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越漂亮，越會騙人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
老和尚對小和尚說：“你命中帶煞，與親人命相相克，所以一出生，你家里人就將你送上山。
明天你十八歲，煞已盡除。該下山了?！毙『蜕醒劬σ涣粒骸靶r候，每次偷偷下山，
師傅都要罰我面壁，這次終于舍得把我放出去啦？”天氣有些涼，老和尚端著茶坐在爐火前，
吹了吹，沒接話。小和尚低下頭，踢了踢爐灰：“我聽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遇見了千萬要躲開。我怕！”頓了頓，他又悄聲問：“也想知道那個師妹，還記不記得我？
她長大后可成了山下有名的美人兒……都說女人越漂亮越會騙人，騙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老和尚笑了，拿起一個盒子——這是個機關精巧的小玩具，小和尚從來打不開。
“你想知道的答案，可能就在這盒子里。”他說?！澳抢锩嫜b了啥？”小和尚兩眼放光。
老和尚望著火光：“這是你十八年來一直在問的問題。我只能告訴你——自己找到的答案，
才是答案。”“去山下看看吧。記住，帶著這個問題，看人，也看自己。
行吧……我只想看看師妹變成啥樣了……”------第二節、你不許吃人一凡背著包袱，
手里緊緊攥著那個機關盒子，邊走邊念叨：“我那個沒見過幾面的爹，給我起了個王老五，
是想讓我一輩子光棍兒？“”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我倒要看看，你們這群老虎，
到底有幾顆牙？”他一路小跑下山，氣勢洶洶，像是武松要去景陽岡。天色將晚，
村頭炊煙起，斜陽灑在槐樹下。樹底下坐著個姑娘，梳著雙髻，穿著俏生生的繡花衣裳，
手里撥著根草葉子，嘴角掛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笑。她一眼瞧見小和尚，笑著揮手：“喲，
小師傅，下山啦？”小和尚腳步一頓，低頭看看自己袍子：“我……我是來找人的。
”姑娘拍拍身旁的石凳：“找人也要歇歇吧，天都快黑了?！毙『蜕歇q豫片刻，
還是坐了下來。他望著姑娘的眼睛，憋了半天，終于小聲問了一句：“你是老虎嗎？
”姑娘“噗”地笑出聲，眼角一彎：“我像老虎嗎？”小和尚認認真真打量了她一會兒，
搖頭：“不像。你笑起來……有點像貓?！惫媚锿嶂^：“那你干嘛這樣盯著我看？
”“我師父說，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騙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币环舶欀迹荒樂纻?。
姑娘笑得更甜了：“那你現在，是不是被騙了？”“我……我也不知道?！币环矒狭藫项^，
想了想，又道：“但我覺得你不是老虎。老虎，應該長胡子的。
”姑娘忍笑忍得肩膀都在顫：“那你要是被騙了怎么辦？”一凡想了想，
很認真地說：“那我就不下次了?！边@時，姑娘忽然望向他手里的盒子：“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币环脖Ьo盒子，“師傅說，答案在里面，要我自己找。
