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視線聚焦在“擬錄取”三個大字那一刻,
我歡喜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一邊叫嚷著,“媽!我考上了!”,一邊趿著拖鞋,
往客廳碎步跑去。明知客廳不會有人,但是我還是叫嚷著往客廳跑,
像一只精力極其充沛的狗,亟需東逛逛,西跑跑,來釋放無處安放的活力。
我由著自己的性子光著腳在地上撒潑。我一手里攥著手機,一手推門,蹦噠著走到了客廳。
剛準備給我媽打電話,就和她那雙滿是哀怨的眼睛猝然相撞。她坐在進門邊的淺灰色沙發上,
臉頰兩側的肌肉向下耷拉著。見我來了,她勉力地抬起了頭,用嘴角扯出一個沉重的笑容,
“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凝重的空氣氛圍,把我心頭的喜悅也硬生生壓了下來,
仿佛我不是考上了研究生,而是欠了高利貸。我禮貌性地“嗯”了兩聲,
想就近撿個位置坐下,一轉身,發現我哥正在兩手支在膝蓋上,低著頭,
盯著自己的鞋尖怔怔地出神。我媽忽然站起身子,一巴掌挨著一巴掌地往他身上招呼,
一邊用干皺粗糙的手,揩去眼里涌出的淚,“看你做的好事!看你做的好事!
”我急忙抽了幾張紙,走到她跟前幫她拭淚,柔聲寬慰,“媽!怎么啦?
”一聲急促鑰匙咔嗒聲之后,伴著轟隆一聲摔門聲,我爸箭也似的沖到了哥哥跟前,
拎著他的衣領把他從沙發上提了起來,“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看著辦!
小柔他們家是不肯把孩子打掉的。”我哥一開始被揪著有些喘不過氣,
下意識地反握住我爸的拳頭意欲反抗,聽我爸這么一說,他的手立刻無力地垂落下來,
像是沒了靈魂的玩偶。見我哥的臉憋得微微有些發紫,我媽終是不忍心,
把他從我爸手里搶了出來。“那就只能和小柔領證了。”我媽咬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
眼里的淚跟洪水卸了閥似的往下奔。我哥癱坐在大理石地板上,木木地點了點頭。四月末,
還是早春,空氣還帶著些許濕量。地板的冰涼,順著我的腳底板,直往我的心里鉆。
我凍得有些受不了,只得先行撤退回屋穿鞋。屋外越吵越兇,
我幾次想拿起手機和朋友分享我上岸的喜悅,消息還沒編輯完,就被屋外的爭吵攪沒了興致。
一家人面色凝重地圍坐在飯桌前,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得扒著飯,
豎起耳朵聽他們討論所謂的大事。以往,總是父母一邊嘆氣皺眉,一邊討論著幾番人情世故,
種種雞毛蒜皮,我和我哥在飯桌上搶菜吃;如今成了他們三人一會兒激動萬分,
一會兒哭天抹淚地痛斥著個中因果,一會兒又心事重重地擔憂著未來。我一個人悶頭扒飯。
也沒人和我搶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明明都是我媽炒的菜,但就是吃著不香。
沒了吃飯的興致,我豎起耳朵,試圖在父母東拉西扯,顛三倒四的敘述中,
拼湊出事件大致的樣子。二、我哥和他的女朋友孫雨柔一起去做畢業體檢。
竟查出孫雨柔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兩人原本打算背著父母,偷偷去把孩子打掉的,
但是事關重大,學校把體檢的結果告訴了孫雨柔的父母。孫爸孫媽在學校大鬧了一場。
我哥一進辦公室,就遭到二老的夾擊,險些喪命。學校見事情不好收拾,
把我爸媽也一起叫到學校調解。孫雨柔體貼溫柔,孫爸孫媽卻不是吃素的。調解全程,
絲毫沒有動搖過自己的立場——除結婚外,不接受其他任何調解方式。
所有的問題指向一個答案——結婚。那天我們迎來了各自生命的轉折點,
我即將開啟我的研究生生涯,而他將步入他的婚姻生活。
可他昨天也還只是個和我搶菜吃的孩子,幼稚地安慰我說,“考不上就和他一起去找工作!
