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蜷縮在畫室角落,將調色盤上殘余的鈷藍色一點點刮下來。這是今天第七次重畫父親的,
卻依然捕捉不到那種神采。畫布上的他站在薔薇叢中微笑,而現實中的他此刻躺在醫院,
等待一個可能改變我們全家的診斷結果。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母親的名字跳出來。
我盯著屏幕看了三秒才滑動接聽。"書瑤..."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抽泣,
"醫生說你爸爸的肺部CT...需要馬上住院..."我握緊手機,指節發白。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書瑤?你在聽嗎?""嗯。"我終于擠出一個音節。
"你能不能...來醫院一趟?就在...""知道。"我打斷她,掛斷了電話。
畫室突然變得令人窒息。我機械地收拾畫筆,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
市中心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消毒水的氣味讓我的太陽穴突突跳動。我貼著墻走,
避開匆匆來往的人群。306病房,母親站在門外,眼睛紅腫。"醫生在里面。"她小聲說。
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我看見父親靠在病床上,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正低頭查看監護儀數據。
他背對著門,肩膀線條挺拔而冷硬。我沒有進去,只是靜靜地站在走廊陰影里。
母親疑惑地看著我,但我只是搖搖頭。醫生轉身時,
我看清了他的樣子——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鏡片后的眼睛像兩潭深水。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
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幾個詞:"活檢...可能性...治療方案..."父親點點頭,
臉上是我熟悉的、強裝出來的平靜。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醫生推門出來時,
我下意識往墻邊靠了靠。他的白大褂擦過我的衣袖,帶起一陣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沒有注意到我,徑直走向護士站,腳步又快又輕。"那是裴醫生,腫瘤科的主任。
"母親小聲說,"聽說很厲害..."我點點頭,目光追隨著那道白色身影。
他正在電腦前調閱資料,側臉在熒光燈下顯得格外冷峻。一個護士匆匆跑來,
遞給他一份文件。他皺眉翻閱,然后突然抬頭,視線穿過嘈雜的走廊,
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我迅速低下頭,盯著自己沾滿顏料的鞋尖。"書瑤,
你不進去看看爸爸嗎?"母親問。"等會兒。"我輕聲說,轉身走向走廊盡頭的長椅。
坐下后,我從包里掏出速寫本。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勾勒出一道挺拔的背影——寬闊的肩膀,微微低頭的弧度,還有那件一塵不染的白大褂。
畫到一半,我突然停筆,在衣角處添了一道突兀的紅色痕跡。"顏小姐?
"我猛地合上速寫本。裴醫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面前,手里拿著病歷夾。
"你父親的情況需要和你談談。"他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我僵硬地點頭,
跟著他走向辦公室。走廊的燈光太亮了,照得我頭暈目眩。辦公室很小,
桌上整齊地擺著幾摞病歷和一臺電腦。墻上掛著幾幅解剖圖,沒有家人照片,
也沒有任何裝飾品。他示意我坐下,然后調出CT影像。"肺腺癌的可能性很大。
"他指著屏幕上的陰影,"但需要等活檢結果確定分期。"我盯著那片灰白的影像,
喉嚨發緊。"治療方案?"我終于擠出三個字。"取決于分期。
"他的目光透過鏡片落在我臉上,"早期可以手術,中晚期需要結合放化療。"我點點頭,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速寫本的邊緣。"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他說,語氣緩和了些。
我搖頭。問題太多了,反而不知從何問起。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他輕輕敲擊鍵盤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你很安靜。"他突然說。我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此刻不再那么冰冷,反而帶著一絲探究。"安靜的病人親屬很少見。"他補充道,
像是在解釋自己的突兀評價。我垂下眼睛,沒有回應。速寫本邊緣已經被我捏出了褶皺。
"明天上午十點,查房后我會詳細說明治療方案。"他站起身,示意談話結束。走出辦公室,
我長舒一口氣。走廊盡頭,一個小孩正在哭鬧,母親輕聲哄著。我靠在墻上,翻開速寫本,
在剛才那幅畫旁邊又添了幾筆——這次是他的眼睛,
鏡片后那雙既冷靜又帶著些許溫度的眼睛。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注意到我的安靜。但此刻,
在這個充滿噪音和恐懼的醫院里,這份安靜似乎成了我唯一的庇護所。
---2醫院的墻壁是一種特別的米黃色,像是被稀釋了的蛋黃,又像是久置的舊書頁。
我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用鉛筆在速寫本上捕捉這種顏色。父親睡著后,
畫畫成了我唯一能平靜下來的方式。鉛筆尖在紙面輕輕滑動,
勾勒出走廊的透視——遠處模糊的人影,近處推著藥車的護士,還有窗邊那盆半枯萎的綠植。
我特意放輕筆觸,不想打擾這個空間的節奏。"醫院禁止喧嘩,但沒禁止素描。
