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fēng)從車間氣窗鉆進來,卷起滿地碎布屑。劉俊抱著一摞裁好的皮料經(jīng)過時,
張彩霞突然伸手攔住他:“小孩子,發(fā)什么呆呢?”她摘下鼻梁上的頂針,
朝旁邊空著的縫紉機努努嘴,“想學(xué)踩機器就趁現(xiàn)在,等下組長該來巡查了。
”這是張彩霞第三次主動教他。這個來自廣西柳州的18歲姑娘,
總把工裝袖口利落地挽到手肘,操作起縫紉機來像靈巧的燕子。她每月四百多的工資,
在車間女工里算得上拔尖,可說話做事卻沒半點架子。第一次見劉俊笨拙地翻皮料時,
她就笑著調(diào)侃:“光翻布能翻出什么前程?姐教你點真本事。”起初劉俊連開機都手忙腳亂,
縫紉機的嗡鳴聲讓他緊張得冒汗。張彩霞就把自己的座位讓出來,
半彎著腰手把手調(diào)整他的姿勢:“腳踩踏板要穩(wěn),別像踩急剎車似的。
”她身上帶著廉價雪花膏的香氣,混著車間里的機油味,成了劉俊最熟悉的氣息。
有次針腳走歪,布料卡在機針下,他急得滿頭大汗,
張彩霞卻不慌不忙地拆開壓腳:“機器和人一樣,你得摸透它的脾氣。
”午休時間成了劉俊最期待的時刻。別的工友湊在一起打牌時,
他就坐在張彩霞旁邊練習(xí)走線。姑娘一邊啃著從家里帶來的酸筍,
一邊用粉筆在布料上畫直線:“先練直線,再學(xué)轉(zhuǎn)彎,等你能縫出規(guī)整的弧線,
離出師就不遠了。”她會把自己總結(jié)的竅門毫無保留地教給他,
比如怎樣根據(jù)布料厚度調(diào)節(jié)底線松緊,怎樣在轉(zhuǎn)彎時提前調(diào)整壓腳。深夜加班時,
車間里的燈總是亮得刺眼。張彩霞發(fā)現(xiàn)劉俊總盯著熊木蘭的背影發(fā)呆,
便用剪刀敲了敲他的工作臺:“別看人家了,好好練手藝才是真的。”說罷扔來一團邊角料,
“把這朵花繡出來,繡好了姐請你喝汽水。”劉俊低頭認真穿針引線,
機臺上方的白熾燈將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在布料上投下晃動的輪廓。日子久了,
劉俊漸漸掌握了竅門。當他第一次獨立縫出完整的玩偶外套時,張彩霞比他還高興,
硬是拉著他去廠區(qū)小賣部買了兩根冰棍。暮色里,兩人坐在生銹的單杠上啃冰棍,
張彩霞指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廠房:“等你成了技術(shù)工,就能像姐一樣,
想去哪個廠就去哪個廠。”寒風(fēng)卷著枯葉掠過車間的日子里,
那臺閑置的縫紉機成了劉俊的秘密基地。每當他坐在機臺前,聽著張彩霞耐心的指導(dǎo),
看著布料在針腳下延展成規(guī)整的線條,就覺得那些關(guān)于熊木蘭的悵惘,
那些微薄工資帶來的焦慮,都暫時被拋在了腦后。在這個冰冷的車間里,
張彩霞教會他的不僅是手藝,更是在困頓生活里,如何用一技之長點亮前路的微光。
立冬那日,車間的暖氣管道發(fā)出刺耳的嘶鳴。劉俊正用張彩霞教的手法調(diào)試底線,
突然聽見隔壁組傳來瓷器碎裂聲。抬頭望去,熊木蘭捂著流血的手指站在操作臺邊,
打翻的搪瓷缸在地上淌著褐色的藥汁。“笨手笨腳的,這點活都干不好?
”熊繡花將電批重重拍在桌上,栗色卷發(fā)隨著動作劇烈晃動,“這批貨明天就要裝箱,
你賠得起嗎?”她指甲劃過半成品玩偶的縫合線,“針腳歪成這樣,質(zhì)檢部又要挑刺!
