸的雙眼,將最后一本作文本合上。三年級(2)班四十二名學生的周記,
我批了整整三節課的時間。每一篇都認真地寫下評語,
用紅筆標出優美的句子和可以改進的地方。對這份工作,我總有種旁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許老師又加班???」隔壁桌的周欣怡收拾好教案,拎起手提包走到我身邊。
她的聲音像春日清晨的鳥鳴,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都快六點半了?!刮姨ь^,
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角的細紋因疲憊而愈發明顯?!高€剩兩本,馬上就好。你先走吧?!?/p>
其實只剩一本,但我不愿顯得急切。「今天是周五,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
「聽說今晚人民廣場有花燈展呢,許老師不去看看嗎?」「是嗎?」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手上的紅筆卻沒有停下。我的眼睛重新落回作文本上,
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跡刺痛著我:「昨天爸爸又喝醉了,打碎了媽媽的茶杯。我很害怕…」
我在旁邊寫下:「如果想聊聊,老師隨時都在?!谷缓蟛泡p輕合上本子。收拾好桌上的文件,
我拉開抽屜,指尖觸碰一個小紙袋。里面裝著一枚銀戒指。上個月,我跑了好幾家首飾店,
才選中了這款最簡潔,也是我唯一能負擔得起的款式。結婚五周年紀念日。
雖然不是什么名貴品牌,但已經是工資卡里能擠出的極限了。雨薇她…會喜歡嗎?
辦公室最后一個人也離開了,燈一盞盞熄滅。我走出教學樓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蹬上吱呀作響的自行車,往家的方向騎去。路上經過一家蛋糕店,我停了下來。猶豫片刻,
還是推開了玻璃門,風鈴叮咚作響。我挑了最小的六寸蛋糕,奶油上點綴著幾顆鮮紅的草莓。
雨薇喜歡草莓的。店員用銀色絲帶打了個精致的蝴蝶結,動作熟練?!甘墙o女朋友買的吧?
真有心?!鼓贻p的店員笑著問,眼神里帶著善意的揣測?!甘瞧拮??!?/p>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手指下意識地輕輕撫過風衣口袋里戒指盒的輪廓。五年了,
從「女朋友」到「妻子」,時間過得真快??斓接袝r候,我都覺得有些不真實。
當推著自行車進入小區時,樓下的車位上已經停滿了各色車輛。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輛嶄新的黑色奔馳吸引。車漆在路燈下泛著幽冷的光,
不屬于這個老舊小區應有的奢華。那是12棟的住戶,最近經常見到。
電梯年久失修地發出吱嘎吱嘎的抗議聲,仿佛隨時都會罷工。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小蛋糕,
生怕那一點搖晃弄壞了上面的奶油裱花。五樓終于到了。我深吸一口氣,用鑰匙輕輕打開門。
屋內一片安靜?!赣贽??我回來了?!刮业穆曇粼诳帐幍目蛷d里顯得有些突兀。
客廳里空無一人??諝庵袇s飄著一股濃郁卻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她常用的那款淡雅花香。
茶幾上隨意放著兩個紅酒杯,其中一只杯沿清晰地印著一枚鮮艷的口紅印。刺目的紅。
廚房傳來餐具碰撞的聲音,打破了這份詭異的寧靜。「我在整理冰箱。」林雨薇的聲音傳來,
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急促與緊繃?!改愕纫幌略龠M來?!顾穆曇?,似乎有些遙遠。
我把蛋糕輕輕放在餐桌上,那銀色的蝴蝶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猶豫了一下,
我又將那個裝著戒指的小紙袋從風衣口袋里掏出,旋即又用力塞了回去?!肝屹I了蛋糕,
今天是…」我的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了?!肝抑朗鞘裁慈兆?。」林雨薇從廚房走了出來。
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黑色的緊身連衣裙,緊緊包裹著她玲瓏的曲線,
襯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膚更加耀眼。耳垂上,一對陌生的鉆石耳釘在吊燈下閃閃發光,
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她拿起手機飛快地看了一眼,
屏幕的光映在她精致卻略顯濃艷的妝容上?!肝医裉炜赡艿贸鋈ヒ幌?,
老板臨時來了個重要客戶。」她的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我看著她濃妝覆蓋的臉龐,嘴唇上的口紅比她平時用的任何顏色都要艷麗、張揚。
「我們不是說好今晚…」我的聲音有些干澀,像被砂紙磨過。為了今晚,
我推掉了李校長的飯局,特意早些回來?!肝逯苣曷铮矣浿亍!?/p>
林雨薇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著,發出嗒嗒的輕響。她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
「明天補過行嗎?剛好周末,時間充裕些。」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耳朵上。
「新買的耳釘?」那鉆石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以我的工資,恐怕不吃不喝一年,
也買不起這樣一對耳釘中的一顆。「啊,這個…」林雨薇抬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右耳的鉆石,
眼神有瞬間的慌亂?!腹境楠勊偷姆缕?,戴著玩玩的,不值什么錢?!顾觳阶呦蚺P室,
背影有些倉促。「我去拿包。你餓的話冰箱有昨晚剩的餃子,自己熱一下吧。」仿品?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那鉆石的火彩,騙不了人。浴室的門開了又關。
我聽見細碎的水流聲和化妝品瓶罐碰撞的聲音。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我走到窗前,目光穿透夜色,看到樓下那輛黑色奔馳的車燈,忽然亮了一下。
林雨薇挎著那只我認識的、價值她半個月工資的名牌包沖出來時,我已經坐在餐桌前,
默默地用小叉子切開了一角蛋糕。奶油的甜香彌漫開來,卻絲毫無法緩解我心頭的苦澀。
「我真的得走了?!顾皖^看著手機,語氣急促,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覆挥媒o我留門,
我可能很晚才回來,或者…不回來了。」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含糊不清。「誰送你回來?」
我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幾乎要飄散在空氣里。胃里一陣翻攪,喉嚨發緊。
「同事…」她語速很快,幾乎沒有停頓?!感×值碾妱榆噹乙怀?,順路?!剐×郑?/p>
我們單位新來的那個戴眼鏡的實習生?他的電動車,能和樓下那輛奔馳相提并論嗎?
