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裴長卿，京城人盡皆知。十二歲時，我就能把他從街頭追到巷尾。“裴長卿，
我一定要嫁給你！”“我……我絕不娶你。”“那就換我娶你唄！”他十五歲那年大病一場，
落下病根，我每年用心頭血調(diào)藥供他續(xù)命保身。如今，我和他都二十二了。
他站在裴府高高的臺階上，把我制好的藥丸灑落一地，逐一踩碎。“我不會娶你，死心吧。
”“絕不會？”“就算山崩地裂，也絕不娶你。”01暗紅色的藥丸碎成沫，沾在雪地上，
很難看。我強忍淚水，顫抖著聲音，問他：“這些藥丸很珍貴，是我一番心意，
你又何必這樣踐踏？”他冷聲道：“我不稀罕。”我問：“藥丸，你不稀罕，我的心意，
你也不稀罕，是嗎？”他說：“對，連你這個人，我也不稀罕！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好，好……”裴長卿身如玉樹，清冷出塵，
冷冷地俯視著我。周圍圍滿看熱鬧的人，那一道道輕蔑的、看丑角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想忍住眼淚，不讓他們看我笑話。可我一開口，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裴長卿，
從今往后，我也不稀罕你了。”裴長卿冷笑一聲，道：“林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一把抹掉眼淚，挺著頭直視他，“絕不食言。”圍觀人群馬上嘲笑起來。“林大小姐，
我賭不出七天，你又要來求裴公子見你。”好事者直接擺起賭局。“來，
賭賭看林家小姐這回能堅持幾天？”“一天，三天，五天，七天，半個月，一個月！下注了！
”他們紛紛下注，很快，一天和三天處擺滿了零錢，五天和七天處寥寥無幾，
半個月和一個月處更是空蕩蕩。我大步走過去，搶過那“莊家”手里的樹枝，
在地上寫下“一輩子”三個字。我從懷里掏出五百兩銀票，摔到那“一輩子”上。“五百兩，
我賭我一輩子不會再來找他！”眾人嘩然。那“莊家”周潑皮不服，說：“三五天，
半月個月都有盡頭，你這一輩子咱大伙得等到什么時候？”我說：“好，
那就賭我明年春末前嫁人！我要是嫁不出，這五百兩歸你們分！”眾人馬上雙眼放光，
拼命翻找身上的口袋，都搶著來下注。“我賭你嫁不出！”“我也賭嫁不出！”“嫁不出！
”“嫁不出！”除了我自己那孤零零的五百兩銀票，沒人下注在嫁得出。這時，
裴長卿從臺階上走了下來。他白衣飄飄，長袖翻飛，像到凡間來察看的仙人。
他拿出一張銀票，輕飄飄地放在“嫁不出”處。“我賭五百兩，你嫁不出。”他看著我，
眼神充滿嘲諷。他平生最不喜賭錢這類市井之事，今天為了羞辱我，
竟愿意做他最看不上的事。像是怕這一刀捅在我心上還不夠痛，他又補了幾下。
“別說明年春末，就是后年春末，大后年春末，永遠永遠，滄海桑田，我都不會娶你。
”我慘然一笑。“誰說我要嫁你？”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再不走，
我怕我會在眾人面前嚎啕大哭，丑態(tài)盡出。02沒過幾天，京城大街小巷，茶余飯后，
都在談?wù)撝腋衢L卿的打賭。家里人急得像熱火上的螞蟻。他們想為我尋一門親事，
連日來處處碰壁。我這十年來天天追在裴長卿身后跑，打賭一事更鬧得人盡皆知，
京城人人道我不要臉倒追男人還追失敗了，誰家都不想惹這個是非。母親直接急哭了，
說：“那裴長卿有什么好？你為了他，把后半輩子都賠上了！”是啊，裴長卿有什么好的？
可曾經(jīng)，他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年幼時初見，一大幫七八歲的孩童嬉鬧亂跑，唯獨他，
獨自坐在柳樹下專心看書。他看得那么專心致志，周遭的喧鬧，仿佛都與他無干。在私塾，
他總是學得最好最快，說話出口成章，那些我看了就頭痛的文章，他輕輕松松，
就能倒背如流。他小小年紀，就被招到御前大殿上，為皇上作詩誦賦。他出類拔萃，
在人群里，鶴立雞群。可大伙都嫌他清高自負，他終日獨來獨往。我們兩家住得近，
我想我是他半個鄰居，不能看他這么孤零零的。我便每日去找他玩，請他教我念書。
那時他才十歲，倒也不嫌棄我笨，一句一句地教我。他教了我兩年，
把我這個被夫子放棄的差生，教到了勉強還能看的水平。每回私塾考試放榜，
他都先在榜上找我的名字。他自己從來都是毫無懸念的第一。那日他見我排名提高了二十位，
難得開心的笑了。午后暖陽下，他淡淡一笑，如曇花盛放。我心里像被投進了一顆小石子，
一圈圈的波紋漾開。我呆呆看他半晌，道：“裴長卿，你笑起來真好看。
”他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我又道：“等我們長大，你就做我的夫君，好不好？
