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夾著半支燃盡的煙,灰燼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某種未被言說的讖語。
巷尾的更夫敲過三更,梆子聲在潮濕的空氣里碎成齏粉,
而他望著對街朱漆大門上剝落的銅釘,忽然想起第一次催動咒術時,
那聲悶響——不是骨骼錯位,而是人心碎裂的音色。那咒來得毫無征兆,
像塊埋在血肉里的寒鐵。某個暮春,他在酒肆目睹縣丞之子當街縱馬踏死幼童,
馬蹄濺起的血珠落在他袖角,凝成暗褐的花。他攥緊拳頭時,掌心忽然泛起詭譎的紋路,
而那紈绔子弟突然滾下馬背,抱著頭顱在塵泥里抽搐,瞳孔收縮成寒潭里的針?!巴磫??
”他蹲下身,聲音比檐角垂落的冰棱更冷。對方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額角青筋暴起如蛛網,
每道紋路都在替他回答。從此這咒成了他的影子,蟄伏在指節間,隨怒意蘇醒。
昨夜他路過織造局,看見總管將整匹云錦摔在老織工臉上。銀絲嵌著月光,
在老人皸裂的手背上劃出血痕。他甚至沒來得及皺眉,咒術已如跗骨之蛆鉆入總管眉心。
那人當場癱軟,指甲摳進磚縫,咳出的血沫里浮著細碎的云錦殘片——像是某種諷刺的隱喻,
他曾踐踏的美,此刻正從他肺腑里涌出。煙蒂燙到指尖,他才回過神。
朱門里傳來壓抑的呻吟,是新科狀元在鞭打侍妾。那聲音像磨鈍的刀割過絲綢,遲緩而殘忍。
他抬眼望向二樓雕花窗欞,窗紙上映著扭曲的人影,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
枯瘦的手指抓著他的手腕:“莫要讓戾氣蝕了心……”那時他不懂,
只覺得母親的血滴在他掌心,涼得像霜。直到咒術第一次生效,他才明白這力量是柄雙刃劍,
斬盡不平的同時,也在將自己凌遲。每一次催動咒術,掌心的紋路就加深一分,
像老樹的年輪,記錄著每道痛楚的回聲。狀元郎的慘叫突然拔高,像根繃斷的弦。
他知道咒術已抵達極限——不是疼痛的極限,而是他自身的極限。他曾以為這力量是判官筆,
可如今才看清,自己不過是握著筆的瘋子,在眾生的骨頭上刻滿怨毒的符文。
巷口傳來更夫返程的腳步聲,梆子聲近了,又遠了。他轉身離開,靴底碾過煙蒂,
火星濺在青苔石縫里,轉瞬熄滅。朱門后的呻吟漸漸微弱,化作夜露凝結在瓦當之上。
他走到城河邊,望著水面倒映的殘月。月輪缺了一角,像他掌心那道無法愈合的咒紋。
忽然有風吹過,掀起他褪色的衣擺,
露出腰間懸著的半塊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玉質溫潤,
卻在某個寒夜被他攥碎了一半,裂痕如咒術的紋路,從此再未完整。“該結束了。
”他對水中的月影說。聲音落進河里,被流水卷走,沒留下任何痕跡。他抬起手,
掌心的紋路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像某種將死的磷火。這一次,他沒有望向任何不公,
而是將指尖抵在自己眉心。咒術發動的剎那,劇痛如海嘯般襲來。他聽見骨骼錯位的悶響,
聽見血管爆裂的嘶鳴,卻又在這極致的痛楚里,聽見了久違的寂靜。
朱門后的慘叫不知何時已停,只有河水潺潺,載著殘月的碎影流向遠方。他倒在河岸上,
血從指縫間滲出,滴在青石板上,與多年前酒肆外的血珠遙相呼應。掌心的紋路漸漸淡去,
像雪覆過焦土。臨死前,他看見母親站在霧中向他伸手,袖口的云錦泛著微光,
而他腰間的半塊玉佩,不知何時竟與水中的月影拼成了完整的圓。晨霧漫過河面時,
更夫發現了他的尸體。死者掌心平滑,無任何傷痕,唯有眉宇間凝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釋然,
像解開了某個纏繞一生的咒。而遠處朱門深宅里,新科狀元正對著銅鏡發呆,
他忘了昨夜的疼痛,只覺得心口空了一塊,如同被月光鑿穿的井,
終年回蕩著某種無聲的嗚咽。這城市依舊喧囂,有人在馬車上拋灑銅錢,