這個謊言,拙劣得近乎侮辱。我點點頭,沒有戳破。胸腔里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我突然說:「樓下那輛奔馳,最近經常來。」聲音平靜,
卻帶著一絲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林雨薇拿包的手指,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起來,那笑容卻未達眼底,顯得有些僵硬?!概?,12棟新搬來的一個投資人,
公司最近正在談合作呢。見過幾次。」「是嗎?」我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些許破綻。
「上次你好像說,12棟新搬來的是個女老板。」「你記錯了?!沽钟贽崩_門,
語氣里透著一絲不耐煩?!肝艺娴囊t到了,不跟你說了?!顾坪跻幻腌娨膊辉冈俣啻?/p>
我慢慢站起身,端起那塊切好的蛋糕。「至少,嘗一口蛋糕再走?!惯@是我最后的,
卑微的請求?!该魈彀?,明天我一定好好嘗嘗?!顾掖以谖夷橆a上親了一下,冰涼的唇瓣,
帶著那股陌生的濃郁香水味?!竸e等了,早點睡。」關門聲很輕,但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
卻異常清晰,像一把小錘,敲在我的心上。我站了很久,聽著樓道里高跟鞋的聲音逐漸遠去,
消失在電梯門合上的悶響中。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我走回餐桌前,把那塊切好的蛋糕,
連同我的期望,一起裝回了盒子,放進冰箱。冰箱里散發著冰冷的寒氣。客廳的燈太亮了,
亮得刺眼。我關掉大燈,只留下沙發旁的一盞小小的落地臺燈。
昏黃的光線將我的影子投在白墻上,被拉得很長,很孤獨。我從風衣口袋里摸出那個小紙袋。
銀色的戒指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像一滴凝固的眼淚。我將它緊緊攥在手心,
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茶幾上那只印著鮮紅口紅印的紅酒杯,
還殘留著些許暗紅色的酒液。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只杯子,湊到鼻尖聞了聞。
是我從不曾見雨薇買過的紅酒品牌,昂貴而陌生。就像她今晚的香水,她耳垂上的鉆石。
我輕輕放下杯子,在沙發上頹然坐下。從包里習慣性地拿出一本學生的作文本翻看,
試圖用工作來麻痹自己。但眼前的字跡卻一片模糊,那些稚嫩的筆觸,在我眼中扭曲、變形。
什么也看不進去。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周欣怡發來的短信:「許老師,
下周一教育局領導要來學校聽課,李校長說想和您提前討論一下教案細節?!?/p>
我盯著屏幕上的字,看了許久。然后,用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復了一個「好的」。
把手機隨意放在一邊。窗外,隱約傳來一輛汽車發動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劃破了小區的寂靜。1 破碎的婚戒我機械地走回餐桌,那塊精心挑選的六寸蛋糕,
它頂上的鮮紅草莓,此刻看來竟有些猙獰。風衣口袋里的那個小紙袋,硌著我的大腿,
里面的銀戒指冰冷刺骨。我曾幻想過無數次她戴上它的模樣,此刻,那幻想碎裂一地,
鋒利的碎片割得我心頭發疼。茶幾上,那只印著鮮艷口紅印的紅酒杯孤零零地立著,
旁邊是另一只,空空蕩蕩,如同我此刻的心。陌生的濃郁香水味尚未散盡,
與空氣中殘留的奶油甜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荒誕而令人作嘔的氣息。
我頹然坐倒在沙發上,目光沒有焦點。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
一段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猛獸,咆哮著沖出閘門,將我吞噬。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試圖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一頓飯。也是在那張餐桌上,
我親手點燃的燭光,映照出我們婚姻最后的余暉。燭光在玻璃杯上映出搖曳的倒影,
暖黃的光暈柔和了她略顯鋒利的臉部線條。我的手懸在半空,掌心里那塊裹著錫紙的巧克力,
微微發燙?!赶瘸渣c東西吧。」我把巧克力朝她推了推,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是你喜歡的榛子夾心?!沽钟贽钡哪抗庖琅f膠著在手機屏幕上,
涂著蔻丹的食指在上面飛快地滑動,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阜拍莾喊??!?/p>
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的手僵在半空,
然后慢慢收回,將那塊巧克力輕輕放在她手邊。餐桌正中,
是我提前下班、在廚房忙碌了兩個小時的成果。青椒炒肉絲,火候略過,
邊緣有些焦黃;西紅柿蛋湯,還冒著氤氳的熱氣;最用心的是那盤白灼蝦,我特意繞了遠路,
去批發市場挑的最新鮮的基圍蝦,個頭飽滿。冰桶里鎮著一瓶打折時買的香檳,
瓶身上凝結的細密水珠,正一顆顆滑落,在鋪著的亞麻桌布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
「人家私立小學的孩子,早就用上劍橋的原版教材了?!沽钟贽钡恼Z調揚了起來,
帶著顯而易見的譏誚?!肝覀兡??連套像樣的拓展閱讀題庫都湊不齊?!?/p>
她指甲上新做的酒紅色美甲,在燈光下泛著幽光,敲在骨瓷碗的邊緣,
發出幾聲清脆卻刺耳的聲響?!竿鯄衄幩龐?,今天又在朋友圈曬去馬爾代夫度假的照片了。
人家教齡比我還短五年呢,住的海景別墅,嘖嘖。」她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艷羨,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我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碗里那幾根青椒肉絲。窗外,
夜幕早已低垂,城市的霓虹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中暈染開來,迷離而虛幻。
辦公室窗臺上那盆綠蘿,周欣怡臨走時,有沒有記得幫我澆水?我的思緒有些飄忽,
試圖從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逃離片刻?!赶聜€月就是教師節了,」我深吸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李校長說,教育局領導要來學校聽課,
他準備推薦我上一節全區的示范課,如果評上了,應該會有點…」「有五百塊的公開課補助,
是不是?」林雨薇突然打斷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她的眼線在眼角處微微上挑,
牽出一個鋒利的弧度,那眼神像淬了冰。「許安,你算過沒有,我們的房貸,
要還整整三十年?!顾恳粋€字都咬得很重,像一把沉重的錘子,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呼吸也跟著滯澀起來。那盤鮮紅的白灼蝦,
此刻在我眼中也失去了誘人的色澤。我拿起一只蝦,機械地剝著殼,
冰冷的蝦殼邊緣有些鋒利,劃過我的指尖,帶來輕微的刺痛。汁水濺到了我襯衫的袖口上,
留下一點淡黃色的污漬。這件襯衫,還是去年冬天她生日時,她親手挑的。
我記得當時在專柜明亮的燈光下,那個四位數的價簽,刺得我眼皮直跳?!干现埽?/p>
有個學生拿了奧數競賽的獎狀回來…」我低著頭,聲音有些發虛,「他家長私下里聯系我,
說想感謝一下,大概…大概有三千塊的樣子…」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這筆錢,
我原本打算存起來,給她一個驚喜?!溉??」林雨薇的筷子重重地擱在了骨碟上,
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突兀。她的聲音拔高了八度,
充滿了難以置信和鄙夷?!冈S安,你是不是沒睡醒?馬鴻飛他們家,
光是司機接送孩子上下學的車,都是奔馳大G!」我猛地抬起頭,