"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頭頂傳來。我手一抖,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痕跡。抬頭時,
裴醫生的白大褂幾乎擦到我的膝蓋。他手里拿著病歷夾,鏡片后的眼睛正盯著我的速寫本。
"抱歉。"我低聲說,下意識合上本子。"不必。"他出乎意料地在我旁邊坐下,
白大褂散發出淡淡的消毒水味,"畫得不錯。"我僵在原地,
不知如何回應這突如其來的評價。他的目光掃過走廊,又回到我身上。"你觀察得很仔細。
"他說,"大多數人在醫院里只看得見自己的痛苦。"我微微點頭,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速寫本的邊緣。他的存在讓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
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藝術對治療有幫助嗎?"他突然問。這個問題讓我抬起頭。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諷刺。"也許...反過來。"我輕聲說,"是治療讓我想畫畫。
"他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含義。陽光從走廊窗戶斜射進來,
在他高挺的鼻梁一側投下細小的陰影。"醫學需要確定性。"他最終說,
"而藝術...""藝術需要真實。"我第一次打斷別人說話,聲音比想象中要堅定,
"就像醫生看CT片一樣。"他的眉毛驚訝地揚起,嘴角出現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弧度。
那一刻,他看起來沒那么冷漠了。"有意思的比喻。"他站起身,白大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但你父親的情況,CT片比素描更有用。"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重新打開速寫本,
在那道意外劃痕旁邊補上了他的側臉——微微蹙起的眉頭,鏡片后專注的眼神,
還有那個轉瞬即逝的、幾乎不能稱之為微笑的表情。"別介意裴醫生的話。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我抬頭,看見一位頭發花白的護士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他其實很喜歡你的畫。""什么?"我困惑地眨眨眼。"昨天你落在候診區的本子,
是他撿到的。"護士壓低聲音,"我親眼看見他翻看了好一會兒,才讓前臺廣播找失主。
"我的耳根突然發熱。那本速寫里有不少隨意的涂鴉,
包括一張他在護士站低頭寫病歷的側影。"林護士長,3床呼叫!"遠處有人喊道。"來了!
"她應了一聲,又對我眨眨眼,"裴醫生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
但他是全院最關心病人的醫生。經常半夜還在辦公室研究病例。"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
鉛筆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再次抬頭時,走廊盡頭的醫生辦公室門半開著,
隱約可見裴醫生低頭工作的身影。那天晚上,父親睡下后,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間辦公室門口。燈還亮著,但里面沒有人。
門上的值班表顯示今晚不是裴醫生值班。我正要離開,一陣風吹來,把門又推開了一些。
辦公桌上堆滿文件和醫學期刊,電腦屏幕還亮著,顯示著一份復雜的病例資料。
我的目光落在桌角的一個相框上——出乎意料的,不是家人照片,而是一幅水彩畫,
畫的是海邊日落。"找我有事?"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我渾身一顫。
裴醫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手里拿著一個馬克杯,熱氣裊裊上升。
"我...不是..."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他繞過我走進辦公室,把杯子放在桌上。
"睡不著?""嗯。"我老實承認,"爸爸睡了,我...出來走走。"他點點頭,
沒有追問。我注意到他的白大褂袖口沾了一點墨水,眼鏡也有些歪,看起來比白天疲憊許多。
"那個..."我指了指相框,"很美的畫。"他動作頓了一下,伸手把相框轉向我這邊。
"大學時畫的。很久沒碰畫筆了。"這個意外透露的信息讓我驚訝地睜大眼睛。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畫畫的人。"醫學和藝術并不沖突。"他像是讀懂了我的想法,
"只是時間有限。"一陣沉默。我站在門口,不知是該離開還是該繼續這難得的對話。
"要喝茶嗎?"他突然問,"安神的。"我點點頭,小心地走進辦公室。他拉開抽屜找茶包,
我無意中瞥見里面放著止痛藥和一份沒動過的便當。"經常...加班?"我接過茶杯,
輕聲問。"習慣了。"他簡短地回答,合上抽屜。茶很香,帶著淡淡的草藥味。我小口啜飲,
目光掃過墻上貼著的幾張兒童畫,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著"謝謝裴醫生"。
"你父親的情況穩定。"他突然說,"化療方案已經確定,下周開始。"我握緊茶杯,
熱度透過陶瓷傳到掌心。"會...很痛苦嗎?""會。"他直視我的眼睛,沒有敷衍,
"但有效。"這種直接的誠實反而讓我感到一絲安慰。至少他不會用虛假的希望來安慰人。
"我可以...繼續畫嗎?"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問道,"在醫院里。"他略顯驚訝地挑眉。
"只要不影響病人和醫護人員工作。""謝謝。"我放下茶杯,準備離開。"顏小姐。
"他叫住我,"你畫得很真實。這...很難得。"我回頭看他,
發現他的表情比平時柔和許多。那一刻,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那些小病人會畫"謝謝裴醫生"的畫給他了。回到病房,父親還在熟睡。
