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的梅雨季,蘇州城像浸在墨汁里的宣紙,濃稠的雨霧裹得密不透風。
林若蘅蜷縮在繡樓窗邊,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窗欞上斑駁的朱漆,
那道蜿蜒的裂痕是三年前顧家出事時,她慌亂中打翻的青瓷香爐所留。
檐角的銅鈴在風中輕晃,發(fā)出細碎聲響,恍惚間,
她仿佛又聽見顧沉舟臨走時那聲帶著眷戀的嘆息,裹挾著三月里潮濕的水汽,
混著青石板的青苔味,縈繞在耳畔,怎么也散不去。窗臺上那盆枯萎的綠蘿,
是顧沉舟親手所植,即便葉片早已發(fā)黃蜷曲,她仍固執(zhí)地每日澆水,
仿佛這樣就能澆灌回往昔的生機。窗臺下的舊木箱里,藏著一摞泛黃的信箋,
那是她模仿顧沉舟的筆跡,寫給自己的“回信”。每一封信都精心模仿著記憶中他的字跡,
在信里,她替他訴說著戰(zhàn)場上的見聞,想象著勝利后的生活,字跡間暈染著思念的淚痕。
那是1932年春日的午后,玉蘭花瓣簌簌落在拙政園的游廊上。林若蘅攥著象牙骨的團扇,
跟著父親去商會赴宴。回廊九曲十八彎,她低頭數(shù)著青磚上的苔蘚,
冷不防撞進一片帶著皂角香的懷抱。抬頭時,正撞見一雙盛著星光的眼睛。
顧沉舟慌亂后退半步,手里的牛皮紙袋散落一地,露出半張油印的《新青年》。“姑娘,
對不住。”他彎腰撿書,耳尖泛紅,“只是這刊物,萬不可聲張。”那一刻,
林若蘅看見他虎口處的繭子,像是常年握筆或持槍留下的痕跡。
她注意到他長衫袖口處的補丁,針腳細密,卻與華貴的綢緞莊格格不入,
后來才知道那是顧沉舟親手所縫——他將省下的錢,都換成了油墨與紙張,
秘密印刷著革命傳單。顧沉舟撿書時,一枚小小的銅紐扣從他袖口掉落,林若蘅悄悄拾起,
藏進了袖中,此后這枚紐扣成了她貼身珍藏的寶物之一。從那之后,
拙政園成了他們的秘密花園。每逢月上柳梢,林若蘅便提著竹編燈籠,穿過九曲橋。
顧沉舟總在梧竹幽居等她,石桌上擺著新摘的碧螺春,還有不知從哪弄來的《資本論》譯本。
“若蘅,你看這寫得多好。”他用朱砂筆在書上圈畫,“‘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
等革命成功了,咱們的孩子就能在沒有剝削的世道里長大。”林若蘅臉頰發(fā)燙,
拿團扇輕輕敲他手背:“誰要和你生孩子?”話雖這么說,卻偷偷在帕子上繡了并蒂蓮。
她記得顧沉舟笑起來時,虎牙會刺破下唇,在蒼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點紅:“等打完鬼子,
我要在見山樓擺流水席,用八抬大轎把你風風光光娶進門。”有次暴雨突至,
他們躲在聽雨軒里,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響,顧沉舟輕輕哼起了《茉莉花》,
林若蘅靠在他肩頭,數(shù)著他心跳的節(jié)奏。雨滴順著窗欞匯成細流,
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拍,顧沉舟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是林若蘅前些日子落下的,
邊角繡著的并蒂蓮被雨水洇得發(fā)皺,他笑著說:“等將來安定了,
我要把蘇州城最好的繡線都尋來,讓你繡個夠。”雨停后,他們在園中漫步,
顧沉舟隨手折下一支玉蘭,別在她發(fā)間,說這比任何珠寶都襯她。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那個悶熱的夏夜,顧家老宅突然火光沖天。林若蘅赤著腳沖過去,
正看見顧父被綁在祠堂的楠木柱上,汪老板舉著槍獰笑:“老顧,只要你簽了這份親善協(xié)議,
顧家上下還能留條活路。”顧父一口血痰吐在汪老板臉上,槍響時,驚飛了滿院的寒鴉。
顧沉舟跪在血泊里,懷里抱著父親還有余溫的尸體。他的眼睛燒得通紅,
像是把整個煉獄都裝了進去:“若蘅,我要去延安。
”他將染血的《共產(chǎn)黨宣言》塞進她手里,“等山河重光,我一定回來。
”林若蘅把貼身的羊脂玉佩塞進他掌心,玉佩上還纏著她的一縷青絲:“我等你,
生生世世都等你。”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滲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宛如綻放的紅梅。深夜里,她獨自回到空蕩蕩的林家,
在梳妝臺前點燃紅燭,對著銅鏡將自己的長發(fā)剪下,發(fā)絲如墨般垂落,她低聲呢喃:“沉舟,
待你歸來,我的發(fā)便又及腰了。”此后每一個月圓之夜,她都會坐在繡樓,
對著月光繡一雙虎頭鞋,針腳間藏著“沉舟”“若蘅”的暗紋,卻從未有機會送出。
她還會在綢緞上繡滿他們的回憶場景,從初遇到定情,每一幅繡品都傾注著她的思念。
她將這些繡品小心翼翼地收在木箱里,每一次打開,都仿佛回到與顧沉舟相處的美好時光。
這一等,便是無數(shù)個晨昏交替。林若蘅變賣了所有細軟,托往來的商人打聽顧沉舟的消息。
有人說在淞滬戰(zhàn)場見過他,端著機槍沖鋒時像頭紅了眼的獅子;有人說在太行山深處見過他,
教老鄉(xiāng)認字時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她把這些只言片語都記在絹帕上,夜深人靜時,