”“那你愿不愿意，讓我陪你一起找？”一凡看著她，點點頭，
又忽然警覺地舉起食指：“但你要發誓——不許吃人?！惫媚锱e手：“我發誓。
”然后眨眨眼：“我只吃喜歡的人。
”------第三節、我叫柳依依村子里陸續亮起了燈籠，風一吹，
紙糊的燈罩“唰唰”響著，如同夜色在輕聲說話?！澳慵以谀膬?？”一凡問。
“就在前面拐角，柳樹旁邊那戶?！惫媚锎穑酒鹕砼呐娜菇牵?/p>
笑著說：“你要不要先去坐坐？我娘煮的粥，帶姜的，你應該喜歡?！薄拔也慌吕洹?/p>
”一凡嘴硬。姑娘回頭一笑：“可我怕你凍傻。”月色斜斜灑下來，
照得她眼里的光像湖面飄著的燈，輕柔而跳躍。一凡猶豫了一下，
最終點點頭：“好吧……我只吃一碗?！薄班牛惫媚飶澚藦澭劬?，“兩碗也行。
”他們并肩往前走，腳下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像是悄悄牽起了彼此的衣角。村子安靜，
遠處傳來狗吠和碗筷相撞的聲響。風穿過小巷，一凡的腳步卻輕快起來，
好像這一段路是他從沒走過，卻早就該走的。進了院門，姑娘輕輕把門掩上，
轉頭一笑：“我娘去鄰村走親戚，今晚就我一個人。”一凡聽著，
握著盒子的手微微一緊：“那我是不是該在門口吃完就走？”“也可以，
”姑娘端出兩碗熱粥，“不過你不是說，要找答案嗎？”一凡低頭看著那碗粥，姜香撲鼻，
暖意撲面。他沒說話，只是輕輕把盒子放在了桌上?！澳悄恪彼ь^看她，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低聲一笑：“我姓柳，叫柳依依。”“柳依依……”一凡皺起眉，
“你是不是已經騙我了？”她不躲不閃，只望著他，眼神溫柔又坦蕩：“那要看，你的心門，
是關著的，還是開著的?！币环部粗挚纯茨侵慌懔俗约菏四甑暮凶樱?/p>
忽然覺得它不再那么沉重了?！耙苍S答案，不在盒子里。”他說?！澳窃谀膬耗兀俊彼龁?。
他沒回答，只是聽見自己心跳得比剛才快了一些。
------第四節 、下山第一天柳依依一手托著一小包草藥，一手揪著一凡的袖子，
像是拉著個初學走路的娃娃。村口的雞剛叫第三聲，路邊的樹卻已經有人掛了面條晾曬，
風一吹，掛面整整齊齊像村長頭上的鬢角?！澳阋恢倍紱]認出來我？”她撇嘴。
一凡瞄她一眼，又低頭看地。他今天穿得像剛撿柴回來的，褲腳沾了泥，
臉上也有點不敢抬頭的“孩子氣”。柳依依輕輕笑了下，像把什么秘密搓在了指尖。
“我是你師父的小師妹，最小的那個?！彼吐曊f，笑里透著點調皮，“他一閉關，
我就偷跑來看你。你總問我是不是你親姐姐，卻又不分輩分地也叫我師妹。
”“你也沒糾正我?！币环残÷曊f?！澳悄阋矝]認真問過呀。”柳依依抬頭看天，
假裝這天上的云朵也有輩分。她忽然停下腳步，把小包草藥往一凡懷里一塞，“你猜，
小時候你第一次哭，是因為我做了什么？”一凡一愣，眼神飄忽，像是在回憶，
但腦袋里只有粥和胡椒粉?！拔野涯悴卦诒蛔永?，裝睡的時候壓著你喘不過氣。
”柳依依說完，笑得自己眼睛都瞇了，“你哭得跟丟了饅頭一樣，嚇得我第二天不敢看你。
”一凡：“……”“你怕我嗎？”她忽然問?！安慌??！彼摽诙觯褚ч_一顆硬糖，
聲音干凈利落?！澳悄阈盼覇幔俊绷酪烙謫枺凵裣褙埓蛄刻旌谇暗淖詈笠坏来肮?。
一凡咽了口口水，點頭。“好。那我們今天不干別的，先去買點豆腐，再買點其它的。