我悄悄拿出速寫本,在燈光下畫下今晚看到的畫面——疲憊的醫生,抽屜里的止痛藥,
墻上的兒童畫,還有那幅被珍藏的海邊日落。第二天早上,母親帶來了家里熬的粥。
她一邊給父親盛粥,一邊壓低聲音問我:"聽說你昨晚和裴醫生聊天了?"我點點頭,
有些驚訝消息傳得這么快。"護士們都在說,裴醫生從不對病人家屬多說話。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他很優秀,三十出頭就是主任醫師了。""媽。"我打斷她,
"別多想。""我只是擔心。"她嘆了口氣,"你爸的病...我打聽過了,
省腫瘤醫院的李教授很有名,我們要不要——""裴醫生很好。"我輕聲但堅定地說,
"爸爸相信他,我也是。"母親驚訝地看著我,似乎不習慣我這樣明確表達意見。
我低頭喝粥,避開她的目光。查房時間,裴醫生帶著一群住院醫師進來。
他專業而簡潔地說明治療方案,回答父親的問題時耐心而清晰。當其他人都圍著病床時,
他站在稍遠的位置,目光不經意間與我相遇。我悄悄翻開速寫本,
給他看昨晚畫的辦公室一角。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然后極輕地點了點頭,
嘴角浮現出那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弧度。那一刻,
我意識到自己開始期待這個安靜的小游戲——用畫筆記錄下這個醫院里的一切,
包括那個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醫生。在這個充滿消毒水味和焦慮的空間里,
畫畫和觀察成了我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而裴醫生,似乎是唯一注意到這一點的人。
---3 3 化療迷霧父親第一次化療那天,天空是一種病態的灰藍色。
我坐在化療室外的長椅上,手指緊緊絞在一起。透過玻璃窗,能看到父親躺在病床上,
手臂連著輸液管,藥液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對窗外的我笑了笑,
但我知道他是在強裝鎮定。速寫本攤在膝頭,空白頁面對著我,像是一種無言的嘲諷。
我已經半小時沒畫一筆了。鉛筆懸在紙上,卻不知該如何描繪這一幕。
"第一次總是最難熬的。"我抬頭,裴醫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旁。他今天沒穿白大褂,
而是一件深藍色襯衫,看起來比平時柔和一些。他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杯。"給他帶了姜茶。
"他簡短地解釋,"能緩解惡心。"我點點頭,挪了挪位置。出乎意料的是,他坐了下來,
而不是直接進去。"化療藥物會攻擊快速分裂的細胞,"他看著窗內,聲音低沉,
"不僅是癌細胞,也包括消化道上皮細胞、毛囊細胞...""所以會嘔吐,會掉頭發。
"我輕聲接上。他轉頭看我,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驚訝。"你查過資料了。""嗯。
"我摩挲著速寫本的邊緣,"知道得清楚一點...比較不害怕。"他沉默了一會兒,
目光落在我空白的紙頁上。"今天畫不出來?"我搖頭,胸口發緊。"不知道該怎么畫。
""如實畫就好。"他說,"醫學和藝術都一樣,面對現實是第一步。"化療室的門開了,
一位護士走出來。"裴醫生,顏先生說有點不舒服。"他立刻站起身,但臨走前停了一下,
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鋼筆放在我的速寫本上。"試試不同的工具。
有時候...換個媒介會有幫助。"鋼筆是深藍色的,筆身有些磨損,看起來用了很久。
我小心地擰開筆帽,聞到淡淡的墨水味。筆尖觸到紙面的瞬間,
線條自動流淌出來——不再是之前小心翼翼的鉛筆輪廓,而是大膽的、不間斷的線條,
勾勒出父親在病床上的側影,窗框的幾何形狀,還有藥液袋的透明質感。我畫了整整三頁。
當最后一筆落下時,發現裴醫生已經坐在了父親床邊,正低頭查看輸液速度。
他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但我能從父親微微放松的表情看出,那些話起了安撫作用。
他遞給父親那個保溫杯,扶著父親喝了幾口。這個動作里有種專業的溫柔,既不過分親昵,
又不顯得疏離。我迅速捕捉下這個瞬間——醫生微微前傾的肩膀線條,父親捧著杯子的雙手,
還有兩人之間那種無言的信任。化療結束后,父親吐了三次。我站在洗手間門外,
聽著里面傳來的干嘔聲,胃部一陣絞痛。母親紅著眼眶來回踱步,
不停地念叨著要不要換醫院、換醫生。"正常反應。"裴醫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換回了白大褂,手里拿著一份修改過的藥單。"我調整了止吐藥劑量,會好一些。
"他走進洗手間,敲了敲門。"顏先生,給您加了點藥,會舒服些。"里面的水聲停了。
門開后,父親臉色蒼白地走出來,額頭上全是冷汗。裴醫生一手扶住他的手臂,
另一手輕拍他的背,動作熟練得像做過千百次。"堅持完第一個療程,身體會適應一些。
"他說這話時看著父親,但余光掃過我和母親,仿佛也在對我們解釋。那天晚上,
父親終于睡著后,我獨自走到走廊盡頭的開水間。凌晨兩點的醫院安靜得可怕,
只有偶爾響起的呼叫鈴聲打破寂靜。我捧著熱水杯,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突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孤獨。"睡不著?"我猛地轉身,熱水灑在手背上。裴醫生站在門口,
白大褂敞開著,露出里面的淺灰色毛衣。他看起來疲憊不堪,眼睛下方有明顯的青黑。"嗯。
"我握緊杯子,"您...這么晚還在?""病歷沒寫完。"他走進來,
從墻上取下另一個紙杯,"你父親今天反應比預期強烈,我在考慮調整下周的藥量。
"熱水機發出咕嚕聲,蒸汽模糊了他的側臉。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輕微發抖,
可能是咖啡因過量的癥狀。"您應該休息。"我脫口而出,隨即為自己的冒昧感到尷尬。
他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揚。"醫生態度,嗯?"這個近乎微笑的表情讓我耳根發熱。
我低頭看自己的杯子,水面映出扭曲的臉。"你的畫,"他突然說,"今天畫了嗎?