對上她那雙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的眼睛。我想起第一次去馬鴻飛家做家訪時的情景。
那個叫馬子軒的男孩,瘦瘦小小的,縮在客廳的角落里,怯生生地背著《弟子規》。
而他的父親,馬鴻飛,則大馬金刀地坐在昂貴的真皮沙發里,手腕上那塊金光閃閃的腕表,
折射出的光芒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至今記憶猶新。「薇薇?!?/p>
我艱難地開口,感覺喉嚨里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聲音干澀沙啞。我放下手中的蝦,
擦了擦手上的油漬?!干蟼€月,你不是說看中了那款新出的手提包嗎?這個月我…」
「早都過季了!」她毫不留情地打斷我,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她端起面前那杯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香檳,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
細密的氣泡在杯底嘶嘶作響,像是在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我看著她,
看著她臉上精致的妝容,看著她眼中那份對物質的渴望和對現狀的不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墻上掛著的我們的結婚照。照片里的她,穿著潔白的婚紗,
笑靨如花,依偎在我身旁。曾幾何時,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
「我…我最近在外面接了培訓機構的晚課?!刮业拖骂^,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每周去四次,課時費還算可觀,堅持幾個月的話…」「夠買半個包嗎?」她冷笑一聲,
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某種昂貴香水的氣息,夾雜著一絲冰冷的寒意,
瞬間向我席卷而來。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她新燙的波浪卷發,擦過我的鼻尖。那縷頭發,
染成了時尚雜志上最流行的灰棕色。我記得,在家樓下那家她常去的理發店,
光是染這個顏色,就要八百塊?!冈S安,」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厭倦,
「你知不知道,張儷她老公,送她的結婚紀念日禮物是什么?」她頓了頓,
一字一句地說道:「愛馬仕!今年新出的那款花園派對系列!」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狠狠刺進我的胸膛。就在這時,門鈴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我木然地看著林雨薇快步走向門口。門外站著一個穿著藍色騎手服的外賣小哥,
手里捧著一個印著法文字樣的精致紙盒。林雨薇接過紙盒,甚至沒有說一句謝謝,便「砰」
地一聲關上了門。她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那條系在盒子上的香檳色緞帶蝴蝶結,
輕飄飄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盒子里,是幾枚顏色鮮艷的馬卡龍,
最上面那枚粉色的覆盆子口味上,還點綴著幾片細碎的金箔,在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我認得那個牌子,城中最高檔的法式甜品店,這樣一小盒,抵得上我一周的伙食費。
她捏起一枚,小心翼翼地放進嘴里,臉上露出了久違的、滿足的笑容。那種笑容,
我有多久沒有在她臉上見過了?我的目光從那閃著金光的馬卡龍,
緩緩移到自己沾著油漬和粉筆灰的襯衫袖口上。在那些包裝精美的奢侈品面前,
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可笑。
我默默地收起了桌上那盒始終沒有機會送出的榛子夾心巧克力,那曾是她最愛的口味。雨,
越下越大了。敲打在防盜窗上的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沉重,
在為我這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送行。記憶的潮水退去,我猛地回過神來。
依然是那個空蕩蕩的客廳,依然是那刺骨的寒冷。窗外,夜色更深了。馬鴻飛,
馬鴻飛……這個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我心口反復攪動。原來,
那些我刻意忽略的蛛絲馬跡,那些她欲蓋彌彰的謊言,
我們的婚姻早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捂住臉,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這一夜,注定無眠。
2 隱秘的背叛那一夜,客廳的燈我沒有再開,沙發上,那個小小的紙袋依舊躺在那里,
冰箱里,那塊只被我切開一角的蛋糕,散發著甜膩而悲哀的氣息,無人問津。
我蜷縮在沙發里,雙眼干澀,卻流不出淚。胸腔里那顆疲憊的心臟,
每一次跳動都沉重而緩慢,像是在拖拽著一具行將腐朽的軀殼。林雨薇沒有回來。
高跟鞋遠去的聲響,電梯門合上的悶響,成了這屋子里最后的、屬于她的余音。
「或者…不回來了?!顾R走時那句輕飄飄的話,此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我的腦海。
每一個字,都在反復噬咬我的神經。餐桌上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爭吵都更令人窒息。
這個念頭突兀地浮現,帶著一股熟悉的冰冷。那大約是一周前,同樣是晚餐,
她冷著臉收拾碗筷,瓷盤碰撞的聲音,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像是無形的斥責。
她纖細的手指上還戴著那枚我們一起挑選的婚戒,卻已經很久,
很久沒有再主動撫摸過我的臉龐。「明天我要回我媽那里?!顾K于開口,
眼睛卻固執地盯著水槽里不斷產生的泡沫,仿佛那里藏著什么她無法言說的秘密?!高@周末,
你自己安排吧?!刮蚁胝f些什么,比如問她是否需要我去接她,或者,
問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但話到嘴邊,只看到她決絕的背影,
烏黑的長發垂在米色的棉質睡衣上,隨著她擦拭碗碟的動作,機械地輕輕搖晃。最終,
所有的話語都化作一聲極輕的「嗯」,消散在廚房冰冷的空氣里。那晚,
主臥的燈比往常熄得更早。我輕手輕腳地走到書房,
從磨損的公文包里取出第二天要用的教案。周末學校要組織公開課比賽,李校長特意點名,
囑咐我好好準備。書桌的抽屜里,那張我們結婚時拍的合影,被厚厚一疊文件壓在最底下,
只露出一角她曾經燦爛的笑靨。我仍舊枯坐在客廳沙發上,試圖從書本中尋找片刻的安寧,
但那些熟悉的方塊字,此刻卻扭曲變形,讀不進腦海。就在這時,主臥的方向,
極輕微地傳來一聲手機特有的提示音。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間隔很短,
像急促的鼓點,敲在寂靜的夜里,也敲在我的心弦上。她回來了?我幾乎是屏住呼吸,
側耳傾聽。果然,片刻之后,樓道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然后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輕響,
門被極輕地推開,又合上。她真的回來了。我僵在沙發上,沒有動。她似乎刻意放輕了動作,
摸黑走進了臥室。許久,我才緩緩起身,像個幽魂一樣在屋里踱步。最終,
還是決定去廚房倒杯水。經過主臥時,我腳步一頓,門縫下,透出一絲微弱的光亮。
水杯放在餐桌上,發出一聲不算響亮的碰撞,但在死寂的房間里卻格外清晰。臥室里,
隱約傳來鍵盤被快速敲擊的嗒嗒聲,持續不斷。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開始加速。
我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林雨薇背對著門口,坐在床沿,
