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雨裹著煤油燈的光暈在玻璃窗上蜿蜒,李佩婷蜷縮在潮濕的被褥里,
耳畔是老鼠啃噬房梁的窸窣聲。王建輝的巴掌帶著酒氣落下來時,
她正盯著墻皮剝落處那個指甲蓋大的蛛網——三年前新婚夜,他在這里貼過一張褪色的喜字。
"城里來的金鳳凰?還不是要在老子的炕上下蛋!"王建輝揪著她的頭發往土墻上撞,
搪瓷缸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悲鳴。血珠濺在褪色的藍布簾上,像一串未熟的野莓。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張秀蘭繡著并蒂蓮的布鞋尖從門縫里探進來。"建輝哥,
公社新發的糧票......"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卻也沒退出去。
李佩婷在眩暈中看見丈夫的手搭上那截水紅色袖口,
原來他打人時腕上還戴著張秀蘭繡的護腕。劇痛從后腦炸開的瞬間,
1987年的月光突然漫過土坯房的裂縫。李佩婷望著自己青紫的手指,
終于想起這是王建輝第一次帶張秀蘭回家過夜的日子。七年前那個暴雨夜,
也是這樣潮濕的土腥氣,也是這樣溫聲細語遞來的姜糖水。"佩婷同志?山路滑,
我扶你......"記憶在雨聲中重疊,李佩婷猛地睜開眼。搪瓷缸邊緣還冒著熱氣,
王建輝黝黑的臉龐懸在上方,粗布衫領口露出結實的脖頸。
那雙總讓她想起老黃牛的眼睛此刻盛滿擔憂,掌心的老繭輕輕蹭過她凍僵的手指。"王同志?
"她觸電般抽回手,后背撞上吱呀作響的木板床。
泥墻上嶄新的獎狀刺痛眼睛——"先進支教教師",落款是1980年9月。
窗外的泡桐樹還是七年前的高度,樹梢掛著沒來得及收的藍布衫。
王建輝局促地在褲縫上蹭了蹭手:"李老師淋了雨,喝點姜糖水暖暖。
"他轉身時后腰露出半截紅繩,李佩婷突然想起前世某個雪夜,
張秀蘭捧著同樣系著紅繩的護腕來家里,說這是他們王家溝定親的習俗。"謝謝,放桌上吧。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浸了冰碴。門外傳來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到底是城里姑娘,
建輝給熬的糖水都不喝......"2煤油燈芯爆出個燈花,李佩婷盯著墻上晃動的光影。
王建輝在外屋劈柴的聲響很有規律,
每三下就停頓片刻——這是前世他每次偷看張秀蘭在河邊洗衣裳養成的習慣。"李老師,
該換藥了。"門簾掀起的瞬間,李佩婷聞到了熟悉的桂花頭油味。張秀蘭端著粗瓷碗進來,
鬢角別著朵新鮮的野山茶,淡粉花瓣蹭著王建輝昨日新補的碎花門簾。
李佩婷的指甲掐進掌心。前世也是這樣,自己崴了腳臥床,這對男女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張秀蘭總在換藥時"無意間"提起:"建輝哥昨夜守了你半宿,
把娶媳婦用的新棉被都拆了給你當繃帶。"此刻那碗褐色的草藥冒著熱氣,
張秀蘭用銀簪子攪了攪:"聽說城里人喝不慣苦味?"簪頭墜著的紅流蘇掃過碗沿,
"建輝哥特意加了蜂蜜,他呀,把留著換種豬崽的蜜罐都掏空了。
"窗根底下劈柴聲突然停了,王建輝悶聲接話:"張妹子快別說了,
李老師要笑話咱莊稼人不會說話。"粗糲的聲線裹著三分笑意,
像極了前世他舉著皮帶說"打是親罵是愛"時的腔調。李佩婷突然掀開被子,
露出纏著紗布的腳踝。
張秀蘭倒吸冷氣的聲音格外真切——那傷口是她重生當夜自己用鐮刀劃的,
為了避開王建輝假借探病伸過來的手掌。"辛苦張同志傳話。"她端起藥碗走到窗前,
1980年的月光清凌凌地淌在青石板上,"王同志要是真心疼人,怎么不自己進來送藥?