"我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折疊的紙頁。他小心地接過來,在燈光下展開。
那些用鋼筆畫的速寫比平時更加大膽,線條中有種壓抑的力度。"很真實。"他輕聲評價,
手指輕輕撫過紙面,"你捕捉到了重要細節。""什么細節?""這里。
"他指著父親手部的一個小素描,"靜脈注射時的手部肌肉緊張,
還有這個——"又指向另一張,"化療藥物在輸液管里的氣泡運動。
醫學教科書上很少有這么精確的描繪。"他的專業解讀讓我心頭涌起一股暖流。
在這個冰冷的夜晚,有人如此認真地看待我的畫,幾乎是種救贖。
"裴醫生..."我猶豫了一下,"您為什么選擇腫瘤科?
"開水間突然安靜得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冒昧,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并沒有回避這個問題。"我十二歲時,最好的朋友得了白血病。"他靠在墻上,
目光投向遠處,"那時候的化療方案很粗糙,他...沒撐過去。
"夜燈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向我透露私人往事。"最后那段時間,我經常去醫院陪他。
那里的醫生...有的很冷漠,有的卻很溫柔。"他聲音很低,"那時我決定,如果當醫生,
就要做那種能讓病人感到不那么孤獨的醫生。"我屏住呼吸,生怕打斷這難得的傾訴。
鋼筆在紙面上輕輕滑動,不知不覺間,我畫下了此刻他的側臉——疲憊而溫柔,
與白天那個冷靜專業的形象判若兩人。"抱歉,說太多了。"他搖搖頭,恢復了平常的語氣,
"明天兒童腫瘤科有個活動,需要裝飾病房。如果你有興趣...""我去。
"我幾乎是立刻回答。他略顯驚訝地挑眉,隨即點點頭。"早上九點,七樓東區。
"第二天一早,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兒童腫瘤病房的走廊比成人病房明亮許多,
墻上貼著卡通貼紙,但依然掩蓋不住消毒水的氣味和隱約的哭聲。"你來了。
"裴醫生從護士站走來,今天他白大褂里是一件淺藍色襯衫,看起來比平時年輕。
他手里拿著一盒彩色粉筆和幾張圖紙。"想請你幫忙畫些壁畫。"他展開圖紙,
"孩子們喜歡看這些。"圖紙上是簡單的草圖——森林、海洋、太空,
都是些兒童喜歡的主題,但畫工相當業余。"這是...您畫的?"我忍不住問。
他輕咳一聲,耳尖微微發紅。"美術不是我的強項。
"這個小小的尷尬表情讓他突然變得生動起來。我接過粉筆盒,忽然有了主意。
"可以讓我自由發揮嗎?"他猶豫了一下,點頭同意。"只要孩子們喜歡。
"我選了走廊最顯眼的一面墻,開始用粉筆勾勒。起初手有些抖,
但很快線條變得流暢起來——一片海底世界漸漸成形,有珊瑚、海星,
還有各種色彩斑斕的魚類。我特意把魚畫得圓潤可愛,還加了幾只戴聽診器的小海龜。"哇!