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微垂的側臉上,也映亮了床頭柜的一角。「還沒睡?」我的聲音出口,
才發覺有些沙啞。她轉身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上許多,快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手機屏幕被她下意識地迅速按滅,房間霎時暗了下來,只余窗外滲透的微光?!妇退?。」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改忝魈觳皇沁€要早起,準備公開課么?」我點點頭,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向她緊緊攥在手里的手機。那粉色的手機殼,在昏暗中依舊顯眼。
凌晨三點十七分。我從混沌的淺眠中猛然驚醒,像溺水的人掙扎出水面。窗外,
偶爾有晚歸車輛的燈,短暫照亮房間,也照亮了身邊那個空了一半的床位。不,她還在。
被子的一角微微隆起,傳來她均勻的呼吸聲。衛生間沒有亮燈。
家里安靜得能聽見冰箱制冷時發出的、持續而低沉的嗡鳴。床邊的地毯上,
靜靜躺著她的手機。那只粉色的手機殼,在幽暗中泛著模糊的光。她睡前,
總是習慣將手機放在床頭柜上。今晚,卻掉在了地上。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
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電子產品。我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冰涼的機殼前,又猛地縮了回來。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我用微微顫抖的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屏幕。
屏幕應聲亮起。鎖屏壁紙,是我去年在她生日時,我們一起在海邊拍的合影。
她笑得那樣開心,依偎在我身邊。密碼提示框無聲地閃爍著,等待著那串熟悉的四位數字。
我深吸一口氣,輸入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0713。
屏幕上跳出兩個冰冷的紅字:「錯誤」。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會?這個密碼,
從我們戀愛時她就開始用,一直沒有變過。我愣了愣,不死心地換了自己的生日?!稿e誤」。
林雨薇的生日?!稿e誤」。我神使鬼差的輸入馬鴻飛的車牌號屏幕,應聲解開。
主屏幕的壁紙,是一張我不認識的奢華酒店的夜景。我的呼吸瞬間凝滯。
消息通知欄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密密麻麻,大部分都來自一個備注為「H」的聯系人。
我的手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點開了最新的一條。【馬H: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
這次帶你去試新的東西?!堪l送時間,是昨晚十一點半。上一條,是二十分鐘前發送的,
也就是凌晨兩點多:【馬H:想你了寶貝,明天見面好好補償你。】那露骨的稱呼,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眼睛上。我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點變冷,
手指僵硬地向上滑動。【薇:他好像有點察覺了。】這是林雨薇發出的?!抉RH:別擔心,
他那種老實人,能翻出什么浪花?】老實人……我的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要栽倒在地。原來,
我在他們眼中,不過如此?!巨保航o我點時間,我會處理好的?!俊抉RH:周末見?
我給你準備了驚喜。】視線漸漸變得模糊,那些文字扭曲著,我機械地滑動著屏幕,
點開了相冊。里面,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照片。高檔餐廳里璀璨的水晶吊燈,
豪華酒店套房落地窗前迷離的城市夜景,
還有那只我只在雜志上見過的、價格足以抵上我一年薪水的卡地亞手鐲,
戴在她纖細的手腕上,閃爍著冰冷而陌生的光芒。每一張照片里,幾乎都有馬鴻飛的身影。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他那身考究的西裝,以及袖口下若隱隱現的那只百達翡麗金表。
最新的一組照片,拍攝時間赫然是——今晚。
林雨薇穿著那條我從未見過的酒紅色緊身連衣裙,化著濃艷的妝,
巧笑倩兮地倚靠在馬鴻飛那輛黑色的奔馳車前自拍。一張又一張,她的笑容,
刺得我眼睛生疼。第八張照片,她的手,戴著那枚碩大的鉆戒,
親昵地搭在另一個男人的大腿上。那西褲的料子,我認得,與馬鴻飛今晚送她回來時,
車窗搖下時露出的那一角,一模一樣。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捂住嘴,
壓抑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涌出,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許久,我才慢慢地,
將手機輕輕放回地毯上,原先的位置。然后,我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緩緩躺回床上,
在無邊的黑暗里,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臥室的門,不知何時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然后,
林雨薇鉆進被子的動作很輕,她翻了個身,背對著我。一股陌生的、濃郁的香水味,
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不是她平日里用的那款淡雅花香。是馬鴻飛車里的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幾點才昏沉睡去的,只知道床頭的鬧鈴聲響起時,
胸口依舊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無形的巨石,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
林雨薇已經化好了精致的妝容,換上了一身干練的職業套裝,正在玄關處穿鞋。
陽光勾勒出她窈窕的側影,卻顯得那樣陌生而遙遠。「我走了,晚上不回來吃飯?!?/p>
她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聲音平淡得像是在對一個無關緊要的室友說話?!改愎_課,
加油。」「砰」的一聲,防盜門被她輕輕帶上。加油?我的公開課?在她眼中,這還重要嗎?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廳中央,目光呆滯。突然,茶幾底下那個半滿的垃圾桶,
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抹熟悉的藍色,從廢紙和果皮中露了出來。我蹲下身,
手指有些顫抖地從那些冰冷的垃圾中,挖出了那個已經被揉得不成樣子的禮盒。是它。
那個我跑遍了全城,攢了足足三個月的工資,才下定決心買下的珍珠項鏈。
我曾想象過無數次,它戴在她白皙的頸項間,會是怎樣的溫潤美好。禮盒里,空空如也。
那張打印著價格的購物小票,卻還靜靜地躺在絲絨的凹槽里,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學校的走廊,在上午八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學生們的喧鬧聲,老師們的交談聲,
此刻聽在我耳中,卻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我機械地回應著每一個向我問好的學生,手中的課本,被我無意識地攥緊,
書頁的邊緣已經起了深深的皺褶。「許老師?」一個清脆的女聲在我身后響起。我轉過身,
是周欣怡。她抱著一疊厚厚的教案,站在辦公室門口,晨光灑在她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臉上。
「您臉色……不太好。」她微微蹙起眉頭,眼神里帶著一絲擔憂?!敢灰缺Х??
