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偶爾一聲“夜貓子”的啼叫驚得場院外那片老榆樹嘩嘩直抖。
西風夢游般飄蕩,撞在羊圈屋那扇破木門上啪啦啪啦直響。
“嘩”的一下屋頂上滑下幾片細碎的泥土,幾束茅草一下彎了下來,讓過泥土后又彈了回去,
顫顫抖抖個不停。茅草下面一扇被煙熏的黑糊糊的窗戶上透出一片蒙蒙籠籠的燈光,
搖搖晃晃的,映著三個參差不齊的身影。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羊圈屋現在其實已成了磚瓦結構的明堂堂的教室了,場院也變成了校園。
至于場院里那五六個有名無實的糧倉早已不知何年何月香消玉殞了。
想起羊圈屋其實是因為老五保、周司令、老尚桿子、以及老代表。老五保從我記事時起,
人們就叫他"老五保",我便也這么叫,于是至今我仍不知他姓甚名誰。他當過兵,
無兒無女,大概是因為這個成為五保戶的吧。關于他的傳聞很多。
說是那次國民黨部隊與共產黨部隊在熱河一帶打仗,槍一響,他扭頭便跑,
那個爛眼邊子的排長"梆"地一下照他的屁股來了那么一腳,叫他回去。他倒挺聽話,
轉頭便又往回跑,沒成想,卻忘了"剎車",一溜煙跑到共產黨的隊伍里去了。
就這樣成了主動投誠的。后來,部隊上看他實在不會打仗,便安排他在炊事班。他卻也認干,
贏得個好人緣好口碑,據說是有一陣子還點名叫大家學習他呢。
要不是后來他從部隊偷著跑回來,興許還能熬個一官半職的呢。老五保從部隊跑回來,
其實是因為他娘。他娘六十多歲的人了,眼睛又不好使,一次出去抱柴禾跌了一跤,
便昏了過去,自此落個半身不遂。無奈,托人給老五保捎了個口信,沒幾天,
老五保便回來了,兩腳走出了一片血泡,胡子拉碴地一進屋抱著老娘便哭。人們便過來勸,
說盡早給老人治治病或準備后事什么的。老五保止住淚,卻呆呆發愣。他沒錢,一分都沒有。
忽地想起在部隊聽人拉呱時的故事,
說是有個孝子背著半身不遂只剩一口氣的老瞎媽去關外找小有名氣的大夫大哥治病。
路上老媽渴了,叫兒子找水喝,兒子轉了好幾圈,只看見山溝里有一個骷髏里有點積雨水,
里面還有條大蛐蟮。但荒山禿嶺中,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兒子沒法,便用手抓出了蛐蟮,
用骷髏給老媽飲下了那點水。當晚路過一片老榆樹林時,
孝子把老瞎媽放在一棵最大的老榆樹下想休息一會兒,便驚起樹上一只鳥,
一溜光亮飛向天空,孝子當時傻愣了,沒見過發光的鳥,在空中象賊星一樣。
老瞎媽便在身后喊兒子說眼疼。孝子回頭一看,老瞎媽一只眼里掉進一灘鳥糞,紅紅的,
便趕緊用衣角去給老娘擦,誰料,慌慌張張地一下子倒揉進眼里。孝子更慌了,對老娘說,
這樹林真他媽邪興,背起老瞎媽便跑。七天后孝子找到大哥,
誰料一見面老瞎媽竟睜開一只眼站起來抱住大兒子,驚得兩個兒子目瞪口呆。
大哥便問是誰治好了老娘的病,孝子說哪有錢治病呀,本想來找你的,
誰知走了半個多月的路病倒好了。大哥便問路上的情景,孝子詳細叨咕了一遍。
大哥便說這就是了。孝子忙問,咋?大哥說,我們這行中傳說著一個治癱治瞎的偏方,
"千年骷髏骨,萬年蛐蟮精,百年老榆林,黑夜一點瑩",千年骷髏,萬年蛐蟮,
老榆林的夜風,瑩鳥糞本來都是至陰至寒之物,蓋以毒攻毒。只是從來未聽說有人能夠遇到,
