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鼓在老林里找到麻叔。麻叔正在砍雜草。老鼓說：“派出所叫你下山。
”麻叔拄著砍刀問老鼓：“是不是派出所捉到偷樹賊了？”砍刀是一把長柄寬刃的彎頭刀，
刀刃沾滿了泥土和雜草。麻叔用一塊破布仔細把沾在刀身上的泥土和雜草抹干凈。
刀在陽光下閃著鋼藍色的寒光。老鼓眨著眼說：“你回去就曉得了嘛。”老鼓不姓鼓，
因他腦袋和手腳都長滿了鼓鼓凸凸的肉皰，所以才叫老鼓。麻叔說：“老鼓，
你爬山越嶺跑啥，打個電話不行嗎？”老鼓說：“你那寶貝手機還不如一塊破磚頭，
能打通我還像被鬼追似的來回跑？”麻叔取出手機看，果然沒信號。
老鼓說：“派出所叫你馬上下山呢。”他累得夠嗆不說，還差點被嚇死。這一路上，
全是參天古樹和荊棘亂藤，遮天蔽日，陰森恐怖。
老鼓不懂麻叔為啥一個人能在這荒山野林生活幾十年。換成是他，恐怕早撤了。現在世道亂，
人為了利益和生存啥事都干得出來。另一個林區的護林員老王，就被偷樹賊亂刀砍死了。
老鼓沒說，麻叔還不知道這事。麻叔和老鼓一起下了山。到了派出所，正碰上馬所長值班。
麻叔劈頭就問：“是不是捉到偷樹賊了？”麻叔護林幾十年，
那些珍稀樹種都是他親手從幼苗護理成參天大樹，一棵棵滲透著他的血汗。
他對這些樹就像對自己的親人一樣感情深厚。這些樹被盜砍，他的榮譽和辛勞都被毀了，
氣得他像一只眼睛冒火屁股冒煙的老猴子，掄著大手啪啪扇自己耳光責怪自己失職。
打過自己之后，他又恨那些毛賊，發誓要狠狠踹他幾腳，扇他幾個耳光，以解心頭之恨。
馬所長用復雜的眼神看著麻叔，點點頭。麻叔攥緊砍刀一扽，扽得地板呯呯響，
氣鼓鼓地問：“賊在哪里？”馬所長被刀光刺得眨了眨眼，說：“你吼啥呢？
”麻叔忙放下刀，搓著手嘿嘿憨笑。馬所長讓麻叔坐下，倒了杯水給他，
然后說：“賊是抓到了，但老王死了。”麻叔大吃一驚，水有一半灑在地上。
老王雖和麻叔離得遠，但兩人一年總有幾次在一起喝酒。他們好得像同穿一件衣服的左右手。
現在聽到老王死了，麻叔就有些兔死狐悲的傷感。他緊張地問：“老王是怎么死的？
”馬所長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說：“老王是被毛賊搞死的。
”麻叔身子觸電似的抖了一下，霍地站起身，習慣性地伸手去抓砍刀。
他問所長：“老王是被哪個狗日的害死的？”馬所長被麻叔的動作嚇了一跳，
忙伸手做了一個拍籃球的動作，示意他坐下。麻叔焦躁不安，好像凳子上長了刺，
屁股不停地挪動，不拿刀的捏成拳頭端在胸前。馬所長突然不吭聲了。他點燃一支煙，
吐出濃濃一口煙霧，他在考慮是否要把這個兇手告訴麻叔。麻叔問他：“你講呀，
兇手到底是哪個嘛？”馬所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麻叔，慢吞吞地問：“你真的想曉得呀？
”麻叔被馬所長的眼神看得渾身發冷，懷疑是不是那刀的寒氣傳給了自己。
麻叔不明白所長為啥這樣看他。所長平時審犯人就是用這種眼神的嗎？可麻叔又不是犯人。
他惴惴不安地問：“你這樣看著我干啥？”馬所長說：“我問你，
你是不是真的想曉得是哪個殺傷死了老王？”語氣像十二月下雪，冷冰冰的。麻叔除了點頭。
已沒有回答的勇氣。馬所長突然說：“兇手就是你兒子。”這句話太重了，
一下就把麻叔敲木樁似的敲矮了半截。他身子晃了一下，結結巴巴說：“所……所長，
這……這個玩笑開不得喲。”馬所長黑著臉說：“哪個和你開玩笑？
叫你來就是通知你回家待著，林區我們另外派人去看。
”麻叔這才明白馬所長為啥用那種寒冷的眼神看他。他臉上一陣刺癢，
伸手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一只蚊子在他手掌上留下了一團猩紅的血跡。麻叔出了山才曉得，
外面已經把毛賊殺人的事傳瘋了。
案件經過是這樣的：麻叔的兒子麻國民和幾個毛賊去老王的林區盜砍油松，被老王發現，
雙方發生爭斗。毛賊仗著人多殺死了老王。隨即，麻國民等人被警察拘捕，
其他毛賊卻負罪在逃。麻叔一直待在家里不敢出門。他怕外面人看他的目光，
那比他的砍刀還要鋒利，一下下戳在他的心上，流的是看不見的血；他怕聽外面人的議論，
像一記記耳光，啪啪扇在他的臉上，扇得他頭暈目眩。他想，都是自己平時慣壞了兒子，
不該因為他是麻家的獨苗指望他傳宗接代而放松了對他的管教，這是報應呢。
