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梁永和三年秋，江南道監察御史裴明遠著一身素色長衫，騎馬緩行在官道上。
他剛過而立之年，眉目清朗，下頜線條堅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藏著幾分疲憊。
此番奉旨巡察江南各州縣，歷時三月有余，此刻正踏上歸途。"大人，前面就是臨江府了，
可要進城歇息？"隨行的小廝阿福擦了擦額頭的汗問道。裴明遠抬頭望了望天色，
日頭已經西斜。他略一思索，點頭道："也好，今夜就在臨江府住下。明日一早再啟程回京。
"臨江府是裴明遠的故鄉，十年前他正是從這里考中舉人，繼而進士及第，踏入仕途。
此番回鄉，雖只是路過，心中卻也不免泛起幾分近鄉情怯之感。入城后，
裴明遠并未驚動官府，只找了家干凈的客棧住下。用過晚膳，他信步走出客棧，
沿著記憶中的街道漫行。秋夜微涼，街邊茶樓酒肆燈火通明，人聲喧嘩。轉過一條街，
裴明遠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哄笑聲。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家名為"聚賢樓"的茶樓門前，
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正圍著一個青衫書生調笑。"周子墨，聽說你又落第了？
這都第三次了吧？"一個身著湖藍色綢緞長袍的年輕男子拍著書生的肩膀，語帶譏諷，
"不如跟著本少爺混，保你吃香喝辣！"那書生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面容清瘦，
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徐公子說笑了。科場得失，本是常事。在下雖不才，
卻也不敢辱沒先人教誨。"裴明遠聽到"周子墨"三字，心中一動。此人他有所耳聞，
是臨江府有名的才子，詩賦文章俱佳，按理說科舉應當不在話下。
再看那被稱為"徐公子"的年輕人，油頭粉面，舉止輕浮，一看便知是紈绔子弟之流。
"哈哈哈，什么先人教誨！"徐公子大笑，"我爹說了，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你看我，
不也中了舉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在周子墨眼前晃了晃。裴明遠目光一凝。
舉人身份銅牌他再熟悉不過，那確實是官府頒發的憑證。可這徐公子言行舉止，
哪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更遑論通過嚴格的科舉考試了。周子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卻仍保持著風度："恭喜徐公子。在下還有事，先告辭了。"說完拱手一禮，轉身離去。
徐公子一行人也嘻嘻哈哈地進了茶樓。裴明遠站在暗處，眉頭緊鎖。
他隱約記得臨江知府曾上報今年秋闈取中名單，其中似乎確有徐姓之人。
當時他只當是尋常公事，未曾細看。如今想來，恐怕內有蹊蹺。次日一早，
裴明遠便換了身商賈打扮，自稱"張員外"，在城中四處打探。臨江府商賈云集，
他這般裝束并不引人注目。半日下來，他已大致了解了情況。那徐公子名叫徐文柏，
是臨江府大鹽商徐有財的獨子，自幼不學無術，卻在本屆秋闈中高中舉人。
而素有才名的周子墨卻再次落第。更奇怪的是，本屆秋闈主考官是禮部侍郎杜大人，
考前曾在徐家別院住過半月有余。午時，裴明遠又來到昨日的聚賢樓，要了間雅座。不多時，
隔壁傳來熟悉的喧鬧聲——正是徐文柏一行人。"徐兄，聽說令尊給杜大人送了一份厚禮？
"一個聲音諂媚地問道。徐文柏得意地笑道："那是自然。不過具體是什么，
可不能告訴你們。杜大人可是拍著胸脯保證我必中的！
""可那考題...""噓——"徐文柏壓低聲音，"這事可不能亂說。
不過告訴你們也無妨，考前三天，我就已經知道大概要考什么了。那幾篇策論，
我都是提前背好的！"裴明遠手中的茶杯一頓，眼中寒光一閃而過。科舉舞弊，乃朝廷大忌。
若真如徐文柏所言，此案非同小可。正當他思索間，雅座門簾一掀，
一個青衫身影走了進來——正是昨日見過的周子墨。"這位客官，雅座已滿，不知可否拼桌？
"周子墨拱手問道。裴明遠略一沉吟，點頭道："請便。"周子墨落座后，
裴明遠主動攀談："這位公子看著面善，可是本地人士？""在下周子墨，正是臨江府人。
不知員外如何稱呼？""鄙姓張，做點絲綢生意。"裴明遠隨口編造，又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方才聽隔壁喧嘩，似乎有位徐公子中了舉人？真是年輕有為啊。"周子墨聞言，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張員外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那徐文柏..."他忽然止住話頭，