今日叫老娘都遇上,真是老天有眼。跪下沖著祖師爺像便梆梆地磕起了響頭。后來,
人們便時??匆娎衔灞0砣鲈簴|那片樹林里轉悠,
還有早起揀糞的人看見他在亂墳崗子尋摸。問他,說是找偏方。
人們便罵他說是大概在尋摸狐貍精吧。他便不理別人,依舊轉悠著。傳言,不敢確定。
但老五保至少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他當過兵而且既當過國民黨兵也當過共產黨兵。
二是他竟沒打死過一個人,無論是共產黨的還是國民黨的。
我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看老五保是那年冬天我們幾個半大小子去羊圈屋尋摸玉米粒兒吃的時候。
這時老五保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仍然是光棍一個,只是愈發的孱弱,
溫柔得連我這樣的八九歲的小崽子也能隨意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往褲兜子里撒進一些土壤去。
但從那次讓老尚桿子遇見給我們每人屁股上那么一腳后,便再沒人往那一帶填土了。
何況那次我們去羊圈屋是有所圖的,所以對老五保便格外的客氣。
幾個孩子客客氣氣的你推我讓的說著一些著三不著兩的話,
幾雙眼睛卻盯著爐蓋子上那些已叭叭亂蹦的玉米粒子。
老五保人雖窩囊但絕不傻(否則他長那么高更說不過去了,
人們都說矮子心眼機靈是讓心給拽住了),早就看出了我們幾個的心思,
便說:“我出去轉轉,看棒子粒熟了你們就吃吧,要不糊了就瞎了?!本瓦@樣,
老五保從棒子穰里扒拉一下午的成果在頃刻間被我們蠶食殆盡。末了,
有個孩子便說:“咱們走吧?!贝簏c的孩子便說:“給他弄點東西熱熱被窩。
塊黑不溜秋帶著火星的說不清是牛糞馬糞反正不是人糞的東西小心地放在老五保的破被子下。
第二天上午,幾個惡作劇的孩子試探性地溜到場院邊,卻見一個圓倉前圍了好幾個人,
正對著我們的“老代表”眼睛那時他媽地異常好使,吆喝著我們幾個過來。我想,
沒見羊圈屋著火,怎么也不可能燒了糧倉吧。待過去后一聽才知道,
有人弄開了圓倉的那扇破木門,里面的玉米可能丟了些。具體的還不知道丟多少,
聽“老代表”講,反正很多。至少也有那么一大簸箕。這還了得,
“老代表”的話在我們營子那就是權威,
隊長老尚桿子便仔細地察看那些用籮底在玉米堆上打的印子來,卻發現好像沒變過。
“老代表”在一旁卻指著我們幾個說,他們昨晚來過這,沒準是他們幾個干的。
老尚桿子便洶洶地指著我:“你個地主羔子,說是你偷的糧食吧。
”我便嘟囔一句:“地主還偷糧食?!保ㄆ鋵嵞菚r候我并不知道地主是什么樣的人,
只是在老師口里知道那是有錢有糧的人,自然不會親自去偷糧了),
老尚桿子便又沖我吼道:“你還嘴硬。
”“老五?!边@時候從“老代表”身后蹭了過來說:“不是他們幾個,
昨晚一直給我說笑話解悶。今早我在倉前看見幾個馬蹄子印,便用破鐵盆扣上一個,
我想也許是誰家的馬餓得拱壞了倉門?!贝蠹冶愀絺}子西側,
老五保掀開地上一個破鐵盒子,果然,下面清晰地印著一個馬蹄子印。
老尚桿子便嘆了聲:“這是誰家的牲口呀。唉,走吧?!崩洗韽埩藦堊?,
但看見老尚桿子已轉了身,也便沒有出聲,走了。“周司令”拖在后面問老五保“咋?