”她拍拍他的肩，“你也別問為什么——有些事，要用炒菜的方式解釋。
”他們就這么走進了村子的集市。柳依依走在前頭，一凡抱著草藥跟在后頭，
像抱著一袋沒炒熟的答案。賣豆腐的老奶奶看見他們，喊了一聲：“喲，
柳家小姑娘又帶小相公來買菜下廚啦？”柳依依朝她擠眼：“哪是相公啊，是我徒弟。
”一凡嘴角動了動，沒說話。心里卻在想——如果我問她再多一次，她還會笑著不回答我嗎？
------第五節 、豆腐沒碎、人心碎了張屠夫今天一大早就開始殺雞。
他刀法一如既往地干脆，眼神卻有點迷茫。“你看他那眼神。
”柳依依一邊挑豆腐一邊悄聲對一凡說，“昨兒晚上八成是又夢見他娘了。
”一凡瞟了一眼張屠夫，張屠夫也瞟他一眼，兩人像是各自做了個夢。
“你知道人夢見親人是為什么嗎？”柳依依壓低聲音。“想他們？”一凡試探著答?！板e，
是白天沒話說，晚上才多夢。”她眨眼，“一個人要是連夢里都在找人，
多半是醒著的時候沒人敢聽他講?！崩罟褘D拎著一籃子雞蛋經過，哼著不知名的調子。
她今天特意畫了眉，嘴角抹了紅，鞋尖還踢了柳依依一下，“呦，狐丫頭，下山啦？
”“回來看你吶?！绷酪佬Φ孟袷莿偼低觊僮拥暮?，“你那口井還淤著不？”“淤著唄，
我打算留著，給以后那個愿意陪我一起撈井底月亮的人。”李寡婦走遠了。
一凡看著她的背影，有點愣神?！澳銊e看她風風火火，她最怕的就是天冷。”柳依依道，
“因為沒人等她回家?！眱扇颂艉枚垢刈撸上估项^正坐在石墩上磨一根破琴弦，
用雞毛刷子刷灰。“你看那老頭。”柳依依說，“說是眼瞎，其實比誰都看得清。”“真的？
”“真的。他就是不想跟人對眼?！彼首髡J真，“有些人活著是為了看世界，
有些人是為了讓世界看他。”一凡眨了眨眼，不知自己是哪種。走過鐵匠鋪，
鐵匠正在敲一把小刀，火星亂蹦?！袄侠铑^又鍛新刀？”柳依依問?！敖o小孫子削鉛筆的。
”鐵匠回頭，“不過那小子說現在都用炭筆了，嫌我老土。”“那你還打？”“打呀。
”老李頭笑，“我打的是日子，不是刀?！被丶衣飞希每p正掛衣裳，風吹得衣角跳起舞來。
她喊了句：“依依，我給你新做了個肚兜，要不要配個師侄款？”一凡頓時腳下一滑，
差點撞上豆腐。柳依依扭頭，笑得花枝亂顫：“看見沒？這村子里啊，
每個大人心里都有個沒長大的娃娃。”他們終于回到屋前小灶臺，把豆腐放下。
柳依依看著滿桌食材，忽然問：“你覺得，這村子是不是有點怪？”一凡眨了眨眼，
認真想了幾秒，答：“怪得挺好。”------第六節 、槐樹底下不講理“哎喲你慢點！
”柳依依跳開一步，一凡剛剛差點被雞追著跑上了槐樹根。“它啄我！”他委屈。
“你欠它一顆玉米粒，人家記仇?！绷酪酪黄ü勺跇涓希呐呐赃叺牡兀澳阋彩牵?/p>
這么大了，還怕一只雞。”一凡坐下，拍了拍腿上的塵，想說點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小時候啊，就愛在這棵樹下發呆?！绷酪揽粗^頂枝椏，“你說這樹是不是太老了？
”“老了才好啊，它知道風什么時候來?！薄澳悄阌X得我老了嗎？”她挑眉。
“你不是狐貍嘛，狐貍不老，只化形。”“嘿，這小嘴學壞了?！绷酪烂蛐?，踢了他一下，
“可惜你小時候就嘴笨?！薄拔倚r候你不是說我像石頭嗎？”“是啊，外硬里憨的那種，
冬天拿來暖腳，夏天丟井里看水花。”她頓了頓，補上一句，“現在倒是開竅了，
知道逗我了。”老槐樹上的風吹下來，葉子沙沙響，像是不經意的耳語。遠處，
