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向前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有些發黃的牙齒。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行吧，你要是真想去，等會兒讓你爺帶你去鎮上郵局問問。不過先說好，要是沒信，可不許哭鼻子！”
“保證不哭！”祁明軒拍著胸脯，心里樂開了花。
祁承光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來。
“走吧，軒伢子，爺帶你去鎮上轉轉。”
“好嘞！”
祁明軒屁顛屁顛地跟在祁承光身后。
祁家村離鎮上不算遠，也就七八里山路。爺孫倆腿腳都快，一個多小時也就到了。
九十年代初的鄉鎮，遠沒有后世那么繁華。
一條窄窄的土路算是主街，兩旁稀稀拉拉地開著幾家鋪子：賣農具的，賣化肥的，還有個供銷社，門口掛著塊褪了色的木牌子。
郵局在主街的盡頭，一間小小的磚瓦房，門口刷著綠色的油漆，墻上還用白石灰寫著“人民郵政為人民”幾個大字。
祁明軒一路上東張西望，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這可是活生生的九十年代啊！
沒有滿大街的汽車，偶爾有幾輛“二八大杠”自行車叮鈴鈴地騎過，騎車的人臉上都帶著幾分優越感。
空氣里也沒有后世那種汽車尾氣的味道，多的是泥土的芬芳和牲畜的糞便味兒。
“還真是……原生態啊！”祁明軒在心里嘀咕。
進了郵局，里面光線有點暗。
一個戴著老花鏡，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干瘦老頭正坐在柜臺后面打盹。
“老李頭，醒醒！有我們祁家村的信沒？”祁承光嗓門挺大，把那老頭嚇得一哆嗦。
老李頭揉了揉眼睛，看清是祁承光，沒好氣地說道：“催啥催？有信還能給你藏起來不成？”
他慢吞吞地從一堆信件里翻找起來。
祁明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李頭的手。
千萬要有啊！
老天爺，玉皇大帝，耶穌基督，漫天神佛保佑啊！
過了好一會兒，老李頭從一沓信里抽出一封，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和收信人。
“喏，祁承光，你們村的，是你家同偉娃子從省城寄回來的！”
“有！”
祁明軒差點沒蹦起來！
祁承光也是一臉喜色，接過信，寶貝似的揣進懷里。
“謝了啊，老李頭！”
“客氣啥。”
出了郵局，祁承光小心翼翼地把信掏出來，拆開信封。
祁明軒伸長了脖子想看，被祁承光瞪了一眼。
“小孩子家家的，看啥看！”
祁承光一邊看信，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
“好！好啊！你叔說，學校里最近確實不忙，他明后天就動身回家！還讓你準備準備，跟他一起去省城！”
“太好了！”
祁明軒激動得差點沒給祁承光磕一個。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他終于可以見到活的祁同偉了！
而且還是年輕時候，英姿勃發，尚未被現實磨平棱角的祁同偉！
接下來的兩天，祁明軒簡直是度日如年。
他娘王桂香給他找出了家里最好的一身衣裳，雖然也打了幾個補丁，但好歹干凈整齊。
還給他煮了兩個雞蛋，讓他路上吃。
這年頭，雞蛋可是金貴玩意兒。
終于，在祁明軒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了村口。
夕陽的余暉灑在那人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白襯衫，藍褲子，腳上一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濃密的黑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劍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緊抿著，帶著一股子年輕人的英氣和幾分不言自威的沉穩。
正是祁同偉！
“叔！”
祁明軒一眼就認了出來，扯著嗓子就喊了一聲，撒開腳丫子就沖了過去。
祁同偉顯然也看到了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
“是軒伢子吧？長這么高了？”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股子磁性，比電視劇里配音演員的聲音更多了幾分真實感。
祁明軒跑到祁同偉跟前，仰著小臉，激動得不知道說啥好。
這就是他要守護的人啊！
“叔……叔你回來了！”憋了半天，就憋出這么一句。
祁同偉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嗯，回來了。走，回家！”
他一手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一手牽起祁明軒的小手，朝著家里走去。
祁明軒感覺到祁同偉的手掌寬厚有力，心里莫名地踏實了許多。
回到家，祁承光和祁向前早就等在門口了。
“同偉回來啦！”
“爹，哥。”祁同偉放下行李，恭恭敬敬地喊人。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王桂香端上了熱騰騰的飯菜。
雖然只是些粗茶淡飯，但氣氛卻格外溫馨。
祁同偉給家里每個人都帶了省城的小禮物，給祁承光的是兩條好煙，給祁向前的是一瓶好酒，給王桂香的是一塊時興的花布，給祁明軒的則是一支嶄新的鋼筆和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謝謝叔！”祁明軒愛不釋手地摸著那支鋼筆。
這可是他兩輩子以來，收到的第一支正兒八經的鋼筆。
飯桌上，祁同偉說起了省城大學里的新鮮事，聽得祁明軒津津有味，祁承光和祁向前則是一臉的驕傲。
祁明軒一邊聽，一邊暗中觀察著祁同偉。
此時的祁同偉，確實如他想象的那般，意氣風發，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自信。