好漂亮!"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我轉頭,看見一個戴著小花帽的女孩坐在輪椅上,
正睜大眼睛看著墻壁。她臉色蒼白,但眼睛亮晶晶的。"你喜歡魚嗎?"我蹲下身問她。
"喜歡!"她用力點頭,"裴醫生說等我好了,帶我去水族館!"我驚訝地看向裴醫生,
他正低頭檢查女孩的病歷夾,但我分明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
"那我們先在墻上畫一個水族館好不好?"我拿起一支粉色粉筆,"你可以告訴我畫什么。
"小女孩興奮地指著空白處:"要美人魚!還有...還有會發光的魚!"接下來的兩小時,
走廊變成了歡樂的海洋。越來越多的孩子被吸引過來,七嘴八舌地提出建議。我畫著畫著,
發現裴醫生不知何時也拿起了粉筆,在角落里笨拙地畫著一只海馬。"裴醫生,
你的海馬像只彎曲的茄子!"一個男孩哈哈大笑。裴醫生推了推眼鏡,
假裝嚴肅地說:"這是醫學專用海馬,具有治療功能。"孩子們笑成一團。我望著這一幕,
胸口涌起一股暖流。速寫本悄悄打開,我快速捕捉下這個畫面——嚴肅的醫生和歡笑的孩子,
還有那只歪歪扭扭的"醫學專用海馬"。中午時分,活動結束了。
孩子們被護士帶回病房休息,走廊突然安靜下來。我和裴醫生站在那面五彩斑斕的墻前,
粉筆灰沾滿了手指。"謝謝你。"他突然說,"他們很久沒這么開心了。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墻上的海底世界,那些鮮艷的色彩在光線下幾乎要躍動起來。
我看著他被粉筆染花的白大褂袖口,突然有種想伸手拂去的沖動。"應該我謝謝您。
"我輕聲說,"讓我有機會做這些。"他轉向我,目光中有種我從未見過的溫度。"顏書瑤,
"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全名,"你的畫有種特別的力量。它能...讓人看見希望。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粉筆。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立刻恢復了專業冷靜。"急診。"他簡短地說,"我得走了。
"他匆匆離去,白大褂在轉角處一閃而逝。我獨自站在那面墻前,
手指輕輕撫過那只滑稽的海馬,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回到父親病房時,他已經醒了,
正和母親一起看午間新聞。看到我滿手的粉筆灰,父親笑了:"去當小老師了?""嗯,
給孩子們畫了壁畫。"我洗著手,突然想起什么,"爸,你知道裴醫生小時候的事嗎?
"父親搖搖頭:"怎么突然問這個?""沒什么。"我擦干手,拿出速寫本,
翻到昨晚畫的那頁——裴醫生在開水間里疲憊而柔軟的側臉。母親探頭看了一眼,
驚訝地說:"這是裴醫生?你畫得真像。"我合上本子,沒有解釋這幅畫背后的故事。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小秘密,就像那只"醫學專用海馬"一樣,
只屬于那個充滿粉筆灰和歡笑的上午。父親下午的化療反應輕了許多。當他在病床上安睡時,
我翻開新的一頁速寫本,
開始畫今天的裴醫生——和孩子們在一起時那個不那么完美卻真實得多的裴醫生。畫著畫著,
我意識到自己開始期待他查房時的腳步聲,期待那雙修長的手指翻動病歷的聲響,
甚至期待他偶爾投來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這個認知讓我筆尖一頓,
在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像是一顆悄然種下的種子。
---4父親第三次化療結束后的復查結果比預期好。我坐在醫生辦公室里,
盯著CT片上的那個小陰影——它縮小了幾乎三分之一。裴醫生的手指點在片子上,
指尖在燈的照射下泛著淡淡的橘紅色。"效果顯著。"他的聲音平靜,
但嘴角有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松動,"原方案繼續。"母親在一旁小聲啜泣,
父親緊緊握著她的手。
我則盯著裴醫生白大褂袖口上的一點藍色墨跡——那是我上周畫海底世界時用的粉筆顏色。
回到病房,父親很快睡著了。我翻開速寫本,卻發現自己不再想畫那些灰暗的醫院場景。
手指自動伸向彩色鉛筆,挑了一支檸檬黃。筆尖在紙上游走,勾勒出窗外的一角藍天,
還有遠處高樓反射的陽光。"顏色變了。"我猛地抬頭,裴醫生站在床尾,
手里拿著查房記錄表。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嗯。
"我輕聲應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黃色鉛筆,"醫生說...有好轉。"他點點頭,
目光落在我的畫上。"繼續觀察兩周,如果指標穩定,可以考慮短期出院休養。
"這個消息讓我胸口一熱。彩色鉛筆在紙上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畫出一道明亮的色塊。
"下周六醫院有個慈善活動。"他突然說,眼睛依然盯著病歷,"為兒童腫瘤科籌款。
如果你有興趣...""我去。"我回答得太快,臉頰微微發熱。他抬眼看了看我,
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笑意。"需要一些畫作拍賣。當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愿意。
"這次我稍微放慢了語速,試圖掩飾自己的急切。他簡短地點頭,在病歷上寫了幾個字。
"細節我讓林護士長發給你。"離開前,他的目光又落回我的畫上,"黃色很適合你。
"門輕輕關上后,我低頭看著自己的畫——不知何時,那抹黃色已經蔓延開來,
