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洪水中的新生北宋徽宗崇寧二年的臘月,河南湯陰縣岳家莊的北風刮得格外兇。
村東頭一間低矮的茅草屋里,姚氏挺著九個多月的大肚子,正往灶膛里添最后一把柴火。
鍋里咕嘟著野菜糊糊,摻著去年秋收時攢下的半把黃豆。她男人岳和蹲在門檻外頭補漁網,
粗糲的手指被麻繩勒得通紅——黃河邊上的窮苦人家,就指著這張破網撈點魚蝦換口糧。
“孩他爹,今兒風大,把門簾子壓嚴實些。”姚氏扶著腰站起來,粗布衣裳下擺沾著草屑。
她今年三十二了,前頭生的兩個娃都沒養活,這回臨產前特意走了三十里路去拜了送子娘娘。
岳和應聲往門框縫里塞了把稻草,扭頭瞅見媳婦蠟黃的臉,
心里揪得慌:“等開春我多打兩網魚,給你換半斤紅糖補補...”話沒說完,
遠處突然傳來悶雷似的響動,震得房梁撲簌簌掉灰。夫妻倆對視一眼,
臉色唰地變了——這不是打雷,是黃河發水的號子!姚氏抄起門后的破陶罐就往炕上爬,
肚子突然抽筋似的疼起來。洪水來得比野馬還快,渾濁的浪頭“轟隆”一聲撞開土墻,
冰涼的水“嘩”地沖進屋里。岳和一把扯下門板當筏子,水已經漫到胸口。“抱緊罐子!
吸氣!”岳和吼得嗓子劈了音,姚氏人剛抓住門板,一股巨浪就把兩人拍散了。
她嗆了滿口泥沙,手指死死摳著陶罐邊沿,肚子像被鐵錘往下拽。突然腿間一熱,
混著血絲的水在黃湯里散開——羊水破了!“要生了...在這水里...”姚氏眼前發黑,
指甲摳進陶罐裂縫。又一波浪頭打來,她整個人被卷進漩渦,后背“咚”地撞上漂來的木梁。
求生本能讓她拼命蹬腿浮出水面,手指胡亂抓住漂過的稻草垛。“孩他爹!孩他爹!
”她撕心裂肺地喊,回答她的只有洪水咆哮。肚子疼得像是要裂開,
她哆嗦著費力的解開褲帶,冰水刺得皮肉發麻。手指摸到孩子腦袋的瞬間,
眼淚混著洪水糊了滿臉:“兒啊...你不能這時候來...”漂到棵老槐樹旁時,
姚氏已經沒力氣喊了。她拿褲帶把自己綁在樹杈上,下半身泡在刺骨的水里。
宮縮一陣緊過一陣,“使勁...再使勁...”她攥著樹皮給自己打氣,指甲縫里滲出血。
忽然“哇”的一聲啼哭,小娃娃滑進她哆嗦的臂彎。她扯下衣襟裹住孩子,
牙齒打顫著咬斷臍帶:“鵬舉...娘在呢...”三天后,岳和舉著火把找到破廟時,
姚氏正蜷在神龕下喂奶。孩子小臉凍得發紫,她把自己的單衣全裹在娃身上,
后背貼著墻壁取暖。岳和撲通跪在地上,
..活著就好...”姚氏卻盯著丈夫血糊糊的腳底板——那是蹚水找他們時被碎瓦片劃的。
她忽然笑了,
“這孩子命硬...洪水都沖不走...”第二章 沙地上的字河北相州城隍廟的偏殿漏風,
泥塑判官缺了半拉腦袋,倒是給岳家騰出塊干地。姚氏用稻草扎了個擋風的簾子,
岳和咳血的毛病入了冬更重了,整宿整宿喘得像拉風箱。七歲的岳飛蹲在廟門檻上,
盯著對街包子鋪升騰的熱氣咽口水——那香味勾得他肚腸直打結。“鵬舉,進來!
”姚氏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頭躺著塊硬邦邦的黍米糕,
邊緣還帶著牙印:“昨兒張嬸子家辦喜事給的,你爹非給你留半塊。
”小岳飛掰了指甲蓋大的塞進爹嘴里,剩下的捧到娘跟前。姚氏別過臉:“娘嫌硌牙,
你正長身子呢。”孩子突然“哇”地哭了:“娘不吃,我也不吃!”當鋪的銅錢叮當響。
姚氏踮腳把銀鐲子推上柜臺,伙計掂了掂,鼻孔里哼出聲:“破銅爛鐵,十個錢!
”“這是足銀的...”“愛要不要!”姚氏攥著十個銅板轉身就走,
路過書鋪時卻挪不動腿了。穿長衫的掌柜正在呵斥偷書的乞兒:“窮骨頭也配摸圣賢書?
