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手拔掉了女兒的呼吸管。她死在我懷里,輕得像一聲嘆息。四歲的笑笑躺在那里,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皮膚泛著死寂的青灰。她的睫毛還是那么長,在氧氣面罩下輕輕顫動,
像垂死的蝴蝶。我數著她最后的呼吸——1、2、3...直到第21下,
她的胸口突然塌陷下去,像被戳破的氣球。"媽媽,我疼..."三天前她還能說話,
現在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插著管子,發不出聲音。我看著她的小手在空中抓撓,
指甲縫里還粘著昨天畫的蠟筆痕跡。那幅畫上有三個小人,中間那個長著翅膀。
醫生說他很抱歉,說已經盡力了。可我的笑笑昨天還在問我"死后會不會變成星星",
今天就成了太平間冷藏柜里的一個編號。我掀開白布時,
她的金發還保持著住院時我給她扎的小辮,只是再也不會有人喊"媽媽輕一點,扯疼了"。
最痛的不是看著她死,而是第二天早晨,我習慣性地去熱牛奶,
倒了兩杯才想起——我的笑笑,永遠喝不到了。1監護儀的警報聲不是電子音,
而像一把生銹的鋸子,正在緩慢切割陳志強的神經。笑笑的手從被單里滑出來,
浮腫的手指微微蜷曲,像五片凋零的花瓣。他伸手去握,
卻摸到一層冰涼的汗——那不是活人的汗水,更像是從某種正在腐爛的水果表面滲出的黏液。
"爸爸,"笑笑的聲音從呼吸面罩下傳來,帶著金屬管道的回聲,"蝴蝶又來了。
"陳志強抬頭看向她指的方向。輸液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袋淡黃色的營養液在靜靜滴落。
但在笑笑擴散的瞳孔里,他確實看到了某種東西的倒影:一對紫色的、正在溶解的翅膀。
張醫生的鋼筆第三次敲擊病歷板時,墨水漏了出來,在病危通知書上暈開一片深藍。
"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已轉化為急性巨核細胞白血病。"他的指甲劃過CT片,
那些雪花般的白點不是癌細胞,而是正在凋亡的正常造血細胞。林小滿突然抓住笑笑的小腿,
那里留著上周骨穿的淤青。女兒體溫39.8℃,但腳底冰涼得像兩塊大理石。
陳志強盯著血常規報告上的數據:血紅蛋白62,血小板11,中性粒細胞0.02。
這些數字在他眼前跳動,像壞掉的電子秤上閃爍的錯誤代碼。護士掀開被子更換尿袋時,
淡紅色液體讓林小滿想起去年笑笑打翻的水彩顏料。那些鮮紅曾涂滿女兒胖乎乎的手指,
現在她的指甲縫里嵌著的是自己抓撓下來的皮屑。透明管線已經泛黃,
像枯萎的藤蔓纏繞著她青紫色的手臂。實習護士換藥時手抖了一下,棉簽戳進潰爛的傷口,
笑笑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疼嗎?"林小滿輕聲問。笑笑搖搖頭,
浮腫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微笑。
陳志強知道這不是勇敢——化療早已摧毀了女兒的痛覺神經,
就像它摧毀了味蕾、毛囊和所有快速分裂的希望。床頭柜上的蠟筆畫里,
三個火柴人手牽著手。中間那個用紫色畫了滿頭蝴蝶結,畫紙邊緣有干涸的血跡,
像一朵小小的梅花。陳志強突然發現,左邊戴聽診器的火柴人,被他簽字筆漏墨染黑了眼睛。
"準備骨穿。"李醫生掀開病號服,笑笑腰間的針眼排成獵戶座形狀。
林小滿沖出病房時撞翻處置車,碘伏在地面畫出破碎的銀河。當骨穿針刺入髂后上棘的瞬間,
陳志強清晰聽到"咔"的骨裂聲——像咬碎笑笑四歲生日時的棒棒糖。
抽取的骨髓不再是健康的櫻桃紅色,而是渾濁的粉灰色,像被稀釋的草莓奶昔。
芬太尼泵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像倒計時的秒表。
笑笑突然說:"紫色的...在喝我的藥..."鎮痛泵的液面確實在下降。
護士搖頭:"譫妄癥狀。"但林小滿打開窗戶,對著十月的寒風說:"飛走吧,別回頭。
"窗外梧桐樹上,最后一片枯葉正在脫落。放棄搶救同意書被淚水泡得發皺。
陳志強簽完最后一筆時,筆尖劃破紙張,像手術刀劃開皮膚。笑笑忽然清醒,
用失去知覺的手指碰碰呼吸管,然后眨了兩次眼——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我準備好了。
"2窗外的雨開始下了。不是那種痛快的傾盆大雨,而是綿密的、黏膩的雨絲,
像輸液管里緩慢滴落的藥液,一點一點侵蝕著窗臺的縫隙。
林小滿數著雨滴在玻璃上蜿蜒的軌跡,突然發現它們和笑笑手臂上那些突起的靜脈如此相似。
鎮痛泵的警報響了第三次。陳志強看著護士調整參數時皺起的眉頭,
知道這已經是今天最大劑量。笑笑的手指甲在床單上劃出幾道淺痕,
像她曾經在沙灘上留下的印記。只是那時候的劃痕會被海浪撫平,而現在,
這些痕跡永遠留在了消毒水氣味的白色床單上。"媽媽,我想聽故事。
"笑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林小滿翻開那本已經被翻爛的童話書,
卻發現扉頁上有笑笑用紫色蠟筆寫下的一行字:"我最喜歡媽媽講故事的聲音。
