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把臉埋進發霉的枕頭里，通風管漏下的雨水正一滴一滴砸在塑料桶邊沿。
這聲音比房東老張的催租短信還準時，每隔五秒就在他太陽穴上敲一記。鐵架床突然晃了晃，
他伸手去摸床底的暖水瓶，指尖卻碰到團黏糊糊的東西——是上周打死的蟑螂，
尸體已經風干了。"操！"他猛地翻身坐起，后腦勺磕在滲水的墻面上。
手機屏幕在黑暗里突然炸開白光，老張帶著痰音的語音消息從裂縫里爬出來："小林啊，
地下室這個月再不交租..."后面的話被電流聲吞了，但他能想象出那張油光滿面的臉，
就像上個月在菜市場看見的死魚鰾。三個月前的消毒水味道突然涌進鼻腔。
那天他跪在ICU門口，護士說鎮痛泵要換進口藥，得補兩千塊。
主治醫師金絲眼鏡的反光里，他看見自己扭曲的臉——像被扔進滾筒洗衣機的抹布。
指甲掐進掌心那會兒，血珠順著繳費單上的"惡性腫瘤"四個字往下爬，
把"惡"字染得通紅。“操！”他一腳踹翻堆滿泡面桶的矮桌。
酸臭的殘湯潑在發霉的墻紙上，床底的速寫本被污水浸透，
封面上母親畫的向日葵糊成一團泥黃色。蹲下撿本子時，手指碰到空藥瓶——氟西汀，
舍曲林，阿普唑侖……像一具具尸體橫在陰影里。凌晨三點，
胃部的絞痛逼他套上發硬的牛仔褲。皮帶扣刮過胯骨時留下一道血痕，
他盯著褲腰松垮的褶皺發愣——這兩個月瘦了十五斤，像被抽干水分的枯木。
推開消防通道的鐵門，應急燈綠光照亮臺階上的蟑螂尸體，
他數著臺階往上爬：“17、18……媽的，怎么多了一級？
”便利店的自動門“叮咚”打開，冷氣激得他打了個寒戰。收銀員瞥了眼他沾滿顏料的褲腳，
繼續低頭刷短視頻：“抑郁癥？矯情病！”外放的罐頭笑聲扎進耳膜。
貨架盡頭突然傳來“嘩啦”一聲。穿明黃色雨衣的少女蹲在地上撿散落的彩虹糖，
馬尾辮掃過貨架驚飛麻雀。林深僵在原地——翅膀撲棱聲像極了火化爐啟動的轟鳴。“喂，
幫忙撿一下？”少女抬頭，眼尾的淚痣在冷柜燈光下像顆墜落的星星。林深低頭，
發現自己帆布鞋正踩著一顆青檸味的糖。
糖紙反光刺得他瞳孔收縮——母親葬禮那天突然放晴的天空也這么晃眼。
他蹲下時膝蓋“咔”地響了一聲。少女把最后一顆糖扔進購物籃，
銀鐲撞出清響：“我叫沈青禾，住街對面老公寓。”她突然湊近，
橙子味洗發水的氣息沖淡霉味，“你身上有松節油的味道——畫畫的？”林深觸電般后退，
后腰撞上關東煮的加熱柜。滾燙的蒸汽撲在背上，他卻像被抽走痛覺神經，
只是盯著她雨靴上的藍色顏料斑塊——和母親最后一次畫的睡蓮顏色一模一樣。
“冰美式會喝死人的。”沈青禾把熱豆漿塞進他手里。紙杯的溫度燙得他手指發顫，
像那天握著母親逐漸冰涼的手。玻璃窗上的雨痕把霓虹燈切割成破碎的萬花筒，
沈青禾的雨衣在光影中泛起琥珀色的漣漪。林深盯著她雨靴上晃動的光斑，
突然想起停尸間里母親腳踝的編號牌——也是這種熒光的青綠色。他下意識蜷起泡發的腳趾，
運動鞋里積水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在第七節椎骨處凝成冰碴。"要不要去我畫室？
"少女的聲音混著關東煮的蒸汽飄過來。林深看見她購物袋里的彩虹糖在滴水，
糖紙反光刺得他視網膜發疼——和殯儀館告別廳那束塑料假花的反光一模一樣。他張了張嘴，
喉結滾動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在摩擦。積水坑里，自己的倒影正被雨點擊碎成蒼白的碎片。
那些碎片漂到沈青禾馬丁靴邊時，突然拼湊出個佝僂的人形——是三個月前的自己，
正抱著骨灰盒蹲在火葬場后門的槐樹下。那天也有個穿黃雨衣的清潔工問他"要不要幫忙"，
他卻把嘴唇咬出了血。"為什么…幫我？"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尾音帶著破鑼似的顫音，
像極了母親臨終時那臺監測儀的警報聲。指甲又掐進掌心舊傷，
這次卻感覺不到疼——自從那天在繳費單上掐出血后，這雙手就漸漸麻木了。
