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褪色的鈷藍(1968年3月)消毒水混著鐵銹味鉆進鼻腔,我捏著姑姑的住院清單,
白球鞋碾過腫瘤科走廊的瓷磚。走廊盡頭的宣傳畫被風吹得嘩啦響,
領袖像章在護士胸前搖晃,紅衛兵的口號聲從樓下傳來,
與頭頂的白熾燈嗡鳴交織成荒誕的背景音樂。粉色頭巾閃過的瞬間,
我聽見顏料罐墜落的脆響。林夏攀在窗臺的手懸在半空,皮膚白得近乎透明,
腕骨處的血管像青色藤蔓,沿著留置針蜿蜒而上。她戴著的粉色頭巾滑到脖頸,
露出新生的發茬,在蟬鳴里輕顫,像極了生物課上見過的蝶蛹——脆弱,
卻又帶著破繭的倔強。"藍色顏料罐滾到床底了。"她沖我笑,鼻尖沾著枚櫻花,
發梢凝著汗珠。調色盤里的鈷藍色顏料順著窗臺流淌,在白墻上暈成不規則的蝶形,
與走廊里"一切為了革命"的紅色標語形成刺目的對比。我蹲下身,
看見床底散落著至少三十張揉皺的畫紙,每張都畫著振翅的蝴蝶,
翅膀邊緣的鋸齒狀花紋像被火燎過——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她用燒過的火柴梗刻出來的紋路,
只為模仿蝴蝶破繭時的掙扎。"我叫陸沉。"我把顏料罐遞給她,
注意到她左手背的留置針周圍青腫一片,針眼處還滲著暗紅,卻仍用指尖輕輕捏住罐身,
仿佛那是枚隨時會碎的雞蛋。她接過時,指尖不小心蹭到我的掌心,涼得像清晨帶露的草葉,
讓我想起父親犧牲前寄回家的信,里面夾著半朵干枯的茉莉,說那是戰地醫院旁唯一的花,
比槍炮聲更早告訴人們春天的到來。"林夏,夏天的夏。"她把顏料擠在調色盤里,
鈷藍混著鈦白,調出天空的顏色,"知道嗎?蝴蝶破繭時,會把多余的體液擠到翅膀里,
所以剛飛起來時搖搖晃晃的。"她忽然用畫筆尾端戳了戳我的手背,"就像我現在這樣。
"陽光穿過她指間的顏料,在睫毛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我數著她后頸新生的發茬,
總共三十七根,每一根都像極了她畫紙上的倔強線條,在那個紅色浪潮席卷的年代,
倔強地生長著。
的調色盤(1968-1969)第一節:被禁止的色彩(1968年6月)梅雨季的傍晚,
我在護士站看見林夏的病歷本。"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的字樣刺得眼睛生疼,
下面的化療方案里,"脫發""骨髓抑制"等詞像冰冷的手指,扼住我的喉嚨。
窗外的梧桐葉拍打著玻璃,遠處傳來紅衛兵"破四舊"的口號聲,而這里,
時間仿佛靜止在林夏的調色盤里。"陸沉?"她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慌忙合上病歷本,
轉身看見她抱著素描本站在走廊盡頭,粉色頭巾換成了藍色,那是用護士淘汰的手術布改的,
邊緣還縫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陪我去天臺吧,我想畫晚霞。
"她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讓我想起戰場上的父親,總在信里說"等戰爭結束,
要帶我們去看海邊的晚霞",卻永遠停在了1967年的冬天。天臺的風帶著潮氣,
吹起她頭巾的邊角,露出更明顯的蝴蝶骨。她坐在輪椅上,
用醫用棉簽蘸著熒光顏料在紙上點星星——那顏料是她用魚肝油膠囊和鋼筆水調的,
"反正吃不下,不如用來發光"。"知道嗎?每個化療日我都折一只千紙鶴,
"她指著隨身帶著的玻璃罐,里面已經有七十九只紙鶴,"等攢夠三百六十五只,
我就去申請出院,去看真正的星空。"她的語氣里帶著不合時宜的浪漫,
像在冷戰鐵幕下談論火星探險,而我知道,
在這個連繪畫都可能被批為"資產階級情調"的年代,
她的星空只能存在于這張皺巴巴的紙上。我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皮膚比三個月前更薄了,
像能看見血管里流動的顏料。她忽然把棉簽塞進我手里:"該你了,畫顆最亮的星星。
