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的新年臘月廿八的雪粒子砸在行李箱拉桿上,發出細碎的噼啪聲。蘇晚裹緊羊絨圍巾,
踩著結冰的臺階往單元樓里鉆,羽絨服兜帽上的毛領掃過門框,帶落幾星積灰。
樓道里彌漫著熟悉的煤煙混著酸菜味,拐角處聲控燈忽明忽暗。她數著臺階往上走,
記憶里的 203 室門牌在霧氣朦朧的鏡片后逐漸清晰。還沒抬手敲門,
防盜門突然從內拉開,母親周玉娥的聲音裹著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哎喲晚晚可算回來了!
路上冷不冷?快進來烤烤火!”蘇晚被拽進溫暖的客廳,玄關處整齊碼著兩排棉鞋,
除了父親那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還有雙陌生的玫紅色老布鞋。
她彎腰換鞋時瞥見鞋尖繡著朵褪色的玉蘭,針腳歪歪扭扭,倒像是手工做的。
“這是...” 她直起身剛要開口,廚房方向傳來瓷碗相撞的清脆聲響。
周玉娥像是被燙到似的,立刻轉身往廚房小跑:“秀蘭你別動!那鍋銀耳湯我來端!
”蘇晚愣住了。印象里母親總說自己是 “鐵打的身子”,
去年她發燒到 39 度還硬撐著去超市進貨,此刻卻小跑著去端一碗湯?
更令她震驚的是母親的語氣 —— 那聲音里帶著討好,像極了她年輕時為了拿下大客戶,
在酒桌上賠笑的模樣。廚房門簾被掀開,熱氣裹挾著甜膩的香氣漫出來。
周玉娥捧著白瓷碗的手指微微發紅,碗沿還沾著幾顆銀耳碎屑。
她身后跟著個身材瘦小的女人,穿著洗得發灰的藍布圍裙,
鬢角的白發在暖黃燈光下泛著銀光?!斑@是新來的保姆陳阿姨,專門來幫著過年收拾屋子的。
” 周玉娥把湯碗放在茶幾上,轉身時不小心碰倒了果盤里的砂糖橘,“秀蘭你別收拾!
晚晚快吃水果,嘗嘗媽新囤的砂糖橘,可甜了!”蘇晚盯著母親手忙腳亂的樣子,
指甲無意識掐進掌心。茶幾玻璃下壓著的全家福里,母親穿著燙金旗袍,戴著珍珠項鏈,
眼神銳利得能把人看穿。此刻這個圍著碎花圍裙、說話都帶著顫音的婦人,
和照片里的形象重疊又分離。陳秀蘭默不作聲地彎腰撿起橘子,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她的手背布滿褐色老年斑,虎口處有道猙獰的疤痕,從手腕蜿蜒到指節。
蘇晚的目光剛掃過那道疤,老人立刻把雙手藏進圍裙褶皺里,佝僂著背退到墻角?!鞍⒁毯?。
” 蘇晚禮貌地打招呼,余光瞥見母親正往陳秀蘭手里塞湯勺,“秀蘭你嘗嘗咸淡,
我總怕火候不夠。”陳秀蘭慌忙擺手,粗糙的手掌擦過碗沿:“使不得使不得,
這是給晚晚補身子的...”“讓你嘗就嘗!” 周玉娥突然提高音量,嚇得蘇晚肩膀一顫。
母親臉上堆著笑,語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我這手藝退步了,還得靠你指點。
”蘇晚看著陳秀蘭用湯勺尖沾了沾湯汁,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母親目不轉睛盯著老人的表情,
連呼吸都放輕了。這種小心翼翼的姿態,蘇晚只在小時候見過 —— 那年她發高燒住院,
母親守在病床前也是這樣,連打個哈欠都要捂著嘴,生怕吵醒她。
晚飯時這種詭異的氛圍達到頂點。周玉娥把紅燒排骨、清蒸鱸魚統統夾進陳秀蘭碗里,
自己只夾了兩口青菜。父親蘇建國悶頭扒飯,偶爾抬頭看一眼妻子,欲言又止。
蘇晚咬著筷子,看著陳秀蘭局促地把肉又夾回母親碗里,兩人推來讓去,
湯汁濺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痕跡。“媽,您最近身體不舒服?” 飯后蘇晚跟著母親進廚房,
看著她佝僂著背刷碗,水流聲里混著洗潔精的檸檬香。周玉娥的動作頓了頓:“說什么胡話,
我好著呢。”“那您怎么...” 蘇晚話沒說完,身后傳來腳步聲。
陳秀蘭抱著一摞洗凈的碗碟,輕聲道:“周姐,我來吧。”周玉娥幾乎是搶過碗碟:“不用!