沈青禾剝糖紙的"沙沙"聲突然異常清晰。青檸味爆開的瞬間，
林深后頸的汗毛豎了起來——母親化療時最愛含的青檸糖，總在止吐藥失效時塞進他嘴里。
此刻那抹酸澀卻化作細針，正往他太陽穴里扎。"上周三凌晨兩點十四分，
"沈青禾突然蹲下來，馬尾梢掃過積著油污的水洼，
"你在消防通道數搬運面包屑的螞蟻"她指尖捏著的糖紙船突然打了個轉，
"第87只螞蟻鉆進墻縫時，你哭了"林深渾身僵硬——那天是母親去世的第87天。
林深膝蓋猛地撞上身后的自動售貨機。易拉罐墜落的轟鳴聲中，他聽見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那個暴雨夜，他確實蜷在滿是涂鴉的樓道里——數螞蟻是為了轉移注意力，
否則滿腦子都是殯儀館來電說"骨灰寄存費到期"的機械女聲。當第87只螞蟻消失時，
他突然看清墻上的涂鴉：用紅漆噴的"媽媽，我餓"。
此刻那些扭曲的字跡正從記憶深處浮出來，在便利店的白熾燈下灼燒他的視網膜。
沈青禾忽然伸手抹掉他下巴上的雨水，指尖的溫度讓他想起火化爐操作員遞來骨灰盒時，
鐵皮上殘留的余溫。"那天是我父親的忌日。"她突然把糖紙船按進水里，
霓虹倒影在褶皺的錫紙上跳動，"他在精神病院跳樓時，口袋里裝著給我買的彩虹糖。
"沾了糖漬的指尖指向馬路對面，老式公寓四樓某扇窗戶突然亮起暖黃的光，
"現在輪到我來收集彩虹了。"老式公寓的樓梯間貼滿通下水道的小廣告。
沈青禾邊走邊撕：“上周有個騙子說能治藝術家的靈感便秘，結果順走了我三管鈷藍顏料。
”她扯下一張泛黃的紙片，上面印著“專業疏通心腦血管堵塞”。林深數著她踩過的臺階，
第六級有塊瓷磚缺角，像母親化療后脫落的臼齒。走到四樓時，
沈青禾突然轉身：“你左手小拇指會不自主抽搐——長期握筆導致的神經損傷？
”他下意識蜷起手指。三年前在美院畫速寫落下這毛病，母親總說這是“藝術家的勛章”。
推開頂樓鐵門，陳年的亞麻油氣味混著雨前的茉莉香撲面而來。
林深被釘在原地——二十平米的畫室像個被砸碎的彩虹，未完成的油畫在落地窗前翻卷，
顏料管像尸體般橫陳在木地板上，破舊鐵皮柜上擺著臺老式幻燈機，
投出的光斑在天花板游弋。“歡迎來到我的精神病院。”沈青禾踢開擋路的空罐子，
鈷藍色的顏料濺上她的小腿。她突然掀開遮光簾，暴雨中的晨光如液態黃金涌入，
在林深腳邊匯成發光的溪流。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滿墻畫作上顫抖。
那些扭曲的人體在光譜中舒展四肢，彩虹從撕裂的胸腔噴涌而出。
最刺眼的是窗邊那幅半人高的油畫：漆黑的深淵里懸浮著嬰兒胚胎，臍帶纏繞成梵高的星空。
“這是《出生即葬禮》。”沈青禾用刮刀敲了敲畫框，“我爸說這該燒給閻王爺當聘禮。
”她轉身時雨衣下擺掃過林深的手背，潮濕的觸感讓他想起殯儀館的挽聯。
林深突然注意到墻角堆著撕碎的畫布，斷裂的纖維像極了母親化療后稀疏的頭發。
他蹲下想撿起一片，卻被沈青禾抓住手腕：“別碰！那些都是沒消化完的噩夢。
”她指尖的涼意滲進他血管，腕間的銀鐲壓出一道紅痕。
小英文：Painting is my chemotherapy（繪畫是我的化療）。
“試試這個。”沈青禾突然把噴槍塞進他手里，“往窗戶外面噴。
”林深盯著自己發抖的手指，車禍那晚握不住方向盤的記憶洶涌而來。
后頸突然貼上溫熱的掌心，她的呼吸帶著薄荷糖的清涼：“光是可以被塑造的。
”霓虹噴霧噴涌而出的瞬間，整面雨幕化作流動的極光。
林深看見十七歲的自己站在美院考場，母親在走廊舉著保溫杯朝他揮手。
考場里此起彼伏的削筆聲，速寫紙上暈開的汗水，還有口袋里那顆舍不得吃的潤喉糖。
“你瞳孔在放大誒！”沈青禾的臉突然占據整個視野，
他看見她虹膜里映出的自己：胡子拉碴的臉被彩虹籠罩，像棵逢雨的枯樹發出新芽。
那天林深離開時，褲兜里多了顆青檸味的彩虹糖，他的手指在褲兜里反復摩挲那顆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