"我握著棉簽的手在發抖,熒光顏料(其實是稀釋的熒光筆水)滴在紙上,暈成模糊的光斑。
她笑著用指尖抹開:"你看,就算抖,也能畫出流星。"那一刻,我突然想告訴她,
她就是我生命里最亮的星,卻被遠處的防空警報聲打斷——那聲音里,
藏著我們這代人共同的恐懼與迷茫。
第二節:病歷本與紅寶書(1968年8月)八月的陽光炙烤著醫院天臺,
林夏正在用紅藥水畫向日葵。"這顏色多像領袖像章的紅,"她咬著筆桿笑,
"這樣就不會被批斗啦。"我看著畫布上扭曲的花瓣,想起上周她的素描本被紅衛兵搜查,
差點被當作"四舊"燒掉,最后是用紅寶書替換才保住。"陸沉,你說要是我畫毛主席畫像,
他們會讓我留著顏料嗎?"她忽然問,指尖在畫布上點出光斑,
"其實我想畫他戴著草帽在田間的樣子,而不是墻上那個嚴肅的畫像。"我怔住了,
想起父親藏在鞋墊下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他穿著軍裝,笑得像個孩子,
與宣傳畫上的英雄截然不同。那天傍晚,我們在天臺看見一群紅衛兵押著"牛鬼蛇神"游街。
林夏慌忙用畫紙蓋住調色盤,卻不小心碰翻了紫藥水瓶。紫色在紙上暈開,
像極了批斗會上的橫幅。"別害怕,"我握住她發抖的手,"你的畫不會有事的。
"她抬頭看我,睫毛上沾著紫藥水,像只受傷的蝴蝶:"陸沉,你說藝術會被燒掉嗎?
"遠處的口號聲震耳欲聾,我卻在她眼里看見了比火光更亮的東西——是對美的執著,
像巖石縫里的草,燒不盡,也踩不死。
1)第一節:跨年夜的鐵幕(1970年12月31日)跨年夜的雪粒子打在便利店玻璃上,
發出沙沙的響。櫥窗里的電視機正在播放革命樣板戲,林夏裹著我的海軍藍羽絨服,
化療帽歪戴成海盜帽的樣子,輸液管從袖口探出,像條透明的蛇。
貨架上的糖果罐頭空了一半,僅剩的橘子糖用紅紙包著,上面印著"抓革命促生產"的字樣。
"關東煮要多放辣!"她踮腳對店員說,鼻尖凍得通紅,手里攥著用五張糧票換的硬幣。
我注意到她左手食指纏著滲血的創可貼,邊緣還沾著鉛筆灰——三天前,她躲在病房里,
借著走廊的聲控燈,用父親留下的舊鋼筆尖在硬幣邊緣刻字,
那支鋼筆的筆帽上刻著"為人民服務",是她父親作為工程師的遺物。"給你。
"她把溫熱的紙杯塞進我手里,另一只手攤開,掌心里躺著三枚硬幣,兩枚是磨損的伍分幣,
第三枚泛著陌生的銅光。"前兩枚許愿我的頭發和你的未來,"她指著泛著銅銹的硬幣,
"這是1965年的,那時候我還能跑能跳,在少年宮學畫畫,老師說我能拿全國獎。
"她頓了頓,拇指摩挲著第三枚硬幣,"這枚是托人從黑市換的,
他們說上面的國徽能帶來好運。"雪越下越大,我們坐在便利店角落,
看玻璃上的冰花慢慢生長。林夏忽然指著我的白大褂笑:"你衣服上有雪花。
"伸手替我拂去時,指尖掠過我鎖骨的舊疤——那是去年幫紅衛兵搬磚時摔的,
當時她偷偷用棉簽蘸著紫藥水幫我消毒,說"這是畫家的獨家護理"。"以后當醫生了,
要小心。"她輕聲說,睫毛上的雪花落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
像她偷偷塞進我書包的半塊桂花糖,那是用她攢了一個月的糖票換的,而她自己,
已經三個月沒吃過甜食了。midnight鐘聲響起時,我們站在許愿池邊,
遠處的工廠煙囪冒著黑煙,模糊了星空。林夏把三枚硬幣放進我掌心:"幫我扔吧,
我沒力氣了。"第一枚硬幣劃出弧線時,她突然說:"其實第三枚愿望是——"話未說完,
就被遠處的鞭炮聲淹沒,那鞭炮是用紅衛兵抄家的爆竹改的,帶著硝煙味。
硬幣掉進水里的瞬間,我聽見她輕輕說:"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我握緊硬幣,
感受著第三枚硬幣邊緣的刻痕——不是"望君平安",而是模糊的"陸"字,
像被淚水洇開的筆畫。那一刻,我忽然想抱住她,告訴她我永遠不會忘,
卻被自己的膽怯釘在原地,像被凍在雪地里的樹苗,根須卻在黑暗中瘋狂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