你去歇著!” 她轉身時撞翻了洗潔精瓶子,藍汪汪的液體順著瓷磚縫隙蔓延,
“晚晚你回屋歇著,廚房油煙大?!碧K晚站在門口,看著母親慌亂擦拭地板的背影。
陳秀蘭站在她身側,兩人的影子在墻上交疊,像一幅扭曲的剪影畫。
老人身上飄來淡淡的艾草味,混著廚房里的油煙,讓蘇晚想起小時候奶奶熏蚊子的艾草條。
深夜,蘇晚被客廳傳來的細碎聲響驚醒。她躡手躡腳走到門邊,
透過門縫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正往一個褪色的藍布包里塞錢。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
在母親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銀霜?!爸芙?,使不得...” 陳秀蘭的聲音從陰影里傳來,
帶著濃重的鼻音,“您已經幫襯太多了...”“拿著!” 周玉娥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蘇晚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記憶突然翻涌 —— 去年視頻通話時,母親抱怨超市生意不好,連進貨錢都要精打細算。
此刻卻像變戲法似的,從抽屜深處掏出一沓紅鈔,塞進保姆手里。陳秀蘭推辭不過,
接過布包時突然跪了下去。周玉娥慌忙去扶,兩人在月光下拉扯,藍布包掉在地上,
露出里面幾包止痛膏藥和泛黃的病歷本。蘇晚瞥見病歷本上 “晚期” 兩個字,
心跳驟然加快?!捌饋恚】炱饋?!” 周玉娥聲音發顫,
“你要折煞我...”蘇晚后退一步,腳下的地板發出吱呀聲響??蛷d里的兩人同時轉頭,
月光照亮陳秀蘭臉上縱橫的淚痕,也照亮母親驚恐的眼神?!巴硗恚?/p>
” 周玉娥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這么晚了,你怎么...”“媽,
你們到底在瞞著我什么?” 蘇晚走進客廳,踩著滿地月光。陳秀蘭慌忙撿起地上的東西,
佝僂著背躲進陰影里,像只受驚的老母雞。周玉娥張了張嘴,
最終只是把布包塞進陳秀蘭懷里:“秀蘭你先回屋,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蘇晚看著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母親。茶幾上的砂糖橘還剩最后一個,
表皮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把最大最甜的橘子留給她,
自己只吃酸澀的橘子瓣。“媽,” 蘇晚蹲下身,握住母親粗糙的手,“您告訴我,
到底怎么回事?”周玉娥別過臉,喉結動了動:“小孩子家家,問那么多干嘛?
”“我都三十歲了!” 蘇晚提高音量,“您最近反常得厲害,對保姆比對親閨女還好!
她到底是誰?和我們家什么關系?”客廳陷入死寂,只有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
周玉娥沉默許久,終于開口:“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蘇晚松開母親的手,
站起身時碰倒了茶幾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看著滿地狼藉,
突然覺得這個從小長大的家,變得陌生得可怕?!昂茫徽f,我自己查。” 她轉身回房,
身后傳來母親壓抑的啜泣聲。關門的瞬間,她聽見陳秀蘭在隔壁房間輕輕嘆氣,
