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乾清宮的銅龜鶴香爐里焚著龍腦香,卻驅不散盛夏的暑氣。
若曦伏在案頭,素絹帕子早已被汗水浸透,可手中的狼毫筆卻分毫未抖。宣紙上,二十四只琉璃杯的圖樣漸次成型,杯壁上纏枝蓮紋蜿蜒如活物,杯底用泥金勾勒出的瑞獸在燭光下泛著細碎金光。
“姐姐又在畫什么?”玉檀端著酸梅湯進來,瞥見案上鋪滿的圖紙,不禁瞪大了眼睛,“這些杯子……竟像是會發(fā)光似的!”她湊近細看,指尖懸在畫著葡萄紋琉璃盞的圖紙上方,“這紫色真像剛熟透的葡萄,連水珠都畫得清清楚楚!”
若曦擱下筆,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前世她也是在這樣的酷暑里,為康熙燒制琉璃杯。
那時的她初入宮闈,只當是討康熙歡心的巧思,卻不知這小小的琉璃杯,竟是康熙看重自己的開始。
“塞外行圍我想著……”她望著圖紙上跳躍的色彩,聲音不自覺放柔,“做些新鮮玩意兒,博萬歲爺一笑。”
玉檀將酸梅湯推到她手邊,瓷碗外壁凝著的水珠洇濕了桌布:“可琉璃燒制兇險得很,據(jù)說上次燒琺瑯彩,還炸了一座窯呢!”她的杏眼里滿是擔憂,“姐姐要不要再想想?”
若曦舀起一勺酸梅湯,冰涼酸甜的滋味滑過喉嚨,笑著搖搖頭,她早已將官窯燒制的秘訣爛熟于心:“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
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你幫我去取些松煙墨來,我再描一遍圖。”
次日寅時,若曦揣著裹好的圖紙,踩著晨露往養(yǎng)心殿偏殿走去。
李德全見她匆匆而來,尖細的嗓音在回廊里響起:“若曦姑娘今日這么早?”
“李公公,奴婢有要緊事!”若曦福了福身,從袖中取出圖紙,“這是為塞外行圍準備的琉璃杯圖樣,想請公公幫忙送去官窯燒制。”
展開圖紙,二十四色琉璃杯在晨光中絢麗奪目。
李德全瞇起眼睛,指尖輕輕摩挲著圖紙上的金線。作為伺候康熙數(shù)十年的老人,他見過太多討好圣心的玩意兒,可這般精巧的設計,倒真是頭一回見。“這心思倒是巧。”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是琉璃燒制變數(shù)大,萬一誤了行圍的時辰……”
“李公公,這是奴婢早些年在西北看的秘法,想來可以借鑒一二。”
李德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若曦。“好!”他重重一拍手:“咱家把這圖紙即刻送去官窯!”
十日后,官窯傳來消息,第一爐琉璃杯開窯。玉檀捧著一只半透明杯子,聲音里帶著興奮:“姐姐快看!這顏色比您畫的還要鮮亮!”
若曦接過杯子,陽光透過杯壁,將纏枝蓮紋映得栩栩如生。
二十四只琉璃杯終于燒制完成,出塞的日子也臨近了。
宮道被曬得發(fā)燙,轉過儲秀宮后的月亮門時,迎面撞見玄色蟒袍的衣角,胤禛負手而立,身后胤祥倚著漢白玉欄桿把玩折扇,兩人周身仿佛籠著層拒人千里的寒意。
看著胤禛,想起前世種種如利刃剜心,雪地中他決絕離去的背影,臨終前那封未拆的絕筆信,還有無數(shù)個因誤會而徹夜難眠的夜晚。
此刻四目相對,胤禛眉峰微蹙的模樣與記憶中重疊,她下意識轉身便跑。
“馬爾泰若曦!”胤禛的聲音冷如淬冰,驚得廊下棲息的灰雀撲棱棱亂飛。
若曦的腳步僵在原地,后頸泛起細密的冷汗。聽見身后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跳上。
“見到皇子不行禮?”胤禛繞到她面前,玄色團龍補服幾乎要擦著她的額角。垂眸審視著若曦發(fā)白的嘴唇和慌亂閃躲的眼神,腰間的琥珀朝珠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倒是長進了。”
若曦強壓下喉間的酸澀,福身時指尖幾乎要掐進掌心:“奴婢參見四阿哥、十三阿哥。方才只是……只是在想內(nèi)務府新到的貢茶,該配哪種花材。”她垂著眼簾,不敢看胤禛那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卻瞥見他靴面上沾著的暗紅泥土。
“對皇子說謊,按律可以杖斃你。”胤禛的聲音沒有溫度,卻讓若曦渾身發(fā)冷。她想起前世被他誤會時,也是這樣冰冷的語氣,將她的真心碾碎在塵埃里。記憶中的痛覺涌上來,她的指甲深深掐進肉里,用疼痛保持清醒。
胤祥搖著折扇湊過來,眼中帶著戲謔:“我四哥說得對,若曦,你要不要試試?”他故意拉長語調,扇面上的墨竹在陽光下忽明忽暗。
若曦猛地抬頭,狠狠瞪了胤祥一眼。她泛紅的眼眶和倔強的眼神讓胤禛微微一怔。
輕咳一聲,別開視線:“出塞不比在京城,水土寒涼,一應物品都要準備妥當。”
若曦的思緒卻早已飄遠,胤禛叮囑的話語混著前世的片段在耳邊炸開:他說“若曦,你我終究是一路人”時的溫柔,他誤會她與八阿哥時的冷嘲熱諷,還有臨終前她在病榻上,再也等不到的那道身影。
“……簡直對牛彈琴。”胤禛的聲音突然拔高。若曦這才驚覺自己竟出了神,慌忙福身:“既然四爺覺得奴婢愚笨,那便不必再費唇舌。奴婢告退!”說罷不等回應,轉身提起裙擺便走。
胤祥望著她消失在轉角,忍不住笑出聲來:“四哥,這小丫頭的脾氣,倒比御花園的刺玫還烈。”搖著扇子,目光落在胤禛緊繃的下頜線上,“不過,你方才特意提醒她出塞的事……”
“多事。”胤禛打斷他的話,轉身往養(yǎng)心殿方向走去。靴底碾過石子的聲音清脆,卻掩蓋不住他微微加快的心跳。
方才若曦倔強的眼神,還有那句毫不示弱的回懟,像顆石子投進深潭,在他平靜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
若曦躲進御花園的假山后,背靠著冰涼的山石大口喘氣。掌心的掐痕滲出血珠,卻不及心口的鈍痛。望著頭頂一方四角天空,想起前世在這御花園,胤禛為她折下的那枝紅梅,如今花開花落,物是人非。
當若曦再次出現(xiàn)在乾清宮時,胤禛和胤祥早已離去。望著案上未燃盡的龍涎香,想起胤禛最后那句“對牛彈琴”,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而她,早已不是前世那個任人擺布的若曦。胤禛也好,其他皇子也罷,這一次,她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哪怕前路荊棘遍布。
而這,不過是她改寫命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