"門外傳來陶罐碎裂的聲響。
"建輝哥是怕壞了李老師名聲......""就像去年臘月他半夜幫你家修屋頂那樣避嫌?
"李佩婷把藥潑在窗臺上,看著黑褐色的汁液滲進墻縫。
前世直到咽氣前她才從村婦們嘴里聽說,那個雪夜王建輝的棉鞋底沾著張秀蘭屋里的灶灰。
王建輝撞開門時,李佩婷正對著鏡子梳頭。昏黃的鏡面里,
男人漲紅的臉和記憶中舉著酒瓶的身影重疊,她手一抖,桃木梳齒間纏著幾根青絲。
"李老師要是嫌棄俺們......"王建輝喉結滾動,從懷里掏出個紅布包。
展開是支英雄牌鋼筆,鍍金筆尖在油燈下泛著冷光,"聽說你們文化人都稀罕這個,
俺拿半袋苞谷跟知青換的。"李佩婷忽然笑起來。前世這支筆被他摔在她孕肚上,
說"寫再多文章也下不出崽"。此刻筆夾內側還沾著沒擦凈的血跡——那個總愛寫詩的知青,
上周剛被王建輝帶人打斷了兩根肋骨。"王同志留著送該送的人吧。
"她把鋼筆推進紅布褶皺,"縣里通知明天有返城指標,勞煩通知隊長給我開介紹信。
"張秀蘭的驚呼和王建輝的粗喘同時響起。男人寬厚的手掌按住她肩頭,
李佩婷清晰感覺到他小指在發抖——每次他在地頭偷捏張秀蘭腰肢時,
這根手指就會痙攣似的抽動。"李老師再考慮考慮?"張秀蘭突然插進來,
水紅色衫子有意無意蹭著王建輝的胳膊,"建輝哥連新房的梁木都備好了,
說要照城里樣式給你打大衣柜......"李佩婷抓起搪瓷缸砸向兩人腳邊,
飛濺的熱水在張秀蘭繡鞋上燙出幾點深痕。1980年的秋蟬在窗外突然噤聲,
她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劃破夜色:"明日雞叫頭遍我就走,
勞駕二位把算計旁人的功夫用在正道上。"3油燈將三個人的影子釘在斑駁的土墻上,
王建輝的手掌還壓在李佩婷肩頭。窗外傳來守夜人敲梆子的聲響,銅鑼在秋夜里蕩出漣漪。
"李老師別說氣話。"王建輝突然松開手,蹲下來收拾搪瓷缸碎片,粗糲的指腹抹過熱水漬,
"這半年你教娃娃們念書,曬谷場都多了好些會算賬的。"他抬頭時眼眶發紅,
像極了前世跪著求她別打胎的模樣。張秀蘭絞著帕子往門框上靠:"可不是嘛,
上回公社書記來視察,還夸咱們村掃盲工作做得好。"她腕上的銀鐲子叮當響,
那是李佩婷前世臨死前才發現的定親信物。李佩婷把介紹信疊成方塊塞進枕套,
冰涼的油墨味刺得鼻腔發酸。前世這張蓋著紅戳的紙被王建輝撕成碎片,
混著苞谷酒灌進她喉嚨,說"城里男人最會騙女學生"。晨霧還沒散盡,
生產隊長家的公雞剛打鳴,李佩婷就拖著藤箱出了門。露水把石板路浸得油亮,
她卻在村口老槐樹下停住腳——樹杈上掛著半截紅布條,
和前世王建輝勒她脖子時用的布條紋路一模一樣。"李老師這就走?