我剛泡了。」我搖搖頭,努力想擠出一個平日里溫和的笑容,
卻感覺臉上的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可能……是昨晚沒太睡好?!?/p>
「是因為公開課太緊張了嗎?」新來的女教師善解人意地歪了歪頭,
她那束高高扎起的馬尾辮,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淺棕色光澤。「許老師,
您上周給我們上的那堂示范課,可是完美無缺,大家都說受益匪淺呢?!?/p>
辦公室里的其他老師陸陸續續地到了,開始討論著周末的安排,或是交流著教學上的心得。
有人隨口問起我結婚紀念日過得怎么樣。我沉默了幾秒鐘,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才艱難地吐出三個字:「很普通?!沟谝还澱n的上課鈴聲,響得異常刺耳。我深吸一口氣,
夾著教案和課本,走進三年級(2)班的教室。四十多張稚嫩而充滿期待的小臉,
齊刷刷地仰頭望著我。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有條理,開始講解今天的課文。
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在我眼中卻變得陌生而難以理解。粉筆在黑板上劃過,
留下一道歪斜的、斷斷續續的白色痕跡。我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現出上周馬鴻飛來學校,
以「愛心企業家」的身份進行捐贈時的情景。他穿著昂貴的定制西裝,
手腕上那塊金表在鎂光燈下閃閃發光。他還特意點名,要參觀我們學校的語文教學,
李校長當時還把我大大夸獎了一番。如今想來,那一切,都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
「許老師?」前排的班長,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舉起了手,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安?!改€好嗎?」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很好」,
卻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深呼吸時,一股濃重的粉筆灰嗆入了氣管,
引發了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我彎下腰,咳得幾乎站立不穩,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孩子們的驚呼聲和騷動聲,在我耳邊變得模糊而遙遠。
我模糊地想起,林雨薇曾經不止一次地抱怨,說我身上總有一股洗不掉的粉筆味。她不喜歡。
第三節課的課間,我躲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隔間里,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著滾燙的臉頰。
鏡子里,映出一張憔悴不堪、雙眼布滿紅血絲的臉。那是我嗎?我幾乎認不出來了。
我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林雨薇的手機,是同步了我的云端賬號的。這是去年,
她有一次把新買的手機忘在了健身房,為了幫她定位,我才設置了這個功能。后來,
也就一直沒有取消。我顫抖著手指,點開了通話記錄。列表中,「馬總」那個刺眼的備注名,
出現的頻率遠超我的想象。最早的通話記錄,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年以前。半年……原來,
這場騙局,已經持續了這么久。我盯著手機屏幕上,
那個被她特意標注了星號的日歷提醒——「今天下午三點,城東四季酒店」。地址,
那樣清晰,那樣刺眼。屏幕突然跳動了一下,
來電顯示是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李校長的照片,在屏幕上不停閃爍著。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按下了接聽鍵?!感≡S啊,」
老校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一種少有的嚴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
「教育局的領導臨時改變了行程,通知今天下午就要來學校聽公開課。我和幾位校領導,
現在正在趕過來的路上。你……準備得怎么樣了?」我抬頭,
看著鏡子里自己那雙通紅的眼睛,突然發現,襯衫的領帶,不知何時已經歪到了一邊。
中午的教工食堂,嘈雜而熱鬧。飯菜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饑餓。
我避開了相熟的同事們聚集的餐桌,獨自一人端著幾乎沒有動過的餐盤,默默走向回收處。
在拐角處,因為心不在焉,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手中的餐盤一歪,滾燙的菜湯,
霎時濺在了我干凈的白襯衫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油漬?!笇Σ黄稹獙Σ黄穑 ?/p>
我慌忙道歉,抬頭卻看見周欣怡那張寫滿了驚慌和歉意的年輕臉龐。「啊,許老師,
實在不好意思,我沒看到您!」她連忙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有些手足無措地想要幫我擦拭,
「我去幫您找點濕巾來!」女孩跑開的背影,纖細而充滿活力,像一只輕盈的蝴蝶。
不知為何,我的眼前,卻恍惚浮現出大學時代林雨薇的模樣。那時候,
她也常常會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門口等我,等到閉館的鈴聲響起。然后,
她會一邊嗔怪我又忘記了吃飯,一邊在宿舍樓下,偷偷地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紅彤彤的蘋果,
塞進我的手里。那時的蘋果,真甜?!附o您。」周欣怡很快便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將一包濕巾塞到我手中,白皙的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許老師,您下午的公開課……」
「謝謝?!刮医舆^濕巾,胡亂地擦了擦衣襟上的污漬,心中的苦澀卻愈發濃重。我突然開口,
聲音沙啞得厲害:「周老師,如果……如果有一個人,她一邊對你很好,一邊卻在背后,
做著完全相反的事情……你會怎么辦?」
3 暗夜的真相周欣怡那句帶著關切的「你會怎么辦?」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
我狼狽地擦拭著襯衫上的油漬,那片深色的痕跡,如同我此刻的心情,污濁不堪。
我含糊地應付了周欣怡幾句,便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辦公室。下午的公開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撐下來的。腦子里渾渾噩噩,粉筆在指尖幾乎要碎裂。
李校長和教育局領導的表情,在我眼中都變得模糊不清。我只記得,下課鈴聲響起時,
我幾乎是逃一般地沖出了教室?;氐郊?,打開門,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也好。我需要冷靜。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她隨意丟在沙發上的手機上。那個粉色的手機殼,此刻看來,
是那樣的刺眼。我走過去,拿起手機。解鎖。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記錄,那些親密的照片,
再一次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腦海。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必須和她談談。
我必須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主臥的燈比往常熄得早,但黑暗并未帶來平靜。
我躺在床沿,背對著林雨薇的方向,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卻如躺在針氈上。
那些短信的字句在我的腦海里翻滾:「明天老地方等你」、「想你身上的味道」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戳在我的心上。我的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血液在血管里奔騰,發出咆哮的聲響。我翻過身,天花板上映著路燈搖晃的樹影,
像鬼魅一般。我終于低聲開口:「雨薇……你醒著嗎?」房間里靜默了兩秒。然后,
我聽到她摸索床頭柜的聲音,接著「啪」的一聲,臺燈亮了。橘黃色的光暈下,
她撐起半邊身子,烏黑的卷發凌亂地垂在肩頭,眼神卻清醒得不像剛剛睡醒的人。
「又怎么了?」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的不耐煩,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擾。
我咽了咽干澀的喉嚨,從床頭柜上摸出我的手機,屏幕亮起時,那幾條刺眼的短信,
連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再度映入眼簾。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屏幕轉向她。
林雨薇的目光在手機屏幕上掃過,身體微微僵了一瞬。隨即,她竟然勾起一抹冷笑,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輕蔑。「你翻我手機?」她的聲音拔高了幾分,
帶著質問的意味。「上周五,你沒帶手機出門,屏幕亮著……消息跳了出來?!?/p>
我的嗓音有些沙啞,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我想了一周,等你,等你親口告訴我?!?/p>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我們攤牌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寒。
林雨薇坐直了身體,身上那件昂貴的真絲睡衣肩帶滑落了一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她卻毫不在意,甚至沒有伸手去拉?!改乾F在等到了?」她揚起下巴,眼神里帶著一絲挑釁,
那是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表情。「行,許安,既然你都知道了,
我們干脆挑明——我確實和馬鴻飛在一起了?!?/p>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盡管早有預感,
這句話還是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將我澆了個透心涼。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被單,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甘裁磿r候開始的?」我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蚊蚋一般。
「三個月前?!顾卮鸬酶纱嗬?,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在校友會送我回家那次?!?/p>
三個月……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那晚的情景。林雨薇深夜歸來,
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股陌生的、甜膩的香水味。她說,是和閨蜜聚會,玩得太晚了。
我當時沒有懷疑,還體貼地為她溫了醒酒湯。原來,從那個時候起,
我就已經成了一個可笑的傻瓜?!笧槭裁??」我再度開口,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
聲音沙啞得厲害。臺燈的光線,將林雨薇的面容映照得格外銳利。
她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
然后才緩緩開口:「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么嗎?