占據了半個頁面。我咬了咬下唇,又添了一筆橙色在旁邊,兩種顏色交融在一起,
溫暖而明亮。接下來的日子,父親的狀態確實一天天好轉。他開始能完整地吃完一頓飯,
能在走廊散步十分鐘不喘,甚至有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小聲哼起了老歌。
我的速寫本漸漸被各種顏色填滿——父親病床旁窗臺上的小盆栽,母親織毛衣時毛線的顏色,
還有護士站那株終于開花的綠植。慈善活動前三天,我在醫院花園里寫生。
初夏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速寫本上,形成斑駁的光影。我正專注于調出一種特殊的綠色,
突然感到身旁有人坐下。"打擾了。"裴醫生的聲音。他今天難得地沒穿白大褂,
而是一件淺灰色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分明的小臂。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
"活動流程。"他把文件夾遞給我,"你的畫會被安排在第一個環節。"我接過文件夾,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觸感溫暖而干燥。翻開文件,里面是詳細的活動安排,
我的名字被工整地寫在"特邀藝術家"一欄,旁邊還有裴醫生漂亮的字跡標注:顏書瑤女士,
作品《生命之樹》系列。"我什么時候成'特邀藝術家'了?"我忍不住問。他推了推眼鏡,
陽光在鏡片上反射出小小的光點。"你的畫很有感染力。醫院的藝術治療師看了你的速寫本,
非常欣賞。""你給她看了我的本子?"我驚訝地睜大眼睛。"只看了兒童病房那幾頁。
"他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不確定,"如果你介意...""不,沒關系。
"我低頭翻看流程表,掩飾突然加速的心跳,"只是沒想到你會注意這些。
"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我們之間陷入一種舒適的沉默。我繼續調色,
余光瞥見他正專注地看著我的筆觸。"想試試嗎?"我突然問,遞給他一支鉛筆。
他猶豫了一下,接過筆。"我不擅長這個。""沒關系。"我在本子上翻到新的一頁,
"從這里開始,隨便畫條線。"他遲疑地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橫線。
我接著在下面畫了一條波浪線。"看,大海的輪廓。"他挑眉,又畫了一個三角形。
我添上幾筆,變成一艘帆船。就這樣,我們輪流在本子上添加元素,畫面逐漸豐富起來。
令我驚訝的是,他的線條雖然生硬,但有某種奇特的張力,
特別是當他畫了一棟歪斜的小房子,那種不完美的筆觸反而讓畫面生動起來。"你有天賦。
"我真誠地說。他搖搖頭,但嘴角微微上揚。"醫學院時解剖圖畫得不錯,僅此而已。
""解剖圖也是藝術。"我指著房子的部分,"你看這里的透視,雖然不精確,但很有感覺。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我父親是外科醫生,
他希望我專攻心臟外科。"他輕聲說,目光落在遠處的樹梢上,
"腫瘤科...在他看來是'沒有成就感'的領域。""為什么?"我小心地問。
"因為..."他停頓了一下,"我們失去的病人比救活的多。"陽光穿過樹葉,
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呈現出淺棕色,與黑發形成微妙對比。
"但每一個被延長的時間..."我慢慢地說,"對那個人和他的家人來說,都是整個世界。
"他轉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十二歲的他,
那個失去最好朋友的小男孩。"是的。"他簡單地說,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們的畫最終變成了一幅奇特的風景——歪斜的房子,不規則的樹,
還有一片像被暴風雨襲擊過的海洋。但不知為何,整體卻有種奇異的和諧感。"該回去了。
"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明天還有手術。"我點點頭,小心地撕下那幅畫遞給他。
"合作作品。"他接過紙,手指輕輕撫過邊緣,仿佛那是什么珍貴的東西。"謝謝。
"他頓了頓,"周六見。"周六早晨,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一小時。
醫院大廳已經被改造成臨時會場,墻上掛滿了畫作和照片。
我的《生命之樹》系列被裝裱在淺色木框里,
掛在入口處最顯眼的位置——那是用彩色鉛筆和墨水繪制的六幅小畫,
記錄了父親從確診到好轉的過程。"布置得不錯。"我轉身,
裴醫生穿著深藍色西裝站在那里,與平日白大褂的形象截然不同。他的頭發似乎剛剛梳理過,
還有一絲濕潤的光澤。"你...看起來很不一樣。"我脫口而出。
他略顯尷尬地整了整領帶。"主辦方要求正裝。"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是。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淺綠色連衣裙——母親堅持要我穿這件,說它襯我的膚色。再抬頭時,
發現裴醫生的目光迅速從我肩膀處的細帶子上移開。活動開始后,我被安排在現場作畫示范。
坐在畫架前,我選擇用明亮的色彩描繪今天的場景——來賓們交談的笑臉,
醫護人員自豪的表情,還有遠處站著的裴醫生,
他正認真地向一位捐贈者解釋兒童腫瘤科的工作。畫到一半時,一個小插曲打斷了活動。
一位護士匆匆跑到裴醫生身邊,低聲說了什么。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
向主持人簡短道歉后快步離開了大廳。半小時后,我正在簽名售畫,突然聽到一陣騷動。