”她突然挺直腰桿跨進門,十個銅錢“啪”地拍在案上:“買《孝經》!
”城隍廟后墻被煙熏得黑黢黢,姚氏拿燒焦的樹枝劃拉:“這念‘忠’,忠君愛國的忠。
”小岳飛踮腳去夠高處比畫,棉鞋露出腳趾頭。“為啥要忠君?”“皇帝好比咱家的房梁,
房梁歪了屋子要塌,忠臣就是扶梁的柱子。”“那要是房梁爛了呢?”姚氏手一抖,
炭灰簌簌落下。這話要是被外人聽見,可是要砍頭的。
她蹲下身給兒子系緊草繩褲帶:“梁爛了也得扶,總好過讓野狗鉆進來拆屋。
”臘月里岳和沒熬過去。
前他攥著兒子的手往自己胸口按:“記住...這兒跳著岳家的良心...”姚氏沒掉眼淚,
她把丈夫的舊衣裳拆了改成長衫,
裹在岳飛身上像套了個麻袋:“開春送你去周侗師傅那學藝,爹娘沒本事,你得自己掙前程。
”十二歲的岳飛已經能掄起柴刀劈斷碗口粗的樹。這日他挑柴回來,
結拜兄弟王貴神秘兮兮拽他鉆玉米地:“村口來了個販私鹽的,車上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咱蒙了臉去劫道,下半輩子就不愁啦!
”岳飛肩膀上的柴火“嘩啦”砸地上:“我娘說餓死不做賊!”“呸!
你娘還說你要當大將軍呢,
你看你這補丁摞補丁的褲襠...”砂鍋大的拳頭擦著王貴鼻尖過去,
砸斷身后老槐樹半截枝椏。岳飛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再辱我娘,兄弟也沒得做!
”姚氏正在廟門口舂霉米,見兒子呼哧帶喘跑回來,手上還沾著樹皮屑。聽完事情原委,
她抄起舂米杵就往村口沖。“娘!你干啥去?”“找王貴他爹!孩子走歪路不及時掰,
等見了血就晚了!”那晚舂米杵打斷了三根,
王貴爹的罵聲響徹半個村:“小兔崽子敢惦記黑心錢!
老子上個月還給岳家送過紅薯...”周侗師傅的演武場在城西菜市口邊上,
平日殺豬的嚎叫混著兵刃撞擊聲。
這日老頭兒舉著酒葫蘆瞇眼瞧:岳飛又偷偷跑進來學著新來的學徒扎馬步,
破褲腿下小腿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小子,試試這個。”周侗甩過一張柘木弓。
岳飛搓搓手心的老繭,搭箭的瞬間忽然想起娘的話:“射箭如做人,心歪了箭頭就歪。
”弓弦“嗡”地一震,百步外的箭靶紅心穿了個透。周侗的胡子翹起來:“好小子!
這張弓三百斤,當年楊業將軍用過!”“師傅,我能借回去給娘瞧瞧嗎?”“扛得動就扛!
”夕陽把城隍廟的影子拉得老長。姚氏摸著冰涼的弓胎,
眼淚突然砸在刻著“楊”字的地方:“當年楊將軍守雁門關,
餓著肚子跟遼人拼了七天七夜...”“娘,我將來也當這樣的將軍!
”“當將軍光會射箭不夠。”姚氏忽然扯開衣襟,
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得把百姓裝在這兒,裝得下哭聲,才扛得起帥旗。
”第三章 風雪夜拜師臘月的雪粒子砸在相州城隍廟的瓦片上,
岳和墳頭的草已經枯黃了三回。姚氏蹲在灶臺邊吹火,破陶罐里煮著野菜糊糊,
摻著從老鼠洞里摳出來的半把陳米。十四歲的岳飛扛著柴火進門,
見娘正用凍裂的手搓麻繩——那是給棺材鋪編的,十丈才換三個銅板。“周侗師傅捎信來了。
”岳飛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里頭裹著塊油亮的臘肉:“說開春要正式收徒,
讓咱備二錢銀子的束脩。”姚氏手一抖,麻繩“啪”地斷了。她轉身掀開炕席,
摸出個豁口的陶罐——那是全家攢了五年的家底,倒出來只有七個銅錢和半串發黑的舊銅錢。
“明兒娘去趟一趟。”她突然抓起剪子,把及腰的長發“咔嚓”絞下一大截。
岳飛撲過來搶剪子,指甲縫里還沾著砍柴的樹皮屑:“使不得!爹說過您最愛這頭青絲!