"她的手開始發抖,書頁在她指間簌簌作響,像是秋風中的落葉。監護儀上的數字跳動著。
陳志強突然想起笑笑三歲時第一次看到心電監護儀,她天真地問:"爸爸,
那個綠色的線是不是小蛇在跳舞?"現在那條綠色的線越來越平緩,
像是一個疲憊的舞者即將謝幕。夜班護士來換藥時,帶來了新的留置針。
笑笑已經不再害怕打針了,她的手臂上布滿了針孔,像是被什么昆蟲蛀空的樹皮。
當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陳志強看見女兒的眼睛望向窗外的雨,
瞳孔里映著路燈在水洼中的倒影,碎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凌晨三點,笑笑突然說冷。
林小滿把被子裹緊時摸到女兒突出的肩胛骨,像是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翅膀。
陳志強去護士站要了條毛毯,回來時看見妻子正用棉簽蘸水擦拭笑笑干裂的嘴唇。
那些裂痕像是干涸的河床,無論澆灌多少清水都無法恢復生機。雨停了。
第一縷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笑笑床頭的蠟筆畫上。畫中的三個小人手拉著手,
站在歪歪扭扭的太陽下。林小滿突然發現,
畫紙背面還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爸爸媽媽不要難過。"護士來抽血時,
笑笑已經不再哭了。她安靜地看著暗紅色的血液流入試管,像是看著一條小小的河流。
陳志強突然想起去年帶她去郊外的小溪,她當時光著腳丫踩水,
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現在那些水花變成了試管里搖晃的血液,
而陽光變成了頭頂慘白的日光燈。張醫生查房時帶來了新的檢查報告。
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在陳志強眼前晃動,他只看懂了最后一行:"建議姑息治療。
"窗外的梧桐樹上,一只麻雀在枝頭跳了幾下,然后振翅飛走了。笑笑的眼睛追隨著那只鳥,
直到它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爸爸,"笑笑突然說,"我想吃冰淇淋。
"陳志強握著女兒的手,那曾經肉乎乎的小手現在像是一把細弱的枯枝。
他想起笑笑第一次吃冰淇淋時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的樣子,而現在,她連吞咽都要靠鼻飼管。
午后,笑笑開始數天花板上的裂縫。她數得很認真,像是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務。"十七條,
"她輕聲說,"像蜘蛛網一樣。"林小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突然發現那些裂縫組成的圖案確實像一張網,而他們所有人,都被困在這張網里。黃昏時分,
笑笑的呼吸變得急促。監護儀的警報聲再次響起,這次更加尖銳,像是某種動物的哀鳴。
陳志強看著醫生們沖進病房,看著他們進行搶救,看著那些藥物被注入女兒的血管。
但他的腦海里,卻浮現出笑笑第一次學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
那時候她摔倒后總會自己爬起來,而現在,她再也爬不起來了。當一切歸于平靜,
病房里只剩下呼吸機運轉的聲音。笑笑的眼睛半睜著,像是隨時都會醒來。
林小滿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額頭,那里有一道細小的疤痕,是兩年前摔跤時留下的。
陳志強站在床邊,手里攥著那張被揉皺的病危通知書,上面的墨跡已經被他的汗水暈開,
模糊了"放棄搶救"那幾個字。窗外的天空完全暗了下來。最后一滴藥液從輸液袋里落下,
在透明的管道里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像是流星劃過夜空的軌跡。
3監護儀的警報聲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陳志強的神經。張醫生站在床邊,
手里拿著那份他們簽了字的同意書,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們可以自己來。
"陳志強的指尖在發抖。他低頭看著笑笑,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著,
呼吸機的管道插在她小小的嘴里,嘴角因為長期插管已經潰爛。他伸手輕輕撫摸女兒的臉頰,
觸到的皮膚滾燙而干燥,像一張脆弱的紙。"笑笑,"他聲音沙啞,俯身靠近她的耳朵,
"爸爸在這里...爸爸幫你把這個拿掉,好不好?"笑笑的眼睛半睜著,
瞳孔已經有些渙散,但她似乎聽懂了。她輕輕、輕輕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