”老五保拉過周司令,我轉過圓倉,斷斷續續聽到一句:“查出誰來也夠嗆呀,
唉……都不易……唉,這年頭!”周司令周司令并不是司令,綽號而已。
否則就不會溺水而死了,至少也應選個更為體面的死法。比如用左輪手槍對準自己腦門,
然后扳機,如此種種。周司令有兩個明顯特征:眉如重棗、齒似白玉。
周司令還有一絕活:無論多么烈性的牲口,他一鞭子下去,準都服服帖貼。正因此,
他在部隊時被分配到騎兵連管理戰馬。就是有點類似孫悟空當年的官職——弼馬溫。
不過地方的人都在他退伍后叫他“周司令”。周司令為人豪爽,卻也因此交友不慎,
誤了一生。當時部隊里有個從國民黨軍隊收編過來的麻癩子,滿身懶肉,
卻吃喝嫖賭無所不好。過來后,有所收斂,但也時常偷著跑出去作事。
一次周司令在野外放馬時,在一片玉米地前正好遇見麻癩子在撕扯著一個婦女。
周司令縱馬過來,一鞭子下去,麻癩子左耳便血如泉涌。嚇得他顧不得疼痛,
咕咚一下雙膝跪地向周司令苦苦求饒。周司令雖是怒火中燒,
但見不得麻癩子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求饒,最終還是心軟,沒往外抖落這事。自這事以后,
麻癩子也真是洗心革面了,活也勤快多了,人也機靈了。三天兩頭就找周司令拉呱,
訴童年苦楚,訴在國民黨軍隊的艱難。漸漸地,周司令竟對他有了同情之心。
都是窮孩子出身,那年頭,有好多事情是身不由己 的。這樣過了有大半年。一日,
麻癩子帶了一瓶酒非要和周司令結拜,周司令說:“革命隊伍不興這個!
”麻癩子拿起酒瓶便往自己嘴里灌,說:“老哥,你還是看不起我呀!
”周司令一把奪過酒瓶:“我們都是一棵秧上的苦瓜,這事以后別再提了?!毖粤T,一揚脖,
大半瓶酒下肚……周司令后來是被一陣槍響驚醒的,人很亂。細一打聽才知道,麻癩子反了。
他拉了一桿子土匪在襲擊連部,騎的都是連里的戰馬。是趁周司令酒醉時偷走的。當時,
周司令正如五雷轟頂,提著鞭子便沖了出去。土匪們已近連部門前了。戰士們倉促迎戰,
已經傷了幾人。周司令兩眼發紅,當街一站,長鞭一甩,只聽空中一聲炸響,竟壓過了槍聲。
戰馬一陣嘶鳴,土匪們便被紛紛甩下來……在這場戰役中,周司令雖然功不可沒,
但功不抵過。最終部隊還是網開一面,他得以保全了性命,解甲歸田了。
回到隊里的周司令終覺被部隊開除的事很不光彩,因此很難抬起頭來。
加之他有滿口不同于貧下中農的黑黃色的白牙,人們就更看不慣他。大概是不久后,
人們便背地里叫他周司令,后來逐漸公開,他也不敢不答應。
雖然他看得出叫他的人臉上那種譏笑的表情。
不知道是太喜歡馬牛羊這類的牲畜還是什么別的原因,周司令很愿意往羊圈屋跑,
很愿意找老五保和老尚桿子拉呱,有時便睡在那里,即使是他娶妻生子之后。
老尚桿子后來很語重心長的對周司令說:“壓壓你那驢脾氣。
”羊圈屋是周司令心靈的避難所。如果就這樣平平淡淡的,周司令也許會有個很好的晚年,
至少也能活到老五保那歲數吧??善覀兇箨犂镞€有一個厲害的角色——大隊書記張顯珠。
他當時可是我們縣里的一面旗幟呀。有快板書一段為證:大隊書記張顯珠,甭看他是大老粗,
生產勞動抓得緊,思想工作更突出……不知道周司令這個綽號犯了忌諱,
還是他那滿口的白牙太過扎眼,亦或周司令那耿直的性格招惹了是非,
反正大隊書記張顯珠頂不待見周司令。因而當周司令老婆在生第四個孩子難產時,
令對著張顯珠掄起了馬套;因而當周司令三天后從百十里外的縣城拉回一大一小兩個尸身后,
立即給他那耿直的脖子上掛了個犁鏵子;因而被游斗兩天后水米未進的周司令最終沖了出來,
找了把菜刀跑向大隊部——猝不及防的張顯珠被周司令在肩上砍了一刀,
他“哇”的一聲從窗戶竄到了院中。這時幾個民兵也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