那聲嘆息悠長而沉重,像塊石頭砸在她心上。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
月光灑在結霜的玻璃上,映出蘇晚蒼白的臉。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
回憶著白天的每個細節。
、母親討好的姿態、深夜里的秘密交易... 這些碎片在她腦海里拼湊成一個模糊的輪廓,
卻始終缺了最重要的那一塊拼圖。床頭鬧鐘指向凌晨兩點,整棟樓陷入沉睡。蘇晚翻了個身,
摸到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工作群里跳出幾十條未讀消息,
都是關于年后項目的討論。她劃動屏幕,突然想起白天母親塞給她的砂糖橘,
甜中帶酸的滋味還殘留在舌尖。這個年,注定不會平靜。隱秘的舊照片晨光透過結霜的玻璃,
在蘇晚臉上投下細碎的紋路。她盯著天花板發呆,昨夜母親和陳秀蘭的對話仍在耳邊回響。
床頭鬧鐘顯示七點,往常這個時間,母親早已在廚房叮叮當當地準備早飯,今天卻異常安靜。
蘇晚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客廳空無一人,餐桌上擺著兩個溫著的包子和一杯豆漿。
她拿起包子咬了一口,餡料里混著熟悉的姜末味,這是母親特意為她準備的。目光掃過茶幾,
昨晚打碎的水杯已經收拾干凈,只有瓷磚上淡淡的水漬還殘留著爭吵的痕跡?!霸绨⊥硗恚?/p>
” 陳秀蘭的聲音從陽臺傳來。老人正踮著腳晾衣服,藍布圍裙下露出洗得發白的棉褲。
蘇晚注意到她晾曬的衣物里,除了父母的衣裳,還有幾件印著卡通圖案的兒童毛衣?!鞍⒁?,
我媽呢?” 蘇晚走近問道。陳秀蘭的動作頓了頓:“周姐去超市了,說今天要盤點庫存。
” 她轉身時,蘇晚又瞥見了她虎口處的疤痕,在晨光下泛著詭異的白色。蘇晚點點頭,
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母親的臥室。門虛掩著,透過縫隙,她看見梳妝臺上的相框倒扣著,
露出棕色的背板。那是她去年送給母親的全家福相框,明明昨天還擺在顯眼的位置。
等陳秀蘭進廚房洗碗的間隙,蘇晚快步走進母親房間。相框拿在手里還有余溫,她輕輕翻轉,
照片里的母親穿著燙金旗袍,妝容精致,身旁站著西裝革履的父親,
而她自己穿著粉色連衣裙,笑得燦爛。照片右下角,有行小字:2018 年春節留念。
蘇晚將相框翻過來,背面的掛鉤處纏著幾根白發。她下意識摸了摸相框邊緣,
突然發現背板可以打開。懷著忐忑的心情,她撬開背板,一張泛黃的照片滑落出來。
照片上兩個年輕女孩摟著肩膀,站在開滿玉蘭的樹下。左邊的女孩穿著碎花襯衫,
扎著麻花辮,眉眼間與母親有幾分相似;右邊的女孩穿著白襯衫,胸前別著校徽,
嘴角掛著靦腆的笑。照片背面用藍色鋼筆寫著:1995 年春,玉娥與秀蘭。
蘇晚的心跳陡然加快。照片里的 “秀蘭”,難道就是現在的保姆陳秀蘭?她仔細端詳照片,
發現白襯衫女孩的虎口處,隱約有一道淺色疤痕。“你在干什么?
” 身后突然傳來父親的聲音。蘇晚嚇得手一抖,照片險些掉在地上。蘇建國站在門口,
臉色陰沉,手里提著一袋剛買的菜?!鞍郑@張照片...” 蘇晚舉起照片,
“照片里的人,是媽和陳阿姨嗎?”蘇建國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快步上前奪過照片,
塞進褲兜:“小孩子別亂翻東西!” 他轉身要走,卻被蘇晚攔住?!鞍郑?/p>
你們到底在瞞著我什么?” 蘇晚的聲音帶著哭腔,“媽為什么對陳阿姨那么好?