就是你現在這種眼神——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你?!?/p>
她把水杯重重地擱回床頭柜,發出「當」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許安,
我們都三十歲了。我跟你過了四年,四年了!買個包,都要算計半個月的工資,這種日子,
我受夠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尖銳。「馬鴻飛送我一套首飾,
就抵得上你半年的薪水。你知道嗎?」
我下意識地望向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早已不再閃亮的婚戒。
那是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給她的,款式簡單,卻承載著我們曾經最美好的回憶。「所以,
是為了錢?」我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絕望?!竸e說得那么難聽,
這叫選擇更好的生活?!沽钟贽蓖蝗恍α耍切θ堇?,充滿了嘲諷和不屑?!改阒绬幔?/p>
上周我媽住院,你除了在醫院跑前跑后,還能做什么?你只能去求爺爺告奶奶,
求科室主任寬限幾天押金。而馬鴻飛呢?他一個電話,就直接安排了單人VIP病房。
這就是差距,許安,你懂嗎?這就是差距!」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痛得幾乎要窒息。岳母住院時,我確實在醫院走廊守了整整一夜,
還低聲下氣地向同事借錢湊醫藥費。而那個時候,她林雨薇,正和馬鴻飛在所謂的「老地方」
約會?我的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要支撐不住?!溉绻阆胍x婚……」
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割在我的心上?!刚写艘?。」
林雨薇毫不猶豫地打斷我,仿佛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她轉身從床頭柜的抽屜里,
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文件,甩在我面前。「協議我已經擬好了,房子歸你,家里的存款,
我們平分。放心,你那點錢,我還看不上。」她的語氣,輕描淡寫,
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顫抖著手,拿起那份冰冷的離婚協議。
紙張在他的指尖微微發顫。我曾幻想過無數次,某一天,
我們會一起去簽署一份新的購房合同,換一套更大的房子,買一輛她喜歡的車。卻從未想過,
我們之間第一份關于房產的協議,竟然是離婚協議書。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落向她微微敞開的睡衣領口。她白皙的鎖骨上,有一道清晰的、曖昧的紅痕。
那不是蚊子包。「你愛他嗎?」我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林雨薇整理肩帶的動作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便被她掩飾過去。
「愛不愛,重要嗎?」她冷笑一聲,「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這就夠了?!顾酒鹕?,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和不屑?!冈S安,你是個好人。但是,好人卡不值錢。
」窗外的樹影搖晃得更厲害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雨。我看著林雨薇開始收拾她的化妝品,
將那些瓶瓶罐罐一件件裝進她的名牌化妝包里。她的動作,那樣熟練,那樣決絕,
沒有絲毫的留戀。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四年前,她穿著潔白的婚紗,在母校的櫻花樹下,
含羞帶怯地對我說「我愿意」的模樣。那個時候的她,
會因為我班上的女學生送我一張手工賀卡而吃醋,會因為我多看了別的女孩子一眼而生氣。
曾幾何時,那個單純、善良的女孩,變成了眼前這個滿眼只有名牌包包和VIP病房的女人?
「明天我就搬出去?!沽钟贽崩鲂欣钕?,開始往里面塞衣服,「這個周末,
我會回來取走剩下的東西?!刮覜]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客廳傳來「砰」
的一聲關門聲,我才猛地回過神來。手中的那份離婚協議,已經被我攥得皺皺巴巴,
幾乎要碎裂。窗外,終于下起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玻璃窗上,
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是無數細小而尖銳的嘲笑。我緩緩走到書架前,
取下那本早已蒙塵的相冊。從青澀的校園戀情,到浪漫的婚紗照,再到去年冬天,
我們在一家平價餐館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合影。每一張照片里,林雨薇的笑容,
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褪色,一點點變得勉強??蛷d的掛鐘,不合時宜地敲了兩下。
凌晨兩點。我突然很想給誰打個電話,傾訴一下我此刻的心情。我劃開手機通訊錄,
目光在「李校長」的名字上停留了許久,最終,還是頹然地鎖上了屏幕。這么晚了,
不適合打擾別人。雨聲越來越密集,像一首悲傷的挽歌,
在為我這段早已千瘡百孔的婚姻送行。我坐在書桌前,
從抽屜里翻出那摞尚未批改完的學生作文。紅色的批改筆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聲響,
暫時蓋過了我內心深處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
我翻到周欣怡班上那個總喜歡寫童話的小女孩的作業。這一次,
她寫的是《美人魚寧愿化作泡沫,也不肯傷害王子》。我的心,猛地一顫。我想起上周,
這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還曾仰著稚氣的小臉問我:「老師,是不是善良的人,
都會得到幸福?」我當時是怎么回答她的?我沉默了許久,在她的作文本的評語欄里,
用紅筆寫下一行字:「善良,可能不會立刻帶來你所期待的幸福,但它能讓你,
永遠不討厭自己。」寫完之后,我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然后,又拿起筆,將它劃掉,
重新寫道:「善良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固焐⒚鲿r,雨終于停了。清晨的陽光,
透過窗簾的縫隙,斑駁地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一夜未眠,雙眼布滿了紅血絲。
我走到茶幾前,拿起那份被我攥得皺巴巴的離婚協議,又緩緩將其撫平。然后,
我從筆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的簽字筆,在末尾「男方簽字」處,一筆一劃地,
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許安。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我的心上反復切割。
簽完字,我拿出手機,找到林雨薇的號碼,編輯了一條短信:「祝你們幸福?!?/p>
在點擊發送之前,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顫抖的手指,刪掉了「你們」兩個字。
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個字:「祝幸福。」然后,我按下了發送鍵。手機屏幕的光,
映著我蒼白而憔悴的臉。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身體里所有的力氣,
都被抽空了。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新的一天,開始了。而我的世界,卻在這一刻,
徹底崩塌了。4 決裂的瞬間那份離婚協議書,在書桌上靜靜躺了一周。墨黑的簽字筆跡旁,
是我親手簽下的名字,許安。我總是一睜眼,便刻意繞開它們,唯恐一不留神,
便會踩得滿心狼藉。學校走廊盡頭那面掛鐘,指針永遠凝固在三點十七分。
我站在辦公室的窗欞前,目光沒有焦點,無意識地數著校門外第三棵梧桐樹上殘留的葉片。
秋風乍起,那些半黃半綠的葉子便瑟瑟發抖,如同我此刻無處安放的心?!冈S老師?!?/p>
李校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不高,卻足以讓我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回轉身。
手肘倉皇間撞翻了桌角的茶杯,溫熱的茶水潑灑而出,迅速浸潤了攤開的教案,