有人在織機前咳出血絲。只是再無人知曉,曾有個帶著咒術的過客,用自己的碎裂,
換了片刻的寂靜。而那枚沉在河底的半塊玉佩,在某個滿月之夜,
會映出掌心的紋路——不是詛咒,而是一道愈合的疤,像極了被時光磨平的,
所有不甘的棱角。他的尸身被收斂時,殮尸人在袖中發現半片燒焦的信箋。
炭痕勾勒出殘句:“……咒起于怨,亦當死于……”墨跡在血水中暈開,
像朵未綻的黑色曼陀羅。而城河邊的青石板上,那灘血跡在黎明前化作暗紫色的花形,
花瓣紋路竟與他掌心的咒紋分毫不差。三日后,新科狀元突然自請外放。離京那日,
他的馬車在城門洞下驟停,車夫看見他掀開轎簾,
對著空無一人的街角喃喃自語:“我知道是你……”話音未落,心口突然泛起劇痛,
仿佛有根冰錐自喉間刺入,將五臟六腑攪成碎冰。他咳出的血滴在車轅上,凝結成霜。
與此同時,城南亂葬崗的腐尸堆里,本該死去的“他”忽然睜開眼。泥土從眼睫間簌簌落下,
掌心的咒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燃,幽藍的光透過皮膚,將墳頭的野草照成透明的骨骼。
他抬手拂去臉上的腐葉,指腹觸到一道新生的疤痕——自眉心延伸至下頜,像道未愈合的咒。
“原來咒術的代價,是替死。”他低聲笑了,聲音嘶啞如碎瓷摩擦。那日在河邊自盡時,
他錯估了咒術的反噬——這力量并非毀滅施術者,而是將其魂魄封入咒紋,
以活死人的形態蟄伏于世間,直到下一個承載者出現。而新科狀元,不過是他選中的替罪羊。
他踉蹌著走出亂葬崗,看見茶肆說書人正唾沫橫飛地講“無冕判官”的故事。
故事里的他是斬奸除惡的義士,卻在昨夜“羽化登仙”,留下半塊玉佩沉入河底。
聽書人敲著醒木,說那玉佩是“天道賜福的信物”,卻沒人注意到角落里,
有個面覆疤痕的男子正用指尖劃著桌沿,刻出的紋路與說書人口中的“咒紋”分毫不差。
黃昏時,他來到織造局舊址。老織工的遺孀正在焚燒丈夫的織具,
火光里飄著銀絲編成的蝴蝶。他伸手接住一只,蝶翼在掌心化作齏粉,
露出暗藏的血字:“咒源在京郊廢窯?!边@是老織工臨死前用血線繡在蝶腹的遺言,
如今借著咒術的微光顯形。廢窯里彌漫著石灰與血腥的混合氣味。他在窯底發現一口枯井,
井壁刻滿扭曲的符文,井底沉著具骸骨,指骨間攥著半塊玉佩——正是他母親留下的那枚。
骸骨胸口插著柄銹劍,劍身上刻著篆字:“萬歷年間,監察御史沈巍埋冤于此。
”咒術突然劇烈反噬,他的掌心迸出藍光,與井底的骸骨遙相呼應。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三百年前,沈御史因彈劾宦官被活埋于此,怨氣凝結成咒,
附在陪葬的玉佩上。而他的母親,原是沈家后人,臨終前將咒術渡給他時,
那句“莫讓戾氣蝕心”,原是要他毀掉這承載著三百年怨毒的詛咒。“原來我只是個容器。
”他笑了,笑聲在廢窯里回蕩,驚起一群蝙蝠。蝙蝠翅膀劃過他的臉頰,留下血痕,
而血珠滴在井底的骸骨上,竟讓那柄銹劍發出嗡鳴。劍身上的篆字漸漸褪去,
露出新的刻痕:“以血為引,以魂為祭,可解咒?!彼纬鲣P劍,劍尖抵住自己的心口。
咒紋在皮膚上瘋狂游走,像無數條毒蛇啃噬著血肉。就在此時,
廢窯外傳來腳步聲——新科狀元竟帶著衙役尋來,他胸口的劇痛尚未消失,
眼中卻燃著異樣的光:“我就知道你沒死!這咒術本該是我的!
”反轉在瞬間發生:狀元郎猛地撲來,奪過銹劍刺向他的咽喉。但劍尖觸及皮膚的剎那,
咒術突然反噬,藍光順著劍身涌入狀元郎體內。他看見對方瞳孔驟縮,
掌心浮現出與他 identical 的咒紋,而井底的骸骨忽然化作飛灰,
半塊玉佩從骨粉中升起,嵌入他的眉心。“你以為我真的選你做替罪羊?
”他抓住狀元郎的手腕,聲音冰冷如霜,“三百年前沈御史的怨氣,
需要承載者的魂魄獻祭才能平息。而你,才是那個被咒術選中的……祭品。
”銹劍落地的聲響驚飛了最后一只蝙蝠。他看著狀元郎在咒術的反噬中化為灰燼,
掌心的咒紋終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心那半塊溫潤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