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地磚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條紋，像是命運在地上畫出的棋盤格。
寧顧握著保溫桶站在門口，看著沈晴躺在病床上，對著手機后殼的鏡面反復練習笑容。她眼下的淤青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像一朵開在暗夜里的曼陀羅。
恍惚間，記憶的齒輪倒轉回四年前巴黎的那個冬天。
巴黎會議中心的燈光下，她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職業裝，在英法雙語間游刃有余地切換。那種鋒利且從容的美，像淬了毒的玫瑰。寧顧卻注意到她挺直的背脊下，藏著的那抹初出茅廬的緊張與倔強。
當沈晴直截了當地站在他面前，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野心時，他鬼使神差地應了聲："好"。
那個夜晚的每個細節都刻在記憶里，寧顧解開她衣扣時微顫的指尖，她緊張而忘記呼吸的笨拙。可誰都沒有說破，就像一場心照不宣的假面舞會，兩個初學者戴著情場高手的華麗面具，在黑暗中笨拙地摸索著對方的輪廓，卻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彼此最柔軟的角落。
醫院特有的氣味突然嗆入鼻腔，寧顧被拽回現實。護士站的電子鐘在走廊盡頭報時，滴答聲里嵌著“下午五點整”的機械音，距離他朝她吼出那句“滾”，剛好過去了八十個小時。
“您是病人家屬吧，病人今天追問了好幾次三天后她能否下床，看樣子像有什么急事。”查房的醫生抱著病歷本站在門口，語氣滿是無奈，“她的情況，臥床一周比較穩妥，但下午就想讓護士扶她起來，家屬多勸勸吧。”醫生邊說邊無奈的搖頭。
寧顧點頭謝過，目光卻始終沒離開沈晴。轉頭看她滿臉是傷的樣子，記憶不受控地回到二十幾年前的靈堂，小小的自己跪在冰冷地板上，看著母親面色蒼白地躺在棺材里，而方燕婧冷漠地從工作人員手里接過那枚屬于母親的鉆石胸針。
察覺到他的身影，沈晴趕緊藏起手機，像個被發現秘密的孩子，賊賊地朝他擠出了個笑容。那笑容落在寧顧眼里，比她眼上的淤青還要讓人心疼。
“我那幅畫，怎么樣？”她擺弄了一下手上的紗布，“要不是手受傷了，我能畫的更好。”話語里帶著逞強，像只豎起刺的小獸。治療車的轱轆聲漸近，沈晴剛撐起身子，突然臉色煞白，牽動的傷口讓她忍不住悶哼一聲 。寧顧本能地扶住她，掌心觸到她嶙峋的肩胛骨。
“她看到持股平臺的數據，什么反應？”沈晴攥緊床頭欄桿，繃帶邊緣蹭出細碎棉絮。
“眼神發狠，又反復核對，猜到有詐，卻又找不出破綻。”寧顧轉動著保溫桶，杯壁凝著的水珠滑進掌心。
沈晴扯動嘴角，傷口滲出的血珠染紅了繃帶：“ 殘缺的數據都讓她抓狂，看來我們掐住了她的命脈 。”
“這些拼圖，你是怎么湊齊的？”寧顧忽然湊近，嗅到她發間混著藥味的苦。
沈晴冷笑出聲，剛換完藥的傷口滲出血，“陳教授最愛把學生當免費苦力，他那視頻里的李琴，可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得意門生。他天天夸她才貌雙全，哪知道這位'才女'的論文作業，全是花錢找我代勞。"她眼底閃過一絲冷光，"老狐貍把數據拆得七零八落，自以為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就因為李琴這樁買賣，那些碎片最后全在我手里嚴絲合縫地拼上了。"
寧顧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調侃的話剛出口，喉間卻泛起苦澀："沒想到你還挺有生意頭腦。"目光不經意掃過她指節的薄繭，那些深夜伏案翻稿子的畫面突然翻涌上來。四年間，她總是利用假期接翻譯稿賺錢，卻從未向自己開口要過一分錢。