派出所叫他到縣城去給麻國民送衣服和被蓋，他都一直沒有動身。他腦子里亂成一團麻，
分不開理不順，不曉得怎么辦。麻叔不出門，卻有人到他的家里來找他。
先是司法干部來和他談心，勸他不要有思想負擔，說護林移交是履行法律程序，
要配合政府做好他兒子的思想工作，盡快說出其他罪犯的下落，爭取寬大處理。接著，
是街坊鄰居來看他，大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一起，同過甘，共過難，
說那狗日的再不爭氣也是他的親兒子，打斷骨頭連著筋，千萬不要丟下他不管，
如果這樣他就更加自暴自棄了。街坊鄰居還說，現在案子還沒有完全偵破真相大白，
萬一要是麻國民講江湖義氣替別人背黑鍋，那豈不成了冤大頭？勸麻叔趕快進城看看情況。
麻叔覺得街坊鄰居的建議有道理，但他對到縣城去看兒子的事卻猶豫不決。他晚上睡在床上，
翻來覆去唉聲嘆氣，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忽然聽到有人叫他。他睜眼一看，
見是他爹拄著拐棍站在面前。他想，爹已經死了好多年了，怎么忽然回來了呢？
他急忙上前想攙扶爹，可爹卻撥開他的手說：“麻家已經大禍臨頭，馬上就要斷香火了，
你還在這里高枕無憂？”麻叔誠惶誠恐地說：“爹，您不曉得，您孫子不僅偷砍了千年古樹，
還殺人犯了王法，把祖宗的臉丟光了，這是麻家的報應啊。”爹把拐棍一扥，怒道：“胡說！
就算是報應也是你造下的，誰讓你對他從小就嬌生慣養不教育好他？
如果麻家的香火斷在你手里，你就是麻家的罪人，你也無臉去見列祖列宗。
”爹說著狠狠地打了麻叔一耳刮。麻叔一激靈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他趕快爬起來，
到祖宗牌位前跪下，磕頭燒香，答應想辦法救兒子。坐在去縣城的車上，
麻叔聽到滿車人都在議論這件殺人案，說麻國民已承認他是殺人兇手，
但拒不交代其他逃犯的下落，審案的警察氣得拍了桌子。這些話像冷水似的，
澆得麻叔背皮陣陣發涼。麻叔不清楚這些人是怎么曉得警察審案內幕的，
但他覺得他們講得像那么回事。他了解兒子，這狗日的從小就是一頭犟牛，
認準了歪道會走到黑。按兒子自己的話講，這叫講江湖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這下好，
刀真的插到他的肋上了，可痛的卻是麻叔。他習慣性地把手端在胸前，卻握著空拳。
他頭上冒出火星，連罵了幾聲狗日的，惹得左鄰右舍的人都扭頭看他。這時，
只聽有乘客說：“現在的年輕人真邪，啥事不能干就偏干啥事。
”另一個乘客說：“都是受了壞影響，電影電視上總是打打殺殺，明明是教人犯罪嘛。
男女在網上脫光了衣服談天叫啥裸聊；男人咬女人女人咬男人叫啥口交；還有啥女人和狗交，
男人和牛交，都他媽啥事呢？呸！千不好萬不好，都是做爺娘的沒有把自己的兒女教育好。
”車廂里一片唏噓聲。麻叔覺得這些話都是別人故意講給他聽的，
好像他們都認得他是麻國民的父親。眾人仿佛在輪流扇他耳光。噼里啪啦，一記比一記響亮。
麻叔盡管抱著頭，但還是感覺到了疼痛和灼熱。
他在家里被干部和鄉親鼓起的一點勇氣和自信被扇落得干干凈凈。他無地自容，
恨不得從車窗口跳出去。下車后，他直奔縣公安局刑警隊。麻叔進屋的時候，
幾個刑警正在開會。麻叔咳嗽一聲，說：“同志們，忙啦？”他出現得很突兀，
刑警們都有些驚訝。門衛在后面追上來，一把拉住麻叔的胳膊說：“你這人怎么搞的？
這地方也是你能亂進來的嗎？”一個刑警責備門衛說：“你剛才干啥去了？
”門衛摸了一下頭，自責說：“都是我的錯。昨晚打牌熬夜，剛才瞇了一會，
沒看見他溜進來。”刑警黑著臉說：“你這是失職。”門衛認錯說：“我失職，下次注意，
我這就把他攆出去。”麻叔把胳膊一甩：“我有話要講。”門衛火了：“反了你了？
”那刑警對門衛說：“你先出去吧。”門衛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麻叔說：“老頭，
出來別忘記補個登記啊。”門衛走后，那個黑臉刑警用錐子似的目光打量麻叔，
見這個提蛇皮袋的老頭頭發幾乎脫光，下巴僅有幾根稀疏的黃胡須，
布滿皺溝的臉如霜打過的秋苦瓜一樣。他光著膀子，肌肉像烤焦的紅苕皮，
肋骨歷歷可數；背骨如一段彎曲的竹節；肩上、臂上都密布著暗紫色的瘡疤；赤足蹬著草鞋，