村里的孩子在追蝴蝶，吵吵鬧鬧地從田埂那邊跑來跑去。“你還記得那年你摔進水塘里么？
”“記得?！币环矅@氣，“你沒救我?！薄安皇俏也痪?，是我想讓你自己試試會不會游。
”柳依依笑著說，“結果你狗刨了一下就站起來了，水才到你腰。”“你就不能早點告訴我！
”“那你學不會‘不慌’這兩個字?！彼首髡?，“你以為教是拿個棍子在后頭？
有時候啊，就是看你自個兒怎么撲騰。”一凡抱著膝蓋，
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我小時候的幻覺？”柳依依眨眨眼：“你覺得幻覺會給你削蘿卜絲嗎？
”“……不會?！薄澳悄愀陕镆恢眴栁摇闶钦l’？
”她撐著下巴望他：“你要不要也試著問問自己‘我是誰’？”說完，
她輕巧地從樹根上跳起，踮起腳轉了一圈：“走啦！今兒張屠夫說要蒸豬頭肉，不搶就沒了。
”一凡沒動，只是看著她蹦蹦跳跳地走遠。樹上的風忽然停了一下，好像也在想事。
------第七節 、不吃白不吃張屠夫家的鍋臺是全村最準時的鐘頭。天剛擦黑，
熱油就“哧啦”炸響，像在敲鑼打鼓迎一場飯局。柳依依拉著一凡踢門進去：“借火，
不借人?！睆埻婪蚍仯骸澳氵€想借什么？昨天豆腐你也端走，今兒雞也沒留給我。
”“雞是李寡婦的?！绷酪览碇睔鈮眩拔抑皇菐退徒o別人?！薄八徒o他？
”張屠夫盯著一凡，“山上長大的那個？”“你怎么知道我山上長大的？”一凡有點警覺。
“你沒童年?！崩罟褘D從門外悠悠進來，手上還端著拌了蔥的野菜，
“村里孩子誰小時候沒摔過我門前那口破井？就你，一臉‘我從不出事’的清白。
”“我可能只是記性不好。”“記性不好，還是壓根沒發生過？”柳依依坐下，
沖張屠夫點點頭，“給他多盛一勺肉。人一旦開始問自己從哪兒來，就得靠點脂肪頂住。
”“這湯燉了四個時辰?！睆埻婪蜃院赖剡f過碗，“你不怕燙，就喝?！薄拔也慌聽C。
”一凡小聲說，“只怕肚子空空?！薄皢?，這話說得?！崩罟褘D擠眉弄眼，“哪兒學的，
山上傳的嗎？”“他是自己想出來的。”柳依依撐著腮，“山上沒人教他這些。
”張屠夫掃了他們一眼，又去翻鍋底的豬腳。
李寡婦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我們為什么老愛給你編童年嗎？”“你們寂寞？”“也許吧。
”她笑了，“也許是我們想用一點平凡，替你掩點怪異?！薄肮之?？”“你來的那年，
正好天上打了個雷，地里蹦出個洞。你坐在洞口，一身干凈，連個泥點都沒有。
”一凡握著碗沒說話。柳依依嘆了口氣：“別怕，我們沒想拆穿你。
我們只想……陪你吃頓熱飯?！?-----第八節 、線頭沒了，
就得重新縫裁縫娘子年紀不小了，眼睛卻比誰都利。
她總能看見你袖口掉了線、褲腳翹了邊、心事卡在喉嚨里沒咽下去。這會兒，
她正在門前抖被子，曬太陽。柳依依拉著一凡進來時，她連頭都沒抬，只說一句：“你來了，
左邊第二張凳子，別坐錯?！薄澳阍趺粗牢襾恚俊币环蚕乱庾R地照做?！澳銇碇?，
柳姑娘就來了三回，每回都找借口轉圈圈?！彼噶酥附锹淠嵌驯环瓉y的繡樣，
“還不是等你上門？”柳依依朝他吐舌頭：“我這叫預熱?！辈每p娘子卻盯著一凡的手，
輕聲問：“你穿針嗎？”“我……沒試過。”“那就來?！彼烁樅鸵欢尉€給他，
“縫這只袖口。”“我不會?！薄安粫]關系，先試試。你小時候縫過衣服嗎？
”“我小時候……沒穿過破的?！薄皣K，那你更得縫?！彼厌樔掷?，