"張秀蘭從曬谷場小跑過來,鬢角沾著幾粒稻殼,"建輝哥天沒亮就去公社借拖拉機,
說要送你到縣汽車站。"她親熱地挽住李佩婷胳膊,指甲掐進肘窩嫩肉。李佩婷甩開她的手,
藤箱磕在石碑上發出悶響。石碑是王家溝的村志,刻著"1978年知青先進點",
王建輝的名字混在表彰名單里——當年那個被他推進水庫的女知青,
檔案里寫的可是"失足落水"。晌午的日頭毒起來時,王建輝滿身柴油味回來了。
他隔著教室窗戶看李佩婷教孩子們念"鯤鵬展翅",粉筆灰落在藍布衫肩頭,
像落了一場薄雪。"縣里說返城要公社蓋七個章。"他摘下草帽扇風,
汗珠順著喉結滾進衣領,"李老師要是信得過,俺替你跑這些手續?
"搪瓷缸沿沾著醬色茶垢,和前世他給公社主任送禮的茶葉罐一個顏色。
李佩婷把生字本摞成齊整的一沓:"不勞王同志費心,教育局明天派車來接人。
"粉筆斷在指尖,她想起前世也是這樣晴朗的午后,王建輝舉著農藥瓶說"你敢走我就喝"。
暮色爬上窗欞時,張秀蘭在油菜地里堵住了王建輝。男人正把農藥兌進噴霧器,
刺鼻的藥水味混著女人身上的桂花香:"建輝哥真要放她走?
昨兒劉會計還說返城教師能帶家屬遷戶口......"王建輝的噴霧桿突然戳進泥里,
驚飛幾只蚱蜢:"你明早去縣里,就說看見李老師和知青點的陳明遠鉆草垛子。
"他擰開農藥瓶蓋,深褐色的液體在玻璃瓶里晃蕩,"公社最見不得作風問題。
"二十里外知青點的煤油燈倏地亮了,李佩婷正在給陳明遠包扎傷口。
年輕知青的筆記本攤在炕上,泛黃的紙頁記滿了王建輝克扣口糧的證據,
鋼筆血跡在"9月15日"那欄洇成黑斑。"明天坐教育局的車走。"她把紗布打了個死結,
"你肋骨上的傷,夠他喝一壺的。"4晨霧裹著柴油味漫進窗欞時,李佩婷正在謄抄教案。
鋼筆尖突然劈了叉,
藍墨水在"思想品德"四個字上暈開黑斑——前世王建輝往她臉上潑墨汁那晚,
灶臺上也飄著這股刺鼻的柴油味。"李老師!"陳明遠撞開教室門的瞬間,
鐵皮文具盒哐當摔在地上。年輕知青的繃帶滲出血跡,
"王建輝帶著公社糾察隊往草垛方向去了,
說接到群眾舉報......"李佩婷扯下墻上"先進教師"錦旗塞進藤箱,
紅綢擦過王建輝送的搪瓷缸,杯底還沾著張秀蘭口脂的暗紅印子:"你去保管室找劉會計,
就說我前天托他開的勞動證明在第三個賬本夾層。"草垛在曬谷場西頭,
十月的晨露把麥秸浸出腐敗的甜腥。李佩婷老遠就看見張秀蘭水紅的衫子,
那女人正指著草垛縫隙里露出的半截藍布手帕:"昨夜里我起夜,
分明聽見里頭有動靜......"王建輝扛著釘耙擠到最前頭,
勞動布外套沾著新鮮泥點:"李老師是文化人,大家先別嚷嚷。"他轉身時后腰露出捆麻繩,
和前世綁她回村的繩子一樣粗糲。"讓讓。"李佩婷撥開人群,
油亮的麥秸在她布鞋底下咯吱作響。草垛里突然竄出只灰老鼠,驚得張秀蘭撞進王建輝懷里,
銀鐲子掛住了男人中山裝第三顆紐扣——那位置本該別著李佩婷送的鋼筆。
公社主任的解放鞋碾過藍手帕:"李佩婷同志,請解釋這是怎么回事?
"手帕角繡著"陳"字,正是李佩婷上周借給陳明遠包扎傷口的那條。
"昨晚上我在知青點批改作業。"李佩婷掏出懷表,表面還留著王建輝摔的裂痕,
"陳明遠同志可以作證,九點二十分時我們正在核對工分賬本。
"人群后突然響起自行車鈴鐺聲,劉會計舉著賬本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