但也正如章綱里所說，在他的眉宇間，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未來的不確定和隱憂。
特別是在談到畢業分配的時候，祁同偉的語氣明顯頓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了幾分。
“叔，大學畢業是不是就能當大官了？”祁明軒故作天真地問道。
祁同偉聞言，苦笑了一下，摸了摸祁明軒的頭。
“哪有那么容易。畢業了也得服從分配，從基層做起。”
他的話里，帶著一絲無奈。
祁明軒知道，這無奈的背后，是對命運不公的預感。
他必須盡快找到機會，給祁同偉“提個醒”！
第二天一早，祁同偉就要帶著祁明軒去省城了。
祁家村沒有通車，得先走到鎮上，再從鎮上坐長途汽車去縣城，然后再從縣城轉車去省城漢東。
一路顛簸，等到了漢東市，已經是下午了。
九十年代的漢東市，雖然是省會，但比起后世的繁華都市，還是顯得有些落后。
街道不算寬闊，兩旁多是些低矮的樓房，最高的也不過七八層。
馬路上的汽車不多，更多的是自行車和行人。
但即便如此，對祁明軒這個剛從祁家村出來的“土包子”來說，也已經是大開眼界了。
祁同偉帶著他，先是找了個便宜的小旅館住下，然后就直奔漢東大學。
漢東大學是省內最好的大學，校園環境優美，綠樹成蔭。
一棟棟帶著蘇聯式風格的教學樓，顯得莊嚴肅穆。
操場上，有穿著運動服的年輕男女在打籃球，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祁同偉的宿舍在男生樓的三樓。
一間不大的屋子，擺著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住著八個男生。
祁同偉回來的時候，宿舍里只有兩個同學在。
看到祁同偉帶著個半大孩子回來，都有些好奇。
“老祁，這是你弟啊？”一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男生問道。
“我侄子，祁明軒。軒伢子，叫王哥，叫李哥。”祁同偉介紹道。
“王哥好，李哥好。”祁明軒乖巧地喊人。
那兩人也笑著應了。
祁同偉的床鋪在上鋪，他三兩下爬上去，從枕頭底下摸出幾本書，遞給祁明軒。
“這是我以前用過的初中課本，你拿去看吧。有什么不懂的，就問我。”
“謝謝叔！”
祁明軒接過書，心里卻在盤算著怎么開口。
晚上，祁同偉帶著祁明軒在學校食堂吃了飯。
食堂的飯菜很簡單，白菜豆腐，米飯管夠。
吃完飯，祁同偉說要帶祁明軒在校園里逛逛，消消食。
機會來了！
祁明軒心想。
兩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夏夜晚風習習，吹在身上很舒服。
“叔，你們大學畢業，是不是都想留在省城啊？”祁明軒狀似無意地問道。
祁同偉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正常。
“嗯，大部分人都想吧。省城機會多，發展好。”
“那叔你呢？你想留在省城嗎？”
祁同偉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想。但……不容易。”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祁明軒知道，他肯定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的苗頭。
“叔，我……我前幾天做了個怪夢。”祁明軒決定拋出第一個“鉤子”。
“哦？什么怪夢？”祁同偉顯然沒太在意，隨口問道。
祁明軒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我夢見……夢見叔你畢業的時候，好像遇到大麻煩了！”
“嗯？”祁同偉終于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有些詫異地看著祁明軒。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在祁明軒那張故作嚴肅的小臉上。
“什么大麻煩？”祁同偉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雖然不信什么怪力亂神，但祁明軒的語氣，讓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我……我也說不太清楚。”祁明軒撓了撓頭，裝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就夢見好像有人要故意整你，不讓你留在省城，要把你分到一個很遠很遠，特別偏僻的山溝溝里去！”
他說著，還偷偷觀察著祁同偉的臉色。
祁同偉的臉色，果然沉了下來。
眼神也變得有些銳利。
“山溝溝？”他重復了一句，聲音有些發冷。
祁明軒心里暗喜，知道自己的話戳到點子上了。
“對！就是一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祁明軒繼續添油加醋，“夢里叔你可慘了，一身的本事都沒地方使，天天唉聲嘆氣的！”
祁同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祁明軒。
那眼神，看得祁明軒心里有些發毛。
他不會以為老子在咒他吧？
“軒伢子，”過了好一會兒，祁同偉才緩緩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你這夢……還挺具體的啊。”
祁明軒心里打了個突，趕緊補救：“我……我也不知道為啥，就記得特別清楚。夢里還有個女的，好像……好像因為叔你不喜歡她，她家里人就找你麻煩！”
“女的？”祁同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張驕縱而固執的臉。
難道……
不可能！
她應該不至于這么下作吧？
祁同偉搖了搖頭，甩開這個念頭。
他看著祁明軒，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小孩子家家的，別胡思亂想。夢都是反的，知道嗎？”
他顯然還是把祁明軒的話當成了童言無忌，或者只是個巧合。
“你叔我啊，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祁明軒心里有些失望。
看來，光憑一個“怪夢”，還不足以讓祁同偉完全相信。
也是，祁同偉是什么人？