洇開一片狼藉的褐色。我手忙腳亂地抓起紙巾,試圖去擦拭,
卻只聽見紙張被濡濕后不堪撕扯的輕微碎裂聲?!敢呀浭堑谌澱n了,你的班級還在上自習。
」李校長拾起那份濕了一角的教案,眉頭微微蹙起,「這不是你上周的教案嗎?」
我張了張口,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陣干澀的刺痛。余光瞥見自己襯衫袖口上,
不知何時沾染了一塊暗淡的油漬,領口也失了往日的挺括,皺巴巴地耷拉著。
辦公室斜對面的工位,新來的周欣怡老師正俯身為一個女學生耐心講解著作文。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柔和地灑落在她肩頭,為她年輕的側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那樣的場景,曾幾何時,也是我的日常。「許老師,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吧?!?/p>
李校長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校長辦公室里,窗臺上那盆綠蘿生機盎然,
翠綠的藤蔓幾乎爬滿了大半個窗框,與室內的沉悶氣氛格格不入。
李校長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嶄新的茶包,嫻熟地撕開,投入杯中,沖入滾水。裊裊的白霧升騰,
他將茶杯輕輕推至我面前?!改阕罱鼱顟B很差。」李校長沒有絲毫迂回,
目光平靜地注視著我?!干现苋慕萄谢顒?,你缺席了。周三下午的語文課,
你讓學生做了一整節課的習題,自己卻坐在講臺上發呆。」他的每一句話,
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我刻意維持的平靜表象。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玻璃杯,
滾燙的溫度灼燒著我的指尖,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那種痛感,
反而讓我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間的清明。「我……」我試圖解釋,卻發現聲音干澀得厲害。
「離婚很痛苦?!估钚iL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我三十年前,也經歷過?!?/p>
杯中的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旋轉,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幾片沉浮的嫩葉,
它們像極了我此刻的心情,飄搖不定,無處落根。「她嫌我掙得太少?!惯@句話,
幾乎是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對這份突如其來的坦誠感到了一絲錯愕。
辦公室外,隱約傳來學生們課間嬉戲的笑鬧聲,充滿了無憂無慮的活力。
李校長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鏡,用襯衫柔軟的下擺,細致地擦拭著鏡片?!肝矣浀?,
林雨薇以前,挺支持你的工作?」他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那時候……我們都剛畢業。」
我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她以為,當老師的待遇,會越來越好?!?/p>
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直射進來,刺得我眼睛一陣酸澀。我下意識地眨了眨眼,
一滴滾燙的液體,便那么猝不及防地,從眼角滑落,砸在手背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我覺得很丟臉?!刮业拖骂^,聲音細若蚊蚋,充滿了難以言說的狼狽。
李校長將桌上的紙巾盒,默默地推向我。「丟臉什么?」「我以為自己很了解她。」
我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我連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明白?!?/p>
風從半開的窗縫間溜了進來,輕輕吹拂著辦公桌上散落的幾張試卷,發出沙沙的輕響。
李校長站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許安,
你當初為什么選擇來我們學校,而不是去市里那幾所條件更好的重點小學?」
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我搖搖頭,一時語塞。「因為你大四來我們學校實習的時候,
」李校長的聲音沉穩而清晰,「有一個一年級的女生,因為考試成績不理想,
被家長在校門口狠狠訓斥了一頓,哭著躲進了女廁所,不肯出來。你就在男廁所門口,
默默地站了整整一節課的時間,等她情緒平復了,才把她勸出來,送回教室?!顾D過身,
指了指墻壁上掛著的一張合影,那是去年的畢業班,照片上的每一個孩子,都笑得陽光燦爛。
「我記得,你當時對那個女孩子說過一句話,是什么?」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目光在那張熟悉的照片上逡巡。記憶的閘門,緩緩開啟?!肝艺f……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季節。
開花晚的花朵,一樣能結出甜美的果實。」「對?!估钚iL重新坐回寬大的辦公椅里,
身體微微向后靠去,「現在,這句話,也該你自己好好聽聽了?!瓜抡n的鈴聲突兀地響起,
打破了辦公室內的沉寂。走廊上瞬間被嘈雜的腳步聲和學生們的交談聲所充斥。
我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瞥見周欣怡正抱著一疊作業本,腳步輕快地從門外走過。
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朝這邊望了一眼,臉上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給你三天假?!?/p>
李校長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日程本翻了翻,算是結束了這次談話,「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
那群小鬼頭,可都還在等你回去給他們上課呢?!棺叱鲂iL辦公室時,
我看見周欣怡正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似乎在特意等我。
她手里捧著一個包裝精致的深藍色禮品盒,見我走近,臉上明顯流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許老師。」她小跑了兩步,迎上前來,將禮盒遞到我面前,
「這是……這是我們辦公室幾位老師,一起買給您的?!苟Y盒入手微沉。我打開盒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派克鋼筆,經典的款式,低調而富有質感。我認得這個牌子,價格不菲。
周欣怡似乎看出了我的遲疑和窘迫,連忙補充道:「大家……大家都湊了一點心意,
李校長也……」「謝謝?!刮医舆^禮盒,入手冰涼的金屬觸感,
讓我紛亂的心緒有了一絲短暫的平復。低頭時,我看見自己指甲縫隙里,
還殘留著些許白色的粉筆灰?!肝覀儭覀兌己荜P心您。」周欣怡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下周五,學校組織青年教師聯誼活動,您要不要……」「不了。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打斷了她,聲音有些干澀,「我……我需要一些時間?!顾壑械墓饷?,
似乎黯淡了幾分,但很快便被一抹理解的微笑所取代。「那……您好好休息。」走出校門時,
已是黃昏。夕陽將教學樓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斜斜地鋪在空曠的操場上。
路邊新開了一家裝潢考究的奢侈品店,櫥窗里,姿態優雅的模特身上,
展示著最新款的秋冬服飾。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我想起了林雨薇。離婚前不久,
她也曾站在類似的櫥窗前,眼神專注地凝視著一條標價等同于我兩個月薪水的真絲圍巾,
久久不愿離去。那時的她,眼中充滿了對物質的渴望,以及對現實的……不滿。
公交車在擁擠的晚高峰車流中走走停停,我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
感受著規律的震動??诖锏氖謾C,突兀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媽」這個字。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才按下了接聽鍵。「安啊,吃飯了沒有?