昨晚我都看見了,她給陳阿姨塞錢,陳阿姨還...”“夠了!” 蘇建國突然大吼一聲,
震得墻上的掛畫都晃了晃。他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語氣:“晚晚,有些事,
你還是別知道的好?!薄盀槭裁矗俊?蘇晚紅著眼睛,“我已經三十歲了,
我有權利知道真相!”蘇建國嘆了口氣,坐在床邊,雙手捂住臉:“這是你媽心里的結,
她不想讓你知道。”“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媽這樣!” 蘇晚在父親身邊坐下,
“她最近變得太奇怪了,我擔心她。”蘇建國沉默良久,終于開口:“三十年前,
你媽和秀蘭是最好的朋友。那時候...”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那時候我們都年輕,
意氣風發,誰也沒想到后來會發生那樣的事?!薄鞍l生了什么事?” 蘇晚急切地問。
“具體的,還是讓你媽親口告訴你吧?!?蘇建國站起身,“我只能說,這些年,
你媽一直活在愧疚里?!碧K晚還想追問,卻聽見開門聲。陳秀蘭的聲音傳來:“蘇師傅,
幫我抬下洗衣機吧,我想擦擦底下的灰。”蘇建國看了蘇晚一眼,低聲說:“別再問了,
就當什么都不知道。” 說完,他快步走出房間。蘇晚呆坐在床上,
腦海里不斷回想著父親的話。愧疚、秘密、三十年前... 這些詞拼湊在一起,
形成一個巨大的謎團。她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街道。寒風卷起幾片枯葉,
遠處超市的招牌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下午,蘇晚借口出門買東西,來到了母親的超市。
超市里人來人往,母親正在收銀臺前忙碌??匆娕畠?,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慌亂,
隨即又恢復如常:“晚晚來了?快坐,媽給你拿點零食?!薄皨?,我不要零食。
” 蘇晚拉住母親的手,“我想和你聊聊。”周玉娥的手僵了一下:“聊什么?媽忙著呢,
晚上回家再說?!薄熬同F在說?!?蘇晚固執地說,“我知道你和陳阿姨的事,
我看到你們年輕時的照片了?!敝苡穸鸬哪樕查g變得慘白,
手中的掃碼槍 “啪” 地掉在地上:“你從哪看到的?”“在你臥室的相框里。
” 蘇晚撿起掃碼槍,“媽,你為什么要瞞著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周玉娥沉默許久,轉身對旁邊的店員說:“小麗,你先看會兒店。
” 她拉著蘇晚走到倉庫,關上了門。倉庫里堆滿了貨物,空氣中彌漫著紙箱和膠帶的味道。
周玉娥靠著貨架,緩緩開口:“三十年前,我和秀蘭是高中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一起上學,一起吃飯,無話不談?!薄澳呛髞砟兀俊?蘇晚輕聲問。
“后來...” 周玉娥的聲音哽咽了,“后來我們都工作了,秀蘭嫁給了一個老實的工人,
日子雖然清貧,但很幸福。直到有一天...” 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
“直到有一天,她丈夫生病需要錢做手術,我答應幫她湊錢,可最后...”“最后怎么了?
”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詈笪遗灿昧四枪P錢?!?周玉娥捂著臉痛哭起來,
“我當時鬼迷心竅,想用那筆錢做買賣,結果賠得血本無歸。等我想辦法湊錢的時候,
已經太晚了...”蘇晚感覺腦袋 “嗡” 地一聲,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所以,
陳阿姨的丈夫...”“是我間接害死的?!?周玉娥泣不成聲,“這些年,
我一直想補償她,可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一條人命。”蘇晚只覺得渾身發冷,
她終于明白母親為什么對陳秀蘭那么好,為什么總是小心翼翼,為什么深夜偷偷塞錢。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三十年前的那場悲劇。“那陳阿姨知道是你...”“她知道。
” 周玉娥擦了擦眼淚,“她原諒了我,還來幫我照顧這個家。她說,她不想再恨了,
只想好好生活。”蘇晚靠在貨架上,只覺得雙腿發軟。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母親,
卻不知道在這光鮮的背后,藏著如此沉重的秘密?!巴硗?,你能理解媽嗎?
” 周玉娥握住女兒的手,“這些年,我每天都活在自責和愧疚里,只有看到秀蘭,
我心里才稍微好受些。”蘇晚看著母親布滿皺紋的臉,突然覺得眼前的女人是那么陌生,
又那么可憐。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是那么堅強,什么困難都能扛過去,
卻不知道在無人的夜里,她曾獨自承受了多少痛苦?!皨專?蘇晚抱住母親,
“以后別再一個人扛著了,我們一起面對?!敝苡穸鹁o緊抱住女兒,放聲大哭。倉庫外,
傳來顧客挑選商品的嘈雜聲,而這里,兩個女人在黑暗中互相擁抱,
試圖撫平彼此心中的傷痕。夕陽西下,蘇晚和母親走出超市。寒風中,
母親的白發在風中凌亂。蘇晚挽住母親的胳膊,突然發現,這個曾經無所不能的女人,
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如此蒼老?;氐郊遥愋闾m正在包餃子。案板上,一個個餃子整齊排列,
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匆娝齻兓貋?,老人笑了笑:“回來得正好,餃子馬上就包好了。
”蘇晚看著陳秀蘭布滿皺紋的臉,突然走上前,抱住了她。老人愣了一下,
隨即輕輕拍著她的背:“傻孩子,哭什么?”“阿姨,對不起?!?蘇晚泣不成聲。
陳秀蘭嘆了口氣:“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咱們好好過年。”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