那是曾經的緝毒英雄，心智何等堅定。
怎么可能被一個小屁孩三言兩語就唬住？
“可是叔……”祁明軒還想再說點什么。
“好了，別可是了。”祁同偉打斷了他，“時間不早了，回宿舍睡覺去。明天我帶你去市里轉轉，給你買好吃的。”
他拉著祁明軒，朝著宿舍樓走去。
祁明軒知道，第一次試探，算是……半失敗了。
祁同偉雖然聽進去了，但明顯沒有完全當回事。
看來，還得再加把火！
他腦子里飛快地轉著。
得找個機會，讓他親眼見識一下自己的“預言”有多準！
可是，預言什么好呢？
太大的事情，他現在也接觸不到。
太小的事情，又不足以引起祁同偉的重視。
這可真是個技術活！
回到宿舍，其他幾個室友也都回來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有的在看書，有的在打牌。
祁明軒躺在祁同偉給他臨時加的小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必須想個辦法！
就在這時，他聽到祁同偉和那個戴眼鏡的王哥在聊天。
“老王，你那份《漢東青年報》的實習鑒定，系里給蓋章了嗎？”祁同偉問道。
王哥嘆了口氣：“別提了！輔導員老劉說我實習報告寫得太尖銳，不給簽字，讓我拿回去改改。媽的，我那是實話實說，針砭時弊，怎么就尖銳了？”
輔導員老劉？
祁明軒眼睛一亮！
他記得劇情里，這個老劉好像和梁璐家有點不清不楚的關系，在祁同偉分配的事情上，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有了！
祁明軒嘴角微微翹起，一個計劃在他腦海中慢慢成形。
第二天，祁同偉果然帶著祁明軒去市里玩了一天。
去了公園，逛了百貨大樓，還給祁明軒買了一串糖葫蘆。
祁明軒表現得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對什么都好奇，玩得不亦樂乎。
但他心里，卻一直在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
傍晚，兩人回到學校。
祁明軒看準時機，拉了拉祁同偉的衣角。
“叔，我……我又做了個夢。”
祁同偉聞言，有些哭笑不得。
這侄子，怎么還跟夢杠上了？
“又夢見啥了？”他耐著性子問道。
祁明軒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我夢見……夢見王哥那份實習報告，明天就能蓋上章了！”
“哦？”祁同偉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我……我夢見的啊！”祁明軒一臉篤定，“我還夢見，是輔導員老劉主動找王哥，讓他把報告拿去蓋章的！而且……而且老劉的態度還特別好，跟昨天完全不一樣！”
祁同偉看著祁明軒那張信誓旦旦的小臉，心里有些好笑。
這小子，編故事還編上癮了。
老劉是什么德行，他還不清楚？
那是個典型的官油子，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
王哥的報告寫得那么沖，他不給穿小鞋就不錯了，還主動找他蓋章？態度還特別好？
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兒！
“行了，知道了。”祁同偉敷衍了一句，“早點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
他壓根就沒把祁明軒的話放在心上。
祁明軒也不再多說。
他知道，真正的反轉，在明天！
第三天一大早，祁同偉剛起床洗漱完，宿舍門就被人推開了。
戴眼鏡的王哥一臉興奮地沖了進來，手里還揚著一張蓋了紅彤彤大印的紙。
“老祁！老祁！成了！成了！”
王哥激動得語無倫次。
“什么成了？”祁同偉有些莫名其妙。
“我的實習報告啊！蓋章了！系里給蓋章了！”王哥把那張紙遞到祁同偉面前。
祁同偉定睛一看，可不是嘛！
那張讓他頭疼了好幾天的實習鑒定表上，赫然蓋著漢東大學政法系的鮮紅印章！
而且，輔導員劉明亮的簽名，龍飛鳳舞，清晰可見！
“我靠！真的假的？”祁同偉也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是真的！”王哥興奮地說道，“你是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剛到辦公室，老劉就主動把我叫過去了，態度那叫一個和藹可親啊！說我那報告寫得好，有深度，有見解，當場就給我簽了字，蓋了章！還勉勵我好好學習，將來為國家做貢獻呢！”
王哥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
祁同偉卻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愣在了原地。
老劉……主動找他？
態度和藹可親？
還勉勵他？
這……這他媽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老劉嗎？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了正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的祁明軒。
祁明軒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看到祁同偉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得心里一樂。
魚兒，上鉤了！
“叔，你……你這么看著我干啥？”祁明軒故作不解地問道。
祁同偉沒有說話，只是快步走到祁明軒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軒伢子，你……你昨天說的那個夢……”
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王哥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
“什么夢啊？老祁，你跟軒伢子說啥了？”
祁同偉卻沒有理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祁明軒，一字一句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