”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木然看了我半晌，隨即落荒而逃。自那天之后，他就不再跟我玩，
也不再愿意教我念書了。我只好一天天追在他身后，鬧騰他，纏著他。再后來。十三歲那年，
邊關(guān)戰(zhàn)事告急，林家世代武將，我爹，我大哥、二哥、三哥，全都上了戰(zhàn)場。戰(zhàn)事捷報連連，
傳到我家的消息，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噩耗。我爹，接著是我二哥，大哥，最后是三哥，
都犧牲了。邊關(guān)大捷，皇上給林家封賞眾多。可我再也沒有爹爹和哥哥了。那些日子，
我隨時隨地，都會掉淚，沒甚精神。我沒去找裴長卿，他卻來找我了。他冷著臉，拿著書卷，
說：“先生說你最近學得不好，我來教你。”我沒心情念書，也就沒說話。他坐到了我身邊，
沉默了半晌，說：“你不要太難過，以后我可以多陪陪你。”我一聽他這話，
眼淚就止不住地掉，嘩聲大哭起來。我撲進他懷里一直哭，他摟著我，輕輕地拍打我的后背。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裴長卿，你要好好的，你不要死……”裴長卿有點無奈，
“我怎么會死呢？”“那我們說好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要一直一直活著……”“好，
我答應(yīng)你。”他對我說話的聲音那么溫柔，那么珍而重之。那時候我總以為，
這就是他喜歡我的證明。我總以為，總有一天，他會答應(yīng)，娶我為妻。可原來，這一切，
都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癡心妄想。裴長卿，我再也不求你，不追你了。再也不稀罕你了。
03冬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家里傳來好消息，他們給我找到了一門好親事。
對象是現(xiàn)今的驃騎將軍，蕭衡。蕭家是軍功貴族，跟林家是世交，過年過節(jié)，
他們也常有來拜訪，可我對蕭衡卻沒什么印象。聽母親說，蕭衡年方二十八，
自小就跟隨父輩在軍中歷練，是蕭家年輕一輩里最有軍事才能的天才，前途無量。
家里人把蕭衡吹得天花亂墜，每個人臉上都喜形于色。他們說，蕭家已經(jīng)同意了婚事，
蕭衡本人倒是有些顧慮。他來信說自己是粗魯武夫，怕我不喜，希望能跟我見上一面，
若我見過他不嫌棄，他便擇日上門提親。我自然是同意了。蕭衡人在邊關(guān)，過年才回來，
定了元宵節(jié)那日跟我見面。得了這消息，我也稍稍振作了精神，叫上丫鬟珠兒，
一同上街去逛逛。在那鬧市大街，我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裴長卿。他站在人來人往的鬧市中，
依然是那樣風姿卓然。在他身邊，多了一道倩影。溫倩。一想到這名字，
我的心就揪著痛起來。裴長卿曾說過：“我喜歡知書識禮，溫婉斯文的女子。
”我自小跟父兄練拳耍刀，騎馬射箭，上私塾也常跟男孩兒打架，
跟那知書識禮溫婉斯文八字，便是一點邊都沾不上。溫倩卻不同。她小步走路，溫聲說話，
禮數(shù)周到，待人細心，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通。她就是眾男子們愿意娶為妻的大家閨秀，
是裴長卿說會喜歡的那種樣子。跟我完全不同。裴長卿看見了我，溫倩也看見了我。
裴長卿的貼身侍女小青搶先一步開口說話。“唷，那不是林家大小姐嗎，又來找我家少爺啦？
這才一個月不到呢？”我以前常在裴長卿常去的地方偷偷等他，假裝跟他偶遇，
找理由纏著他。這綢緞鋪是他常來的地方，小青當我又來找他了。裴長卿冷冷地看著我，
沒有說話。我拉起珠兒，道：“走吧，我們?nèi)e家。”小青道：“裝模作樣，令人不齒！
”我心頭一把火起，忍不住回：“我怎么就裝模作樣了？
”小青道：“你那賭局鬧得滿城皆知，人人說我家公子是負心人，對不起你一片癡心，
你不就是想借眾人之口，逼公子就范，娶你為妻？”我怒極反笑：“我不稀罕！
”小青：“你不稀罕，你今天會到這綢緞鋪來？公子每季末初五來定制新衣，你比誰都清楚！
”我身旁的珠兒開口反駁：“我家小姐是來買新衣服見未來姑爺?shù)模幌『蹦慵夜樱?/p>
”小青冷笑：“又有新招了？整出個未來姑爺來了？”她呸了一聲，道：“水性楊花，
不知廉恥！”我一聽就徹底爆了，沖上去迅速出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我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還待左右開弓再來一下，我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是裴長卿。他用力攥緊了我的手腕，怒道：“動不動就出手打人，你有半點女人樣子嗎？