”二、臨近畢業的那幾天,作為學院里為數不多的閑散人員,
我每天被班長叫去籌備畢業晚會。不管再晚,我都得趕回來,幫我哥哥包喜糖,做請柬。
同時兼任我媽和我哥的雙面間諜,一邊觀察著我哥的一舉一動,提防著我哥逃婚,
一邊給我哥提供老媽當天的心情指數情報。婚禮當天我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大家很有默契地對新娘已經懷孕了的事避而不談,但還是免不了敬酒的一環。所以,
除了打雜,我還得跟在新娘身后,給她擋酒。不明就里的與會人員自然是以為新娘不勝酒力,
而小姑子豪氣干云,勇敢地給嫂子擋酒。我和嫂子很有默契地沒做任何解釋。
我熟練地把酒杯倒滿,和客人客套幾句后,脖子一仰,酒就順著口腔鉆到了胃里。周而復始,
直到我的腳底開始虛浮。我喝得腦袋暈乎乎的,還莫名帶著一點興奮。
我咬著杯沿傻笑了起來,心想,
大家是不是都把我給忘了——我可是貝家第一個考上研究生的人。當然和孩子比起來,
這確實算不上什么大事。婚禮所有人都喝醉了,只有我哥和我嫂子還清醒著。事后,
我哥臭屁地和我說,因為他是千杯不醉。沒過兩個星期,他就在畢業晚會喝得不省人事,
走到半路竟一個人抱著電線桿哭了起來。嫂子懷著孕不方便照顧他,
我和我爸一個人支著左邊,一個人扛著右邊,硬生生地架了他一路。一個不留神,
他就又抱著電線桿哭嚎著自己不想結婚。他“吱吱哇哇”的說得含糊不清,
可我每一個字都聽得無比清晰,也不知道我嫂子聽進去了多少。他和小時候一樣,
不想回家就像個樹懶似的抱著電線桿撒潑。只是現實已經不允許他當孩子了。
我爸罵罵咧咧地把他從電線桿上薅下來。我架起他左邊的胳膊,鉆進他的嘎吱窩,
整個人像個拐杖似把他的左半邊支了起來。一步一頓,艱難地往前挪著。
嫂子沒有停在原地等我們,自顧自地往前走。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甚至蔓延到了我的腳邊。我意識到,不能再是孩子的,還有我的嫂子。
他們只是兩個犯了錯的孩子,而現在,他們需要承擔起一個家,成為另一個孩子的父母。
畢業證和學位證還沒拿到,我哥就先同齡人一步,領到了結婚證;他沒多做停留,
回家換上西裝就投入人才市場,繼續找工作。彼時,我和同學們穿著學士服頂著驕陽,
尋著校園的各處角落拍著畢業照。各奔東西,去往各自的前程,
沒有人能繼續當長不大的孩子。三、一月初,我從學校回來,
同全家一起焦頭爛額地準備著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這是頭一次五個人一起過的年,
我不是很適應,嫂子也略顯局促和不安。這也是她離開家過年的第一年吧。
噼里啪啦的煙花聲一陣一陣地在窗外響起,去年這個時候忙著準備考研復試,
而我哥忙著約會,我們倆都沒有像往年那樣開開心心地玩煙花,總想著來日方長,
誰知已經沒機會了。我看著嫂子圓鼓鼓的肚子,心想,
或許等我的小侄子或者小侄女出來的時候,我就可以領著他(她)去玩了。只是,那時候,
我不再是孩子,而是陪著孩子玩耍了。可能是被我灼灼的目光嚇到了,
嫂子挺著肚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悻悻地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只是情緒里的悲傷像玻璃窗上的水汽一樣凍成了一片。寒假接近尾聲的那幾天,
我媽以幾個好姐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為由,硬是在這幾天堅持出門打麻將,風雨無阻。