轉頭看去,裴醫生回來了,白襯衫袖口卷起,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
他身邊跟著一位坐著輪椅的小女孩——是上次那個戴小花帽的女孩,
現在她的頭上已經沒有帽子了,只有稀疏的絨毛。"抱歉耽擱了。"裴醫生對主辦方說,
"我們的明星患者堅持要親自來競拍。"原來是小女孩突然發燒,裴醫生去病房處理,
結果她聽說有拍賣活動,非要參加。這個插曲讓現場氣氛更加熱烈。
我的《生命之樹》系列最終以高出預期的價格拍出,買主正是那位小女孩的父親。
活動接近尾聲時,我注意到裴醫生不見了。收拾畫具時,
林護士長悄悄告訴我:"裴醫生在休息室,剛才那個小患者情況其實不太好。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朝休息室走去。門虛掩著,我輕輕敲了敲,沒人應答。推開門,
里面空無一人——不,角落里有個身影。裴醫生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背對著門,
肩膀微微顫抖。我進退兩難時,地板發出了一聲輕響。他迅速轉身,
我看到他臉上有來不及擦去的淚痕。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發紅,但已經恢復了冷靜。"抱歉,
我..."我尷尬地站在原地。"沒關系。"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只是...那個孩子,
她可能撐不過這個夏天。"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走到他身邊坐下。
窗外的夕陽將整個房間染成橘紅色,在他輪廓上鍍了一層金邊。"她很喜歡你畫的海底世界。
"他低聲說,"每天都要護士推她去看那只'醫學專用海馬'。"我的喉嚨發緊。
"我可以...經常來畫新的給她看。"他轉向我,
夕陽在他的瞳孔中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謝謝。"簡單的兩個字,卻重若千鈞。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直到他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站起身。"急診。我得走了。
"他匆匆離去,但在門口停了一下,沒有回頭。"你今天...很漂亮。"門輕輕關上,
留下我一個人在橘紅色的陽光里,心跳聲大得仿佛整個房間都能聽見。回家路上,
我繞道去了父親最喜歡的糕點店,買了三人份的甜點。到家時,父親正在看晚間新聞,
母親在廚房忙碌。我把點心放在桌上,
突然注意到父親的臉——那些因為化療而深刻的皺紋似乎舒展了一些,眼睛里也有了光彩。
"活動怎么樣?"父親問。"很好。"我拿出手機給他看照片,"我的畫拍出了高價。
"父親驕傲地笑著,母親也從廚房探頭出來看。就在這時,手機收到一條短信。
是一個陌生號碼:【感謝今天的參與。PS:我們的合作畫作被我貼在辦公室了。
——裴辰煜】我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很久,胸口涌起一股暖流。窗外,
初夏的晚風輕輕吹動窗簾,帶著花香和遠方雷雨的氣息。我悄悄保存了這個號碼,
備注名是"醫學專用海馬"。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一片海底世界。色彩斑斕的魚群中,
有一只特別的海馬,它戴著銀框眼鏡,用嚴肅的表情說著:"這是具有治療功能的海馬。
"而我笑著向它游去,周圍的海水溫暖而明亮,像是被陽光穿透的琥珀。
---5醫院的電話在周一清晨響起時,我正對著畫布發呆。父親出院一周了,
家里突然安靜得有些不真實。"顏小姐,我是林護士長。"電話那頭的聲音親切而干脆,
"兒童腫瘤科的壁畫項目批下來了,裴醫生推薦你負責。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我握緊話筒,手指無意識地繞著電話線。"壁畫項目?""是啊,
上次你畫的海底世界孩子們太喜歡了,院方決定把整個病房走廊都交給你設計。
"林護士長的聲音帶著笑意,"裴醫生說你是'能把消毒水味變成彩虹的人'。
"我的耳根突然發熱。裴醫生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我需要考慮一下設計方向。
"我努力保持聲音平穩。"當然!裴醫生建議你先來看看場地,今天下午三點他有空,
可以帶你參觀整個區域。"掛斷電話,我站在窗前深呼吸。院子里父親正在給薔薇修剪枝條,
動作比住院前慢了許多,但至少他能站直了。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突然有了靈感。下午兩點五十,我站在兒童腫瘤科門口,背包里塞滿了素描本和色卡。
走廊盡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裴醫生大步走來,白大褂下擺隨著步伐微微擺動。
他今天戴了一副新眼鏡,鏡框是深藍色的,襯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準時。
"他看了看手表,嘴角微微上揚,"藝術家特質?""醫生特質。"我小聲回敬,
"你也很準時。"他輕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門禁卡。"兒童區有特殊防護要求。
"刷卡時,他的手臂擦過我的肩膀,傳來淡淡的消毒水混合雪松的氣息。
走廊比我想象中長得多,兩側是淡綠色的墻壁,上面零星貼著幾張兒童畫,
但大部分區域空蕩蕩的。裴醫生走在我身側,不時指出一些技術細節。
要留出醫療設備通道...這塊墻面孩子們從病房窗戶能看到...拐角處最好用明亮色彩,