就著油燈反復摩挲。泛黃的絹帕漸漸布滿褶皺,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日期與地名:“1934年冬,張家口,
沉舟率隊炸毀日軍鐵路”“1935年春,平型關(guān),聞其腿部中彈”。
有時她會在夢中見到顧沉舟,醒來卻只摸到枕邊的淚痕和冰涼的玉佩。寒冬臘月,
她蜷縮在漏風的閣樓里,用顧沉舟留下的《共產(chǎn)黨宣言》當被子,
書頁間還殘留著他淡淡的墨香,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拙政園的那個夜晚,
他在燈下為她講解革命理想,燭火映照著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
她開始收集報紙上所有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報道,用紅筆圈出可能與顧沉舟有關(guān)的字眼,
將這些報紙小心翼翼地疊好,藏在床底的木盒里,如同守護著稀世珍寶。
她還會把聽到的每一個與顧沉舟有關(guān)的傳聞,詳細地記錄在本子上,哪怕只是只言片語。
她甚至嘗試通過信件,向各地的革命組織打聽顧沉舟的下落,雖然大多石沉大海,
但她從未放棄。1937年深秋,厄運再次降臨。汪老板帶著日軍闖進林家綢緞莊,
綾羅綢緞被刺刀劃成碎片,父親被皮靴踢得奄奄一息。林若蘅跪在汪老板面前,
額角磕在青石板上:“汪叔,我爹是愛國商人啊!”換來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愛國?
在皇軍面前,愛國就是找死!”父親咽氣那晚,雨下得比顧父去世時還要大。
林若蘅背著包袱,踩著父親的血跡離開林家老宅。她不知道該往哪去,只記得顧沉舟說過,
往西北走,就能找到八路軍。于是她剪了長發(fā),穿上粗布衣裳,跟著逃荒的人群,一路乞討。
途中她生過病,發(fā)著高燒在破廟里昏睡三天三夜,
迷糊中一直喊著“沉舟”;也遇到過好心人,一位老婦人給她一碗稀粥,
卻在次日清晨被日軍殺害,鮮血染紅了那口盛粥的陶碗。在陜西的一個村莊,
她幫農(nóng)戶干農(nóng)活換食宿,白天在田地里勞作,晚上就睡在谷倉里,
月光透過谷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她望著月亮,想起顧沉舟曾說“月亮是我們的信使”,
便在心里寫下一封又一封無法寄出的信。有一回她在河邊浣衣,撿到一只漂流瓶,
瓶中是陌生女子寫給未婚夫的訣別信,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雙眼——原來在這亂世,
有千千萬萬個“若蘅”,都在等待著不知歸期的愛人。她開始在沿途的墻壁、樹干上,
用木炭寫下對顧沉舟的思念話語,希望他有一天能夠看到。
她還會在路邊的石頭上刻畫兩人的名字,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字跡被風雨侵蝕又重新刻畫,
見證著她漫長的等待。在安徽的一個渡口,她遇見了個說書人。那人敲著醒木,
講起臺兒莊大捷:“有個姓顧的團長,
抱著炸藥包就往鬼子坦克底下鉆……”林若蘅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差點沖上去問那人團長的模樣。可她終究沒敢,她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漫漫長路,
她睡過破廟的草堆,喝過渾濁的河水,在寒風中為了一個饅頭與人爭搶,
臉上的嬌柔早已被歲月磨成堅韌。每到夜晚,她都會摸出貼身收藏的玉佩,
對著月光輕聲訴說思念。有次在黃河邊,她望著滔滔河水,
突然想起顧沉舟說過“黃河水總有清的那天”,淚水奪眶而出,滴入河中,
瞬間被洶涌的水流吞沒。她在河邊待了整整一夜,看著日出東方,
忽然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上面的紋路竟像是“沉舟”二字,她如獲至寶,
小心翼翼地將石頭揣進懷里,仿佛這樣就能離他更近一些。此后的日子,她將石頭系上紅繩,
掛在頸間,與玉佩并排,如同顧沉舟仍陪伴在她身側(cè)。
她還會對著石頭訴說自己的遭遇和思念,把它當作顧沉舟的化身。在旅途中,
她遇到過同樣在尋找親人的人,大家互相扶持,分享著彼此的故事,這些溫暖的瞬間,
也被她記錄在心中,成為艱難歲月里的一絲慰藉。終于在常熟的小鎮(zhèn),
她找到了顧沉舟所在的部隊。那天暴雨如注,她渾身濕透地沖進營地,
喉嚨里喊出的“顧沉舟”三個字,已經(jīng)沙啞得不成樣子。顧沉舟從營帳里沖出來,
軍裝上的血漬還未干透。他緊緊抱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進骨血里:“瘦了,
怎么這么瘦……”溫存不過七日,戰(zhàn)事突然吃緊。顧沉舟臨走前,
在她額頭落下一吻:“等勝利了,我要在拙政園的玉蘭樹下,
給你辦一場全蘇州最風光的婚禮。”林若蘅強忍著眼淚,
把新繡的平安符塞進他口袋:“你要活著回來,我還要聽你念《資本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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