”“傻小子,頭發能換錢!”姚氏把斷發塞進包袱皮,笑得比哭還難看:“當年你姥姥說過,
女人家的頭發是第二張臉...可臉面哪比得上我兒的出息?”周侗家的青磚院墻外,
積雪沒過了腳脖子。姚氏跪在石階上,懷里緊緊摟著那包頭發和七個銅錢。
門房縮著脖子勸:“回吧!我們老爺收徒最講規矩,束脩不夠,跪到天亮也白搭!
”屋檐下的冰溜子折了半截,正砸在她肩頭。姚氏晃了晃,突然扯開嗓子喊:“涿州周師傅!
您當年給楊將軍牽馬時,可曾問過他要束脩?!”“吱呀”一聲,黑漆大門開了條縫。
周侗握著黃銅暖爐出來,須發上的雪粒子泛著銀光:“婦人好利的嘴!
楊元帥的舊事也敢編排?”“民婦不敢!”姚氏“砰砰”磕頭,
額頭的血融了雪:“只求師傅看看我兒手上的繭——他三九寒天練箭,
凍瘡爛得見骨都沒歇過!”門廊陰影里突然閃出個人影。岳飛不知何時跟來了,
正把娘拼命往起拽:“這師咱不拜了!我給您當一輩子樵夫!”“跪下!
”姚氏反手一耳光甩得兒子踉蹌,聲兒都劈了:“扛得起三百斤的弓,扛不起這點委屈?!
”周侗的暖爐“當啷”砸在雪地里。老教頭彎腰拾起那包頭發,
里頭還裹著半塊黢黑的窩頭——準是這婦人路上舍不得吃的干糧。開春的演武場上,
二十來個學徒盯著新來的窮小子嗤笑。岳飛穿著爹的舊襖改的短打,
持槍的手背凍得蘿卜似的。周侗往槍頭栓了枚銅錢:“抖個槍花瞧瞧!銅錢落地就滾蛋!
”紅纓槍在岳飛手里活了。銅錢“叮鈴鈴”晃著,槍尖卻像粘在穗子上似的。
周侗瞇眼數到第八十一個回旋,突然甩出手里的茶碗:“著!”“咔嚓!
”瓷片混著茶水濺開時,學徒們炸了鍋——那槍尖竟頂著茶碗底穩穩停在半空,
銅錢還在穗子上打轉!“好小子!這手‘青龍點水’誰教的?”“夜里看娘紡線,
穗子轉起來跟槍花一個理。”岳飛撓撓頭,露出棉襖袖子里補丁疊補丁的里子。
周侗這才注意到,這孩子的草鞋還用麻繩綁著破布。入了夏,姚氏咳血的毛病更重了。
這日她蹲在河邊捶衣服,眼前一黑栽進水里。路過的鄰人救了姚氏,
得到消息的岳飛瘋了一樣從演武場跑回來,背起娘就往郎中家沖。“癆病入骨,
得用人參吊著...”郎中的話沒說完,姚氏已經掙扎著要下地:“回家!
娘喝點甘草湯就好!”當夜,岳飛摸黑翻進周家后院。周侗正在月下擦槍,
見徒弟抱著《孝經》來磕頭:“求師傅借我二兩銀子,將來做牛做馬還您!”“要錢做什么?
”“買人參...”“混賬!”周侗一槍桿抽在他背上:“武人脊梁寧折不彎,
你這般作賤自己,對得起你娘跪雪地求來的機會?”五更天,岳飛攥著周侗給的山參回家,
卻見灶臺上留著張字條:“鵬舉,娘去汴京姨母家住段日子,勿念。”中秋夜,
岳飛在城隍廟后練槍。槍尖挑落桂花時,
忽聽墻根傳來壓抑的咳嗽——姚氏正蜷在草堆里嚼甘草根,身邊堆著替人漿洗的衣裳。“娘!
”“噓...”姚氏慌慌張張藏起磨爛的手指頭,“姨母家吃得好,
娘都胖了...”月光把母子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岳飛突然抖開紅纓槍,
槍尖在磚地上劃出深深的痕:“待我學成這身武藝,定要讓娘住上不漏風的屋!
”“傻小子...”姚氏摸著槍桿上深深淺淺的指痕,眼淚砸在兒子手背上:“你要記住,
這槍尖永遠朝著欺負百姓的豺狼,莫要對著自己人。”打更的梆子聲飄過城墻時,
周侗拎著酒葫蘆站在暗處。老頭兒仰頭灌了口酒,喉頭滾了滾:“楊兄,
這徒弟我教定了...”第四章 初試霜刃相州城外的野林子起了風,
岳飛攥著紅纓槍的手心滲出汗。十七歲的少年蹲在樹杈上,
盯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火把——那是金兵探子的馬隊,鐵蹄碾碎落葉的聲響比狼嚎還瘆人。
“七個騎兵,兩輛糧車。”周侗往手心啐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