沈晴指尖輕叩床頭，“這會兒她怕是不敢再動你的授權，除非想把火藥桶踢到自己腳邊。”
“嗯，尤瑟夫的媒體消息一放出去，那些從不起早的勞工竟一大早就跑去總統府示威抗議，”他看著護士小心揭開紗布，血痂在燈光下泛著暗紅，“大喊著讓昆迪補償停工帶來的損失，聽說昆迪為了平息風波，不得不答應給一筆錢安撫。”
“昆迪本來想送LGN個投誠禮，卻沒成想還得讓她對他的政策買單。新官上任，火燒到自己。她肯定特別后悔，選擇了個豬隊友。”沈晴調侃道，嘴角的笑容卻因為疼痛有些扭曲。
“嗯，先吃飯吧。”栗子核桃雞湯的香味瞬間彌漫在兩人之間，像一條無形的紐帶，纏繞著兩顆心。
他輕輕把床搖起一個曲度。勺子遞過去的時候，他發現她紅了耳朵。那抹紅暈，比窗外的晚霞還要動人。
他忽然意識到，四年的親密關系里，他們的對話竟比不過一場商務談判的寒暄。但那些無言的對視、指尖相觸的溫度，卻早已勝過萬語千言 。
“為什么這么著急下床？”寧顧不顧她的躲閃，還是遞過了一勺雞湯，眼神里滿是關切。
“三天后，學校要對我的學位舉行聽證會，我這個樣子，是不是特別像被人家的原配打了？”沈晴故作輕松地說道，可眼底的擔憂還是沒能逃過寧顧的眼睛。
寧顧忍不住，笑出了聲。“要不我陪你去吧。你那深夜OA記錄里，有三次我家里走廊的監控可以證明。”他半開玩笑地說，想緩解她的緊張。
沈晴倒吸一口氣，“別別，寧總，您是星港優秀青年企業家，商界新貴，您一現身，再加上我這渾身是傷的模樣，倒真坐實了被正房抓包的戲碼。”尾音帶著刻意拉長的調侃，卻在說完后慌忙低頭扯被子，發絲垂落間，睫毛撲簌簌地顫動。
“沈晴，我不是什么商界新貴，也不是集團繼承人。瀚寧，我是沒有任何股份的。老頭子是現在還有口氣，他一死，如果留有遺囑，我可能什么都沒有，說到底不過是個隨時會被炒魷魚的打工仔。”寧顧的語氣突然變得沉重。
"所以？" 沈晴直視著他的眼睛，眼神堅定。
“就像方燕婧把你弄得被無數鍵盤撕咬，我也只能躲在后面不敢拽你出漩渦，因為，我就是漩渦本身。”寧顧的聲音有些沙啞。
“方燕婧是懸在我頭頂二十年的鍘刀。就算墜入十八層地獄，我也要拽著她同歸于盡 。”沈晴攥緊床單，“ 你的出現，這盤死局才有了轉機。否則，以我的身份，連站在她對面的資格都沒有，更別說做她的對手。”
寧顧機械地舀起一勺，卻在遞到她唇邊時懸住了手。沈晴吞咽時喉部的滾動，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都刺得他眼眶發燙。他忽然意識到，這四年來兩人糾纏，都不過是她復仇棋盤上的落子。而他，自始至終都是局中最遲鈍的那顆卒子。
"不該把陳小雨母女卷進這攤渾水。方燕婧連陳黎明都敢下死手，怎么可能放過這對母女？"她別過臉去，不愿讓人看見眼眶里打轉的淚光，聲音里浸滿了自責。
“放心吧，我會把她們安全送出國。”寧顧頓了頓，“沈晴，我可以安排你和許穎一起走，遠離這里的一切。方燕婧這盤棋，我來下，好嗎？”
沈晴看向窗外沉默著，什么都沒說。
醫生查房的腳步聲漸近，寧顧替沈晴掖好被角，看著她漸漸入睡。床頭的小雛菊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極了她倔強又溫柔的模樣。
垂眸看著躺在床上的沈晴，閃動的睫毛還會因為側身而帶來的肋骨疼痛微微顫動。那顫動，像是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
窗外的城市燈火輝煌，寧顧知道，在某個角落，方燕婧正在謀劃著下一步。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孩子。
在非洲的十年，讓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去結束這場血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