“不破就不知道哪兒是接縫，不補就不知道手該往哪兒伸。
”柳依依在邊上笑：“她說你不是沒童年，是沒破衣服?！币环驳皖^看著針尖發呆，
半晌才問：“那如果整件衣服……都不是我做的呢？”“你想問，你這件‘你’的皮囊，
是不是別人縫給你的？”裁縫娘子終于放下手上的布料，抬起頭看著他，“想得不淺。
”“我只是……有時候覺得，我不像我?！薄澳悄憧p縫看，看看縫出來的像不像你。
”他嘗試著穿針，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成功。柳依依沒幫他，只靠在門邊看，
偶爾拋一句：“你這么小的眼兒都進不去，還想看透自己？”“你別擠兌他。
”裁縫娘子打趣，“線不進針眼兒，有時候是線在躲，不是你不會?！薄熬€會躲？
”一凡挑眉?！澳悴灰苍诙悖俊彼Γ拔覀冋l不是一邊縫自己，一邊想往回藏。
”陽光斜下來，屋里的灰塵像是被線牽起來的細小回憶。一針一線，落得慢，話也說得慢。
最后，一凡終于把線穿了進去。“成了?！彼÷曊f?！澳悄阆乱会樛穆?？
”裁縫娘子不教他，“你覺得自己最先裂開的，是哪兒？”一凡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沉默。
------第九節 、是你先退了半步張屠夫的肉案子永遠干干凈凈，一絲血都見不著。
他切肉用的刀，亮得能照出臉來，聽說年輕時候是給某位將軍隨軍剁羊的。
這天他剛把刀磨完，一凡就被柳依依半推半就地送到了門口?！拔襾砀墒裁?？”他低聲問。
“你說呢？你不是昨晚夢見有人拿刀追你？”她笑著一拍他肩，“那當然得來看看真刀。
”張屠夫從屋里探出頭，一臉橫肉里擠出點慈祥：“呦，是那個總發呆的小子。來來，
幫我揀骨頭。”一凡一愣：“我不會啊?！薄罢l生下來會？你怕刀？”“……也不是。
”“不是最好?！彼咏o一凡一副厚手套，“你只需要把它當菜刀，不當命?！彼紫律恚?/p>
翻出一堆豬骨頭，遞了一根給他：“看看這骨頭，從哪兒最容易下刀？”一凡拿著骨頭，
左右端詳，眉頭皺起來：“哪兒都不太好下啊?！薄澳悄阍囋嚳?，不要切對，只要敢切。
”一凡試著一刀落下，沒砍開，刀反而彈了回來。張屠夫笑了：“你不是不行，
是你下刀前先想著別砍錯。想多了，刀就沒力氣了?！绷酪揽吭陂T邊，
小聲笑：“他從小就想多?！薄跋氲枚?，不是錯，”張屠夫撈起一塊大骨，
“但你得知道：一刀下去，砍不準可以再試，縮手了才真麻煩?！币环渤聊艘粫?，
又試著下了第二刀。這回沒彈開，但也只砍了淺淺一層。張屠夫點點頭：“有進步。慢慢來，
沒誰天生就知道哪兒該下第一刀?！彼牧伺囊环驳募纾骸安皇堑犊?，是你心里得先不怕疼。
”柳依依看著他笑：“你怎么總用這些嚇人的法子教人？
”張屠夫咧嘴笑：“我不是教他怎么剁肉，我教他怎么不剁自己。
”------第十節 、線不亂，布才肯服你裁縫婆婆的小鋪子就在榆樹底下，
屋頂老掉瓦，但她屋里的布匹，總是規規整整，按顏色排得像曬太陽的豆子。
這天一凡剛從張屠夫那出來，手上還殘著點骨頭味，就被柳依依一把拽進了布屋。
“洗都不洗？”他小聲抗議。“裁縫婆婆說了，不怕臟，只怕你不來。”柳依依拉開門簾，
一頭鉆進去。屋里很安靜，裁縫婆婆正蹲著給一條褲腿縫邊，眼睛花得厲害，
戴著個老銅邊的放大鏡，像個研究蟲子的學者。“坐吧?！彼龥]抬頭，
“依依說你最近心上有刺，我就想，讓你幫我理理線?！币环餐鴿M墻掛著的線團，