齊膝的黑布燈籠扎褲，腿肚上爬滿了藤狀的青筋。刑警叫麻叔坐下，為他倒了一杯水，
問他有啥事？麻叔說來找兒子。刑警說：“你找兒子怎么找到這里來了？這里是公安局啊。
”麻叔說：“我就是到公安局來找兒子的。”刑警以為麻叔有兒子在公安局工作，
問他兒子叫啥名字？麻叔卻不說話了。他漲紅了臉坐在那里，像憋了一泡尿拉不出，
非常難受。刑警問他：”你怎么不說話呢？”麻叔吭哧吭哧張不開口，
麻國民這個姓名像一塊骨頭卡在他的喉嚨里，咽不下又吐不出。這小狗日的，
讓他一張老臉沒地方放呢。他想，自己是不是就不該來這縣城，不該來這公安局？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的臉就隱隱犯疼，這是被爹在夢里那一巴掌打的。他不敢怠慢，
硬著頭皮吞吞吐吐地說：“我兒子他叫……叫……麻國民。”刑警們都看著麻叔，
像看外星人。一個濃眉刑警氣呼呼地奪過麻叔手里的水杯，啪地放在桌上，
涼水濺了麻叔一臉。那個給麻叔倒水的刑警瞪了濃眉刑警一眼，說：“小李，你這是干啥呢？
”小李說：“劉隊，這樣的人就不配給他水喝。”麻叔委屈地問：“同志，
我啥地方得罪你了？”小李說：“你是麻國民的老子吧？”麻叔說：“是啊。
”小李說：“這就對了。養不教，父之過。你兒子不是好東西，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麻叔張了張嘴，一時無話可說。他覺得小李這句話比剛才濺在臉上的冰水還要涼，
比他爹那一耳刮子還厲害。他低頭無語。叫劉隊的刑警告訴麻叔，這里是刑警隊。
麻國民被關押在看守所，他找錯地方了。麻叔說他想見兒子。劉隊告訴他恐怕見不到。
麻叔又問他兒子到底是不是兇手？劉隊板著臉說：“你別再問了，我們正忙著呢，
你該干啥干啥去吧。”麻叔出了刑警隊，一路打聽找到看守所。
一個肥頭大耳的警察問他來干啥？麻叔說看兒子。肥頭大耳問他兒子是誰？麻叔說是麻國民。
肥頭大耳一聽這個名字，像吞了一只蒼蠅似的馬上變了臉色。他把抽了半截的紙煙扔在地上，
用腳使勁碾碎，說：“不行。”麻叔哀求道：“好同志，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求你讓我看他一眼吧。”肥頭大耳呸了一口，說：“快走吧，別讓我看見你惡心。
”麻叔又握了一下空拳。他想，是我兒子犯罪又不是我犯罪，這些警察為啥都這樣討厭我？
他突然想起在刑警隊時，那個黑臉刑警說的話：“養不教，父之過。
”頓時又像挨了一耳刮子，臉上火辣辣燙。他想，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頭？
于是厚著臉說：“那麻煩您送幾件衣服給他行嗎？
”肥頭大耳從麻叔的蛇皮袋里把衣服抖出來，仔細檢查了幾次，然后開了一張收據給他。
麻叔突然問：“我兒子到底有沒有殺人？他是不是替人背黑鍋？
”肥頭大耳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走吧。”他不由分說，把麻叔推出接待室，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麻叔從看守所出來，腰一下子又彎了許多。四麻叔在家等消息，
等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晚上睡覺，又夢到爹在罵他，一次比一次兇。
他想起在車上聽到的議論，幻想兒子真是替別人背黑鍋，這樣他就不至于絕命，
麻家也就不至于絕后。抱著這樣的希望，麻叔等了差不多一個月，啥消息都沒等到，
便又跑到派出所去打聽。所里的人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只叫他去縣里打聽。于是，
麻叔便又來到縣城。到看守所一問，才曉得麻國民的案子已由檢察院起訴，轉交到法院，
準備開庭審判。麻叔又找到法院。法院給了他一張傳票，叫他去找辯護律師。
麻叔在縣城人生地疏，到哪里去找辯護律師？這時正是三伏天氣，熱得不可開交。街道旁邊，
有兩棵樹上的蟬也被折磨得受不了了，
嘶啞著嗓子不停地叫：“死了——死了——”麻叔在城里轉來轉去，流了一身臭汗，
心里火燒火燎，煩。走到一個街角，那里有幾棵樟樹，正好擋住日頭，是一個乘涼的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