而我則不幸成了家里負責打雜的那位。我抱著一籃子剛洗好的衣服,站在陽臺上曬衣服。
我雙手拎著件粉色加絨衛衣的肩膀,用力往斜前方一振,把衣服上的褶皺熨平,
剛把衣架的一角塞進領口里,一聲清脆的敲擊聲從客廳里傳來。
我手上的動作不忙不忙地繼續著,眼睛循聲看去。只見我嫂子倒在餐桌邊上,
身前一大堆玻璃渣和水,身下漾著一灘血紅。手上的衣服也顧不得了,
趕忙拿起手機撥打120。那時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和恐懼驅使著我一步步行動下去,叫救護車,給家里人打電話,
喊鄰居幫忙……但我的后背倚靠著醫院冰冷的不銹鋼座椅那一刻,
我的腳底依然是虛浮無力的,我記不得哪些是我做的,哪些不是我做的了。
忽然一陣響徹云霄的哭喊把我拉回現實,我看著這個毛茸茸血淋淋的娃娃,
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是一個新生命,以前不曾有過的,徹徹底底的新生命。
我爸媽以為我是一個人把提前分娩的嫂子送過來嚇著了,于是出言安撫我說,“卓然,
沒事的,你嫂子和你的侄子現在都好著呢!”但我知道,我哭是因為別的。我止住眼淚,
往床上嫂子那看了一眼。她眼含熱淚看著身前那個嬌小的孩子,眼里滿是新生命到來的喜悅。
所有人都在祝賀她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而我注意到的卻是她干裂發白的嘴唇,
汗濕而粘在額邊散亂的長發,剛剛掐的發白還沒緩過來的手心,一幀一幀看得我膽戰心驚。
光生下來就這么費勁了,往后的十八年會不會更難熬。嫂子只是比我早了一步,
而我……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她。大家伙圍著嫂子聊了好一會兒以后,
我哥才喘著粗氣跑到大家伙跟前。我坐在床邊,一邊給嫂子削蘋果,一邊故作打趣地質問他,
“你不說在公司能聞到咱們家的飯香嗎?怎么現在才來?
”“去……去……項目視察了……”我哥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往嫂子的病床方向走去,
“讓我……看看我兒子……”他伸手從嫂子的懷里接過孩子,雙臂環著他,
不時用臉貼近這個小生命,蹭蹭他的小臉。他笑得連眼睛都瞇成了小月牙,
卻始終沒看躺在床上極度虛弱的嫂子。照顧了嫂子和毛豆幾天后,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學校。網上鋪天蓋地全是對開學的恐懼,
而我在踏上返校的高鐵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脫。啟程的高鐵緩緩開動的那一刻,
我才意識到我從未如此渴望過開學!四、毛豆的一百天剛好趕上了五一。我五一前請了個假,
在家休息了足足十天。那天晚上正哼著小曲兒收拾返程的行李,
就聽見了哥哥房間傳來的爭執聲。都說新婚夫妻是如膠似漆的,但是我哥和我嫂子,
剛結婚沒多久,就整天吵得不可開交。起初我嫂子懷著孕,我哥就算再怎么不服氣也會忍著,
而現在他們每天能吵十幾回。起先還會好意勸阻一番,
后來知道他們吵來吵去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就干脆戴上耳機給自己個清凈。
剛準備帶上耳機,一陣刺耳的碎玻璃聲從門外傳來,然后是“咚”一陣重物撞擊的鈍響聲。
我趕忙放下耳機推門出去查看情況。只見嫂子跪倒在地,抱著我哥的大腿死活不肯撒手,
聲淚俱下地哭喊著,“你去印度尼西亞干嘛?我和毛豆你不要了嗎?