頓時頭大：“這得理到哪年哪月？”“你別急。”她淡淡一笑，“一堆線亂成團，
就像你腦子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理清楚一個，是一個?！彼拢讣鈸苤切┚€。
起初都是打結的，拉一根，扯起一窩?！澳悴挥X得這事有點……無聊？”“那你怕無聊，
還是怕看到自己繞了太久？”他不吭聲了。一會兒，他開始認真起來，一根根地抻直，
一小堆一小堆分開。柳依依蹲在旁邊，打著呵欠說：“你看，他腦袋清楚的時候，
是不是也挺像個正常人。”裁縫婆婆縫完一針，抬頭看著一凡：“你知道線理順了，
布才肯服你。人心也一樣?！彼皖^望著手上的線團，有點出神：“那線斷了怎么辦？
”“接上去?！彼?，“用心一點，斷的線也能縫出衣裳?！绷酪佬Φ溃骸澳闱?，
我家小裁縫，哪天都在說情話?！辈每p婆婆搖頭：“我說的不是情，是你得先服氣，
線才跟你走?！?-----第十一節 、瞎老頭的燈籠一凡蹲在祠堂門口石階上，
指頭摳著青磚縫里的草芽，柳依依站在他身后，兩手插袖，像貓在等魚兒自個兒浮上來。
“你說我是不是……太容易想多了？”“你是人，不是碗豆。碗豆才一天只發一根芽。
”他轉頭看她：“你是比喻精吧？”柳依依沒接話，反倒朝祠堂里努了努嘴：“進去唄，
瞎老頭今天點了燈籠?！薄鞍滋禳c燈籠？”一凡皺眉?！澳銌査?。”他們進祠堂的時候，
瞎老頭正捧著盞油燈坐在神像前，油光小得像在打盹。祠堂里涼快，光一進來就被吞了。
“老爺子，你眼不見光，點燈干嘛？”一凡問。瞎老頭笑笑：“有年我小孫問我一樣的問題。
我說，人點燈，不總是為了自己看清?！薄澳鞘墙o誰看？”“路過的人。
怕他們撞了祠堂口的石獅子?！彼蚩诓?，“有時候你做的事，自己不亮也行，
只要有人路過時候能少摔一跤。”一凡沉默了一下：“那如果一直沒人路過呢？
”“那就當是練手?！绷酪来蛄藗€哈欠，在神像邊靠著坐下：“你聽不聽得懂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等別人也點上一盞?！币环部粗潜K細小的光，
忽然笑了：“你說我是不是太快想點什么，太慢做點什么。
”“那就像雨天賣傘的老大兒子和晴天打魚的小兒子，”瞎老頭說著故事，“你站在山頭，
看哪邊都不順心?？赡阏嫦氯ヒ惶?，說不定兩邊都能幫上點忙。
”柳依依輕輕哼了一聲：“你以為你是神仙跳河，兩邊都不沾水？
”一凡撓撓頭：“我可能就是那根掉水里的竹竿，誰也別想靠?！薄澳且残校?/p>
”老頭慢悠悠笑起來，“起碼你浮著，沒沉。
”------第十二節 、田埂上的甘蔗“喲，小貓頭鷹今天也下山了？
”張屠夫朝一凡揚了揚下巴，甘蔗渣從嘴角掉進田里。一凡沒接話，
低頭看著自己褲腳被露水打濕，一邊扯一邊皺眉?！澳愀v點人話。”柳依依翻了個白眼，
“一早上就聽你嚼得比豬還響。”張屠夫笑得一臉無辜：“我這叫咂摸生活。你們啊，
光會想天上的事兒，連腳下的泥巴都踩不實?！薄澳阏f我最近是不是想太多？
”一凡忽然冒出一句。“你想啥了？”“就……我是不是不該總想往前走。
連腳底在哪都不知道。”張屠夫站起來，把甘蔗一掰，“你知道甘蔗最甜是哪兒不？
”“最底下？”“最上頭?！彼沃前虢?，“可要是你只舔頂上，下面全當廢柴，
那你還不如啃石頭。你想得太遠，嚼得太少，肚子當然不飽。
”柳依依一邊走一邊踢小石頭：“你這是建議他‘回頭嚼舊賬’？