”我冷笑：“裴長卿你第一天認識我？我林纓就這個脾氣，打的都是該打的人！
”裴長卿道：“你這人就不長記性？真當我次次能原諒你？那天為那杏花圖鬧了一回不夠，
今天還要鬧第二回？”杏花圖。想起那張圖，我心里一陣鉆心的痛。那是大概三個月前，
有一天我到裴府找裴長卿，見他在書房認真作畫。他一邊畫，一邊溫柔地笑著。
我從未見過他這么溫柔的表情，等他停筆，便纏著他問他在畫什么。他沒回答。
那之后每一天，整整一個月，他都在畫那張圖。宣紙上，漸漸呈現(xiàn)了一幅很美的畫面。
漫山遍野的杏花。熱烈爛漫。我看得歡喜，想起他每回作畫時的溫柔笑意，
又纏著問他是想著什么在畫的。“裴長卿，你一定是在想著我，對不對？”“這張杏花圖，
是要送給我的，對不對？”等他畫完，蓋上印章，我便纏著他要那張杏花圖。他從不回應(yīng)。
過了幾天，我又去他家時，見那小青拿著杏花圖從他書房走出，
我便上去問她要把圖拿哪里去。小青向來不待見我，神情很是輕蔑。
“公子讓我送到溫小姐那里。”我如遭雷擊，不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他要把這圖送給溫倩？”“大概是吧。”“不可能！”小青輕蔑笑道：“有什么不可能？
不送溫小姐難道送你？人家溫小姐精通書畫，你會嗎？”想起裴長卿作畫時的溫柔表情，
我心中痛得不能自已。那小青又道：“林大小姐，勸你趁早死心吧！”“咱裴家書香世家，
世代文官，如今溫小姐她爹是禮部尚書，在朝中如日中天，你一個沒落武將家的伶仃女兒，
如何相比？”“再說，我家公子跟溫小姐，任誰來看，都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璧人。
”她又上下打量我，“你跟那溫小姐，就是一個天一個地，云泥之別！”我再也聽不下去，
只覺眼中滿是淚水。“閉嘴！圖給我！”我伸手去搶那杏花圖，小青不肯松手，我們拉扯間，
那圖被撕成了兩半，我仍一心搶她手中剩下的一半。那時，我拼了命想搶回那圖，
仿佛那樣就能把裴長卿搶回來。我本能地動了武，把小青壓制在地上。
身后突然響起一聲怒斥。“住手！”裴長卿來了，他見那杏花圖被撕成兩半，臉色大變。
我放開小青，他眼中盡是壓抑的怒火，問：“怎么回事？”小青馬上向他哭訴起來，
裴長卿越聽臉色越難看：“林纓，你越來越跋扈無禮了！再這樣，
裴府今后就容不得你自由進出了！”我流著淚笑道：“好啊，反正你要去娶那溫小姐，
我還來干什么？”我把手中一半杏花圖塞到他手里。“對不起，
搞砸了你給溫小姐的定情信物，回頭我從府里取一千兩給裴公子賠罪。”面對我的冷嘲熱諷，
他也怒了。“馬上滾！”那天我是從裴府一路哭著回家的。如今，綢緞鋪前，他像那天一樣，
盛怒地瞪著我，質(zhì)問我。“你這人就不長記性？真當我次次能原諒你？
那天為那杏花圖鬧了一回不夠，今天還要鬧第二回？”我用力掙脫他的手，
冷笑：“我不需要你原諒，你再管不好你家這條狗，我連你這個主子一并打了！
”像是沒料到我說要打他，裴長卿愣了一下，半天沒說出一句話。“珠兒，我們走。
”我?guī)е閮恨D(zhuǎn)頭就走，再沒看裴長卿一眼。04冬去春來。我在家養(yǎng)了一段時間，
精神已大好，珠兒說我面色紅潤，正是見未來姑爺?shù)暮脮r候。我聽她這么一說，
倒是有些緊張了起來。這十年來，只因我心中認定了裴長卿，從未正眼瞧過別的男人。
不知道那蕭衡，是怎么樣的人？元宵那日，母親和珠兒正幫著我打扮，下人通報說蕭衡到了。
蕭衡站在廳堂正中，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錦衣華服。我走到他跟前，只見他劍眉斜飛，
一雙眼睛炯亮有神，那右眉邊一道淺淺的傷疤，卻更顯魅力。我察覺自己看了他好一會兒，
臉上頓時發(fā)熱。他也在安靜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蕭將軍，
你看著不像粗魯武夫，更像哪家的紈绔子弟呀。”蕭衡聞言笑了。“蕭某不敢失禮，
特意打扮了一番。”蕭衡有著武將的直率爽朗，跟我很是投契，去燈會的一路上，
我們相談甚歡。京城元宵燈會極盡熱鬧，我們正玩得開心，卻碰上了麻煩的人。裴長卿。
他在不遠處，死死地盯著我。他往日見了我恨不得繞路走，今天卻主動迎了上來。“林纓。
”他叫我，卻不說話。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好給他介紹蕭衡。蕭衡溫和笑道：“裴公子，
好久不見。”原來他們認識。裴長卿卻只盯著我看。“林纓，你不是說過，每年元宵節(jié)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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