」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帶著一絲操勞后的溫暖疲憊。「嗯,剛吃過了。」我撒了個謊,
不想讓她擔心?!柑鞖廪D涼了,記得多添件衣服。我給你曬了些蘿卜干,
下個禮拜托人給你捎過去?!鼓赣H絮絮叨叨地囑咐著,都是些日?,嵤隆N议]上眼睛,
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老家院子里,那一排排晾曬在竹匾上的蘿卜干,
在秋日陽光下散發著樸素的香氣?!笅尅刮翌D了頓,喉嚨有些發緊,「我離婚了?!?/p>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我以為信號中斷了。就在我準備開口再說些什么的時候,
母親的聲音,才再次從聽筒里傳來,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從小到大,
都沒讓媽操過什么心。這次……也一樣。媽信你?!箿I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掛斷電話,
我才發現自己因為心不在焉,已經坐過了好幾站。索性在終點站下了車,
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慢慢走著。暮色四合,河水在夜風的吹拂下,泛起層層漣漪,
倒映著對岸城市璀璨的燈光,像一捧被打散的、流光溢彩的珠寶,華麗而虛幻。一個小時后,
我站在自家單元樓的門口,冰冷的鑰匙在鎖孔前,停頓了許久。推開門,
迎接我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沒有飯菜的香氣,也沒有電視機播放節目的聲音。
這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家,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死寂?!钢ㄑ健挂宦?,
對門的房門忽然打開,鄰居張阿姨拎著一袋垃圾走了出來。「哎呀,許老師,回來啦?」
她看見我,熱情地打著招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臉色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要不要來阿姨家隨便吃點?」「不用了,張阿姨,謝謝您。」我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對了,」張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轉身從屋里拿出一個不銹鋼保溫桶,塞到我手里,
「上次麻煩你幫忙輔導我家那小子的作文,一直忘了跟你說聲謝謝。
這是我下午剛燉的蓮藕排骨湯,你趁熱喝點,暖暖身子?!刮业懒酥x,接過保溫桶。
沉甸甸的,桶壁上還殘留著溫熱的觸感,透過手心,一直暖到心里。走進空蕩蕩的房間,
我終于按下了客廳燈的開關。柔和的燈光,驅散了些許黑暗,卻無法填補內心的空洞。
那份離婚協議書,依舊靜靜地躺在茶幾上。我將保溫桶放在餐桌上,打開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半盒過期的牛奶和幾個孤零零的雞蛋。林雨薇走后,這個家,
便徹底失去了煙火氣。我想起母親之前托人捎來的臘肉,還在廚房的柜子里放著,
便打算簡單炒個飯,對付一下。手機屏幕,再次亮了起來。屏幕上閃爍著「林雨薇」三個字。
我盯著那個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任由它響著,沒有接聽。電話鈴聲停止后,
屏幕上跳出一條新的短信通知:「房子過戶的事情,你有空過來處理一下。」她的語氣,
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沒有絲毫多余的情緒。窗外,城市的燈光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海,
繁華而喧囂。我站在冰冷的廚房里,看著炒鍋里的油,在火苗的舔舐下,慢慢升溫,
冒起細密的青煙。我抓起一把碧綠的蔥花,撒入鍋中。「刺啦」一聲,濃郁的香氣,
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第二天清晨,我比往常提早了半個小時到達學校。辦公室里空無一人,
我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然后便開始批改那堆積壓了幾天的學生作業。
紅色的批改筆在紙張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周欣怡走了進來。她看到伏案工作的我,
臉上露出一抹顯而易見的驚訝。「許老師,您……這么早?」「嗯。」我抬起頭,
對她笑了笑,眼角因為睡眠不足而擠出幾道細密的紋路,「還剩最后兩本了,馬上就好?!?/p>
說完,我便低下頭,繼續批改作業。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爬上了我的辦公桌,
柔和地照耀在我手邊那支嶄新的派克鋼筆上,折射出點點細碎的光芒。
5 破碎的夢魘辦公室里異常安靜,只有我的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我試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些稚嫩的文字上,但眼前的方塊字,卻時不時扭曲變形,
最終匯聚成林雨薇發來的那條短信——「房子過戶的事情,你有空過來處理一下。」「空」?
我哪里還有空。我的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桌角的筆筒,塑料筆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發出刺耳的聲,敲碎了辦公室的寧靜?!冈S老師,」李校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不高,
卻足以讓我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回轉身,「下課了還在這里批改作業?明天再弄吧?!?/p>
他彎腰,替我拾起一支圓珠筆。那支筆的筆桿上,「三好學生」
的燙金字樣已經褪色模糊——那是去年教師節,班上的孩子湊錢送我的禮物,
筆帽上還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許」字?!高@就好?!刮遗D出一個微笑,
喉嚨卻干澀得厲害,發出的聲音沙啞。窗外,夕陽的余暉已漸漸沉入地平線,
只剩下教學樓灰色的剪影。教室里只開了應急燈,那微弱的光芒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
藏在陰影里的那半邊,神情莫測?!付純芍芰??!估钚iL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
「你還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今天下午的家長會,你也沒去。王浩媽媽剛才專門到辦公室找你,
等了你快半個小時?!刮业氖种该偷仡D在作業本上,紅色的批改符號在「的、地、得」
的用法錯誤旁,留下一個顫抖的墨點。
王浩——那個總是在我的語文課上偷偷看漫畫書的小男孩,
上周剛剛因為連續三次不交作業被我嚴厲批評過。他當時低著頭,嘴唇抿得緊緊的,
一言不發?!杆麄冋f…」我的聲音有些發虛,心臟不受控制地收緊。
難道是來投訴我不夠關心學生?還是覺得我的教學方法出了問題?李校長緩步走進教室,
他腳上那雙半舊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規律的聲響,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王浩轉學了。」簡單的五個字,像一把錐子,
狠狠扎進我試圖用工作和疲憊勉強縫合的裂口?!附裉煸缟蟿傓k的手續,」他補充道,
語氣平淡,「去南區那家私立國際學校了?!刮颐偷靥痤^,應急燈的光線刺得我眼睛生疼。
卻看見李校長手中捏著一張被仔細折疊過的紙,紙張邊緣有些毛糙。他將那張紙遞給我。
我顫抖著手指展開,是幾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字跡稚嫩,卻用力極深,
幾乎要劃破紙背:「許老師,對不起。我不該上課看漫畫,也不該不交作業。我會想你的。
王浩。」「想你」的「想」字,墨跡被明顯暈開了一小團,像一滴風干的淚痕。
「他媽媽告訴我,」李校長的聲音放得很輕,「王浩在家哭了一整個晚上,
說他最舍不得許老師的語文課,說許老師講的孫悟空比動畫片里的還有意思?!?/p>
我盯著紙條上那個被淚水暈開的「想」字,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一陣陣發緊。
我想起上周批評王浩時,他梗著脖子,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的倔強模樣——那神態,
像極了小時候被人冤枉偷吃了鄰居家糖果的我自己,明明委屈得要死,
卻偏偏不肯掉一滴眼淚。「去看看吧?!估钚iL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手掌寬厚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