”“我是說——”張屠夫慢悠悠，“別急著翻下一頁書，上一頁還沒讀懂。田也是，
鋤頭別亂刨，土沒松開，你種啥都白搭?！币环惭燮恿藙樱袷潜徽f中了什么，
又不愿承認：“可我總覺得，有人已經跑在我前面了?！薄澳阆脍A比賽？你又不是蘿卜。
”“啊？”“蘿卜才比賽長得快呢?！睆埻婪蚬Γ澳闶侨耍闶且L成啥樣？
”柳依依接過話：“他現在是怕種出來個窩瓜，大家都笑?！薄澳悄愀纱鄤e種。
”張屠夫拍拍手，“你怕種錯，就一輩子不動地，那田不是廢了嗎？
”一凡盯著田埂上一個小洞，里面有只蟲爬出頭，又縮回去。
他喃喃地說：“那如果我種了沒人看呢？”柳依依望著他：“你種的是看給別人，
還是喂自己？”------第十三節 、槐樹下的錘子話“你那鐮刀，怎么都磨不利。
”鐵匠接過鐮刀，敲了兩下，沒動真火，就坐下喝茶，“怕不是你拿它割天上的云去了。
”“我看它像是在用來割自己的胡思亂想?！绷酪勒f。一凡站一旁，手插著兜，假裝看樹。
鐵匠不緊不慢地擦著錘子，說：“錘子這東西，最怕不是銹，是總想著敲別人?！薄霸趺粗v？
”“你看那些剛學打鐵的，一來就興奮，左一下右一下，恨不得敲碎整張鐵臺。
”他抬頭看看一凡，“你是不是也常想——‘我要一錘定音’，
然后……一聲不響地把自己敲啞了？”一凡愣了一下，小聲說：“我只是想敲出點什么來。
”“那你得先知道，你想敲的，是形，還是響？”鐵匠將錘子輕輕放在石臺上，聲音沉穩，
“有些人一輩子，只在意敲得有多響；真正的手藝人，聽的是里面有沒有空。
”“可我不懂啊?！币环舱f，“我不懂我錘子底下敲出來的是不是空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柄鐮刀，是不是根本就錯了。”“你問個問題?！辫F匠看向柳依依，
“你來教他的，問吧?！绷酪啦患?，一屁股坐在石頭上：“你覺得，一把工具，
是不是得先信它能用？”“那要是從來沒用過？”“那你也得試?！彼钢歌F臺，
“就像這鐵匠叔，哪一柄錘子不是他先握了又試了，才知道輕重合不合手?！薄拔遗略囧e。
”“那你打算只拿著它走路？”一凡低頭看自己的手。手上沒有老繭，也沒有銹，
只有一點點汗。鐵匠忽然笑出聲：“你知道‘瞎子點燈籠’的故事嗎？”“講來聽聽。
”柳依依一臉配合。“說是有個瞎子，晚上點了燈走路。有人笑他，你又看不見，點什么燈？
瞎子說：我不是點給自己，是點給別人不撞我。”一凡皺眉：“你是說，我得讓人看見我？
”“不是?！辫F匠喝了口茶，“我是說，就算你覺得自己‘看不清’，也別當別人是瞎子。
”------第十四節 、榆樹下，誰的好天兒老奶奶果真在那兒?；宜{布衣，
頭發綰得齊整，一雙眼卻仿佛總在飄遠的天上找什么。她坐在矮凳上，身邊放著一把紙傘，
傘上畫著個胖娃娃，笑得跟她不太一樣?！袄夏棠獭！绷酪来蛄苏泻??！鞍?，你來了。
”老奶奶聲音低啞但不失溫柔，“我這兒正想著今天要不要下雨?！薄坝帜钅隳莾蓚€兒子啦？
”柳依依笑問。一凡這才注意到，老奶奶面前還放著一張已經泛黃的舊簾布，
上頭用紅藍線繡了兩個小人兒：一個撐著傘，一個提著魚簍?！耙粋€賣傘的，一個打魚的。
”老奶奶嘆了口氣，“天晴了，賣傘的高興；下雨了，打魚的苦惱。你說我這個媽，
得盼什么天？”“你有沒有想過不管天？”柳依依問。“那還當什么娘？”老奶奶搖搖頭，
“我總想著，他們兩個都好，就像天又下雨又出太陽……”“那叫發霉。