”劉俊攥著頂針的手心沁出汗。自從學(xué)會踩縫紉機,
他總會不自覺留意熊木蘭的工位——那個總在暮色里獨自加班的身影,
此刻正低頭用衣角擦拭眼淚。他剛要起身,張彩霞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別動。
”姑娘從工具包掏出碘伏棉簽和創(chuàng)可貼,“你去幫她撿零件,處理傷口的事交給我。
”車間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張彩霞蹲在熊木蘭面前時,熊繡花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別聽她的,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張彩霞輕輕擦拭傷口,“前陣子她自己被機器燙傷,
還不是偷偷抹藥。”她掏出塊薄荷糖塞進熊木蘭手里,“含著,疼就沒那么明顯了。
”劉俊蹲在地上撿拾散落的紐扣,余光瞥見熊木蘭泛紅的眼眶。
那些他曾在深夜反復(fù)描摹的側(cè)臉,此刻近在咫尺,卻比霧中的月亮還要遙遠。“謝謝。
”她聲音很輕,撿起他遞來的零件時,指尖不小心擦過他的掌心。當晚加班到十一點,
劉俊發(fā)現(xiàn)熊木蘭的工位空了。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她的工作臺前,
看見未完成的玩偶外套上歪歪扭扭繡著半朵小花,針腳間還殘留著暗紅的血跡。
張彩霞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用剪刀挑起布料:“想學(xué)繡花?我教你啊。
”她的語氣帶著慣有的輕快,卻在劉俊轉(zhuǎn)身時,瞥見他眼底藏不住的失落。
凌晨的廠區(qū)寂靜得可怕,只有遠處紡織機的嗡鳴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張彩霞把最后一塊邊角料推到劉俊面前:“繡朵完整的花給我看看。”她擰開保溫壺,
倒出兩杯姜茶,“明天休息,陪我去趟鎮(zhèn)上?聽說百貨公司進了新花樣的頂針。
”劉俊低頭穿針,卻怎么都對不準針眼。張彩霞突然伸手托住他的手腕:“心不靜,針就歪。
”她的體溫透過工裝布料傳來,“知道熊木蘭為什么總犯錯嗎?她弟弟生病住院,
每個月工資都寄回去了。”見劉俊猛地抬頭,她輕笑一聲,“別傻了,你能幫她什么?
不如把繡花學(xué)好,以后接些私活,多掙點錢。”窗外飄起細雪,落在車間生銹的鐵欄桿上。
劉俊終于繡出一朵完整的花,針腳雖不完美,花瓣卻像要從布料上綻放出來。
張彩霞舉起布料對著燈光端詳,發(fā)絲在光暈里鍍上一層金邊:“不錯,明天給你找塊好料子,
咱們繡個能賣錢的。”雪越下越大,將廠區(qū)的霓虹燈光暈染成朦朧的光斑。劉俊收拾工具時,
發(fā)現(xiàn)張彩霞偷偷把他繡壞的邊角料疊好放進自己的背包。
那個總說“別在沒用的事上浪費時間”的姑娘,此刻正哼著歌調(diào)試縫紉機,
雪花膏的香氣混著姜茶的暖意,在寒夜里織成一張溫柔的網(wǎng)。臘月的寒風(fēng)像把鈍刀,
在車間的鐵皮墻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劉俊攥著張彩霞給的繡花樣圖,
目光卻總不由自主地飄向熊木蘭空蕩蕩的工位。自從上次受傷后,她已經(jīng)三天沒來上班了。
“別看了,再看布料都要被你盯出洞了。”張彩霞將一杯溫熱的橘子汽水推到他面前,
鋁罐上凝結(jié)的水珠洇濕了桌角的繡花圖紙。她利落地拆開新到的頂針包裝,
玫紅色的塑料外殼在日光燈下泛著廉價的光澤,“試試這個,比鐵的輕便。”話音未落,
車間大門突然被撞開,熊繡花裹挾著寒氣沖了進來,栗色卷發(fā)上還沾著雪粒。
“誰看見我妹了?”她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慌亂,
“醫(yī)院說再不續(xù)費就要停藥了......”劉俊猛地站起身,
工裝褲口袋里的硬幣叮當作響——那是他偷偷攢下準備買新頂針的錢。
張彩霞卻比他更快一步,從儲物柜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疊鈔票:“這是三百,
先拿去應(yīng)急。”她頓了頓,“剩下的我發(fā)動姐妹們湊。”熊繡花盯著鈔票的手微微發(fā)抖,
艷麗的妝容下,眼底泛著血絲:“你們憑什么......”“就憑大家都是出門討生活的。
”張彩霞把錢塞進她手里,“當年我爹重病,也是工友們湊錢救的急。
”她轉(zhuǎn)頭看向呆立的劉俊,“你不是學(xué)了繡花嗎?等木蘭回來,咱們接些刺繡零活,
多少能貼補點。”深夜的宿舍里,劉俊借著走廊的燈光,在泛黃的草紙上反復(fù)勾勒刺繡圖案。
隔壁傳來譚荷花均勻的鼾聲,周小花翻身時壓到了白天沒繡完的玩具車坐墊,
布料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想起張彩霞說的“刺繡零活”,忽然意識到,
那個總在教他“要為自己打算”的姑娘,其實早就把溫暖藏在了犀利的話語背后。
三天后熊木蘭回來時,工位上堆滿了工友們送來的東西:譚荷花繡著小太陽的護腕,
周小花偷偷塞的紅糖塊,還有張彩霞用新頂針繡的平安符。
劉俊紅著臉遞上自己繡壞的半成品,歪歪扭扭的花邊上,歪七扭八縫著“早日康復(fù)”。
熊木蘭摸著布料上的針腳,眼淚突然砸在他手背上。劉俊手足無措時,
張彩霞不知從哪冒出來,用剪刀挑起平安符:“哭什么,要謝就謝這位劉師傅,
以后咱們的刺繡大業(yè)可就靠他了。”她沖劉俊眨眨眼,工裝袖口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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