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此事不便多談。"裴明遠心中了然，
知道周子墨必是察覺了什么。他故作神秘地靠近周子墨："周公子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在下雖是一介商賈，但在京城也有些門路。若有什么冤屈，或許能幫上一二。
"周子墨打量了裴明遠片刻，似乎在下定決心。終于，
他輕聲道："張員外可知道'關節'二字？"裴明遠心頭一震。"關節"是科舉舞弊的隱語，
指考生與考官之間的秘密聯系。他不動聲色地問道："周公子何出此言？
"周子墨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是本屆秋闈的考題，
而這一份..."他又取出另一張紙，"是考前三天在徐家別院流出的'猜題集'。
張員外請看。"裴明遠將兩張紙并排而觀，越看越是心驚。
那所謂的"猜題集"竟與真實考題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策論部分，幾乎就是考題的翻版。
"周公子如何得到這些？"裴明遠沉聲問道。"在下雖不才，但在士林中還有些朋友。
"周子墨收起紙張，神色黯然，"明知其中有弊，卻苦無門路上達天聽。那杜大人位高權重，
尋常人哪敢招惹？"裴明遠正欲再問，
忽聽隔壁雅座傳來徐文柏的聲音："...那個周子墨，不識抬舉！我爹好心要資助他，
他竟敢拒絕！等著瞧，早晚讓他在這臨江府混不下去！"周子墨臉色一變，
匆忙起身："張員外，在下先行告退。今日之言，還望...""周公子放心。
"裴明遠鄭重道，"此事我記下了。"周子墨匆匆離去后，裴明遠獨自坐了片刻，
心中已有計較。他結賬離開茶樓，徑直往城西而去。城西有座清幽的宅院，
是致仕的禮部郎中宋大人的居所。宋大人曾是裴明遠的座師，對他有知遇之恩。
如今雖已致仕，但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影響力。門房通報后，裴明遠被引入書房。
宋大人已年過六旬，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見到裴明遠，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明遠？
你怎的這般打扮？"裴明遠躬身行禮："學生有要事相商，不得不喬裝而來。
"宋大人神色一肅，揮手屏退左右："出了何事？"裴明遠將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末了說道："學生懷疑此次臨江府秋闈有舞弊之嫌，且牽涉禮部杜大人。"宋大人聽罷，
沉默良久，才嘆道："明遠啊，此事你可知深淺？""學生明白此案牽涉甚廣，
但科舉乃國家掄才大典，若任由此風滋長，何以選拔真才？"宋大人起身踱步，
半晌方道："杜維楨此人，表面清正，實則與朝中幾位大人關系匪淺。
更兼其女嫁給了安國公的侄子，背景深厚啊。"裴明遠堅定道："學生身為監察御史，
糾劾百官乃分內之職。無論涉及何人，都當一查到底。"宋大人凝視裴明遠，
眼中既有欣慰又有憂慮："你性子還是這般剛直。也罷，既然你決心已定，為師也不攔你。
不過切記，此事需證據確鑿，方能一擊即中。""學生明白。""還有，"宋大人壓低聲音，
"據我所知，杜維楨與戶部趙大人過從甚密。而趙大人背后...可是站著那位啊。
"他說著，指了指北方——那是皇宮的方向。裴明遠心頭一震。
若此案真牽涉到朝中那位重臣，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離開宋府時，已是黃昏時分。
裴明遠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忽然察覺到身后有人跟蹤。他不動聲色，
拐進一條小巷后迅速隱入暗處。不多時，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進來。
裴明遠從背后一把扣住那人手腕："何人派你來的？"黑衣人掙扎不脫，
竟從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直刺裴明遠心口！裴明遠側身避過，一個手刀擊在黑衣人腕上，
匕首當啷落地。"說！"裴明遠加重手上力道。黑衣人吃痛，卻獰笑道："裴大人，
有人讓我給您帶句話：'臨江的水很深，小心淹死。'"裴明遠心頭一凜，手上稍松，
黑衣人趁機掙脫，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巷子深處。回到客棧，裴明遠立即吩咐阿福收拾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