”柳依依忍不住插話。老奶奶笑了：“你這丫頭嘴貧。可話說回來，你說一個人，
是不是一定得學會只管一個孩子的晴天，不操另一個孩子的雨？”“那你想過嗎？
”柳依依慢慢蹲下身，“你老坐在這兒想天晴還是下雨，
卻從不問問他們——到底喜不喜歡賣傘、喜不喜歡打魚?！崩夏棠蹄蹲×?，
抬起頭看一凡：“小子，你說呢？”一凡被點名，有些慌，
想了想：“我……小時候總覺得娘就是全知的，后來才知道，娘也有不知道怎么選的天。
”“那你現在呢？”“我覺得……如果總想著兩邊都好，可能永遠都站在屋檐下吧。
”柳依依輕輕點頭：“是啊，總想著顧全，最后連自己也不顧了?！崩夏棠掏前雅f紙傘，
突然說：“我該去找他們，說說這些年我的夢?！?-----第十五節 、豬，
為什么不跑“我說，”柳依依伸個懶腰，語氣很松散，“你見過張屠夫家那頭豬沒？
”“他不是有兩頭么？”一凡下意識回?！皩?，一頭跑了，一頭不跑。”她笑，“你說，
為什么？”一凡想了想：“跑的那個怕死，不跑的那個……可能不怕？
”柳依依挑挑眉：“你真覺得豬知道什么是死？”“那它為啥不跑？”“有一天我問張屠夫，
他說那頭不跑的，從小就在欄里長，喂得好、日子安穩，還常有人摸它腦袋，
說‘哎呦你多乖’，它就當自己是狗了。”一凡沉默了一下：“那頭跑的呢？
”“那頭是鄰村的，逃過一次山洪，被人救回來，蹭著蹭著進了張屠夫的欄。
”“它認得屠刀？”“它認得風。”柳依依的聲音一下輕了，“你聽，有風的日子，
它會站起來望，好像心里有地圖，知道哪邊是開口?！币环膊徽Z?！坝行┤?，
就像那頭不跑的豬，不是笨，是太熟悉了——熟悉溫飽、熟悉掌聲、熟悉那個圈。
”“你說我呢？”他問得慢?！澳惆 绷酪佬?，“你連豬都不如?！薄啊x謝你。
”“真不如?！彼呐乃?，“你起碼還會懷疑‘我是不是豬’。豬不會?！彼酒鹕?，
拍拍衣擺，轉身前一句話輕飄飄的：“你要真想跑，別光盯著欄門，
有時候——豬圈的墻也松了。”------第十六節、你說我小時候偷過紅薯“鍋要開了。
”柳依依一手按住鍋蓋，一手捏住鼻子，“你要是再吹，咱倆都得吃鍋巴糊。”她這一說，
一凡趕緊停了手，但眼神還留在那鍋蓋上，好像它藏著什么了不得的答案。
“你剛才說……我小時候在這兒偷過紅薯？”他忽然問。柳依依嗯了一聲，不抬頭。
“可我不記得?！薄澳悄阌浀媚阈r候什么？”一凡張了張嘴，想說“在山上”，
又怕被反問“哪個山、哪個人、哪扇窗”。于是他閉了嘴，低頭看著柴火里被燒焦的木節，
像是有人拿炭筆在地上畫過，后來擦了。“我夢到過烤紅薯，”他說，“但紅薯是空的，
一口咬下去，全是風?！绷酪捞裘迹骸澳遣皇羌t薯，是你心里一口沒煮熟的飯。
”“你怎么知道我小時候偷過？”他沒接她的比喻，像是非要從貓身上摳出個虎來。
“你小時候問過我三次——‘你是我姐姐嗎？’”她笑起來，
“然后又一邊剝紅薯皮一邊喊我師妹，你說說，你這孩子是不是有點‘上下不分’。
”“我不是記不清，是根本不知道?！币环踩嗔巳嗝夹模澳阏f我是小時候的我，
還是現在的我想象出來的小孩？”柳依依靠著墻坐下，
拍拍身邊的地：“你小時候有一次偷紅薯，把我那件白衣服燒了個洞。”“真燒了？
”“你親口承認的，還說‘我以為白的是紙’?！彼滩蛔⌒Τ雎暎?/p>
“你那時候可真是個笨狐貍?！币环捕⒅厣系牟窕鸹?，一點點碎得像糖屑。他有點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