”嫂子的眼睛腫的像兩顆桃子,額頭更是觸目驚心的一片殷紅。
她身后的桌子椅子被帶得歪七扭八的,花瓶水杯碎了一地。
我怕嫂子不注意碰到玻璃碎片傷到了自己,趕忙走近把她扶了起來。她嘴里不住地念著,
“你不要我們了嗎?”她字字句句哭喊得聲嘶力竭,鋼刀似的要穿破我的耳膜,
我竭力安撫她的情緒。待她的情緒稍微緩和些后,轉頭詢問我哥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哥驀然低下了他的頭,極為艱難地說,“我找到了一份工資還不錯的工作,
只不過要去印度尼西亞。”“你原先的工作工資不也挺高的嗎?”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工作沒了?”我哥把頭埋得更低了。他從小就這樣,偷偷哭的時候總會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巴不得跟個鴕鳥一樣把自己的頭埋到地里。“毛豆出生的前幾天,我就被辭退了,
這幾個月領的是公司的違約金……”他說話的鼻音越來越重,
后面的幾個字我離得那么近也沒能聽清。見他沒再說下去了,
我半猜半懵把事情的始末補充了個七七八八,“所以你每天說自己上班去,其實是去找工作,
沒有面試的時候,就隨便找個地方待著?”我哥把頭深深地埋進了兩膝之間,
我看見他黑黑的后腦勺在我說完以后,微微地動了兩下。
“所以你打算接這個外派到印度尼西亞的工作?”我哥剛想點頭,我嫂子就又坐不住了,
“你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就這樣拋下我和毛豆?”她斂起以往的溫柔,
一把揪住我哥的頭發,拔蘿卜似的把我哥哥的腦袋從“地”里拽了出來。看著他滿臉緋紅,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我又能做點什么呢?幫他個找工作,還是不靠譜的建議說,“哥,
你可以把嫂子和毛豆都帶去印度尼西亞。”漫長的沉默后,毛豆的哭聲再一次打破了寂靜。
嫂子連忙起身,沖到臥室安撫孩子,哥哥拿起奶瓶,準備沖奶粉。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去哪幫忙,踟躕片刻,便往嫂子那湊,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
毛豆最終被安撫了下來,但是我哥和我嫂子之間的矛盾仍在繼續。我回學校后,
我便沒再過問這件事,但我猜家里應該每天都是低氣壓。忽然有一天,
我媽媽就和我說我哥去印度尼西亞了。語氣異常平靜,平靜得詭異,
畢竟她是個我在家收衣服晚了,都會破口大罵的人。可能連她都妥協了吧!
五、這次暑假我沒回家,在芮城的法院找了個實習,
只知道我媽因為我哥出去工作了經濟負擔小了不少,經常在家幫忙一起帶孩子。后來,
我嫂子經同學介紹,也找了在家附近找了一個美容師的工作。有活就去跟妝,
沒活就在家里帶孩子。我十一結束了實習,回過家一趟,一家人各忙各的,但日子還算溫馨。
年末忙著跟進導師的項目,直到小年過完了,我才拖著行李箱,踏上了回家的高鐵。
春運高峰期,打車很難,哪哪都堵。在高鐵站附近的肯德基里,我巴巴地等著我爸來接我。
我累得連手機都不想看,自顧自地大口咬著手上的炸雞。
“我聽說老貝在印度尼西亞養了個女人。”我聞言立刻抬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說話的是一個帶著白框眼鏡,頭發油膩的胖子。他的肚子挺出來,要不是手按在桌子上,
感覺他下一秒就能把快餐桌頂飛出去。“聽說一個月只用花個1000塊。
”胖子正對面的精瘦男人咯咯咯笑了起來。那人眼球凸出,臉頰凹陷,看著格外猥瑣。
我繼續雙目茫然的看著前方,耳朵卻格外留意這兩人的對話。姓貝的,又在印度尼西亞,
這小縣城里哪有這么巧的事情。我的心中隱隱不安著。“嘖嘖嘖,這人艷福不淺,
還沒畢業就和自己的初戀結了婚。”胖子嘴里的東西來不及吞咽個干凈,忙不迭地繼續八卦,
聲音在他的口腔里糊成了一片,“現在出去工作了,還有別的漂亮女人陪。”“呷!
”瘦男人著急忙慌地喝了口汽水險些嗆著,“還不是因為他長得不錯嘛?
要不然就他這個家庭條件誰嫁給他呀?結了婚還和公婆,還有妹妹住一塊兒的。”我聽到這,
有些失神,不知道自己腦子里在想什么,竟然咬到了自己的嘴唇。
鮮紅的血液紅線似的纏繞在金黃色的雞塊的一角,像一塊詭異又絢爛的寶石。
我沒有再咬雞塊一口,也沒有做任何止血措施,只是任由甜腥的血往我喉頭鉆。
他們在那里說了很久,我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直到我接到我哥的電話,才恍惚起身,
拉著行李箱往出口奔。“老爸那里堵得太厲害了,讓我過來接你。”我剛坐到副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