打針室在外面..."我快速記錄著,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走到走廊中段時,他突然停下。
"這間是游戲室。"他推開門,"也是孩子們情緒最復雜的地方。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房間,照亮了角落里堆積的玩具和彩筆。墻上貼著許多兒童畫作,
其中就有我上次畫的那只"醫學專用海馬",被精心塑封起來,
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裴醫生的神奇海馬"。"他們很喜歡你。"我輕聲說。他搖搖頭,
目光落在那些畫上。"他們很勇敢。我只是...陪他們走一段路。
"陽光在他的側臉投下細碎的光斑,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某種柔軟的情緒。
我悄悄打開素描本,迅速勾勒下這一刻——不是那個冷靜專業的醫生,
而是這個站在兒童畫前微微動容的男人。"有什么構思嗎?"他突然轉向我。
我慌忙合上本子。"我在想...四季。""四季?""嗯。"我指著空白的墻壁,
"從這里開始是春天——嫩芽,小雨,萬物復蘇。然后夏天——陽光,海洋,茂盛生長。
接著秋天——豐收,落葉,金色大地。最后冬天——不是寒冷的冬,而是溫暖的,
有壁爐、雪花和希望的那種。"我說得有些激動,抬頭時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我,
目光中有種我從未見過的熱度。"完美。"他輕聲說,"就像...生命的循環。
"我們沉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直到一個小護士推著藥車經過,他才如夢初醒般清了清喉嚨。
"技術上需要什么支持?"他恢復了專業的口吻。接下來的一個小時,
我們詳細討論了材料、時間和預算。令我驚訝的是,裴醫生對藝術材料相當了解,
甚至建議了幾種醫院專用的環保顏料。"你懂繪畫材料?"我忍不住問。他推了推眼鏡,
耳尖微微泛紅。"做了些功課。"離開前,他把我帶到護士站,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文件夾。
"這是兒童腫瘤患者的一些心理學資料...關于色彩對情緒的影響。可能對設計有幫助。
"我接過文件夾,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溫暖而干燥。"謝謝。我會認真看的。""對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周三你有空嗎?我需要確認一些細節。
"我翻開日程表——下周三,五月二十一日,我的生日。父親說要小小慶祝一下,
但具體時間還沒定。"上午可以。"我說。"上午我有手術。"他思考了一下,"下午四點?
在我辦公室?""好。"他點點頭,轉身離去,白大褂在走廊拐角處一閃而逝。我站在原地,
突然意識到自己嘴角上揚的弧度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分鐘。接下來的一周,
我全身心投入壁畫設計。白天去醫院觀察光線變化,
記錄孩子們的活動路線;晚上熬夜畫草圖,試配色。父親成了我的第一位觀眾,
他會坐在搖椅里,一邊喝母親泡的參茶,一邊對我的設計提出建議。
"春天的部分可以多加些小動物。"一天晚上,他指著草圖說,"孩子們喜歡會動的東西。
"我添了幾只小鳥和松鼠,突然想到什么。"爸,你覺得...裴醫生為什么對我這么照顧?
"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因為他有一雙好醫生的眼睛。""什么意思?
""好醫生不僅看得到疾病,也看得到人。"父親慢慢地說,"他看出畫畫對你有多重要。
"我低頭繼續修改草圖,掩飾臉上涌起的熱度。周三下午三點五十,
我站在裴醫生辦公室門前,手里抱著厚厚一疊設計稿。敲門沒人應,
我輕輕推開門——辦公室里空無一人,但電腦還亮著。我猶豫著是否該進去等,
突然注意到墻上多了一個相框——是那幅我們合作的海景畫,被精心裝裱起來,
旁邊還釘著幾張兒童畫。辦公桌上整齊地堆著病歷和醫學期刊,
但角落里有樣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本《藝術療法在兒科腫瘤中的應用》,書簽露出大半,
顯然經常被翻閱。"抱歉,手術拖久了。"裴醫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些許喘息。
他快步走進來,白大褂上有明顯的水漬,頭發也濕漉漉的,像是剛匆忙洗過臉。"沒關系。
"我遞過設計稿,"剛完成終稿,想聽聽你的意見。"他接過稿紙,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撫過,
認真查看每一處細節。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
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這里..."他指著秋天部分的一棵樹,
"可以加個樹屋嗎?很多孩子夢想有一個秘密基地。""當然!"我迅速記下,
"還有別的建議嗎?"他搖搖頭,嘴角微微上揚。"已經很完美了。
你...很了解孩子的心理。""其實是從你身上學的。"我脫口而出,
"看你跟孩子們相處的樣子。"他愣了一下,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睜大。
辦公室突然安靜得能聽見墻上時鐘的滴答聲。"今天..."他略顯生硬地轉換話題,
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長方形盒子,"生日快樂。
"我震驚地看著那個盒子——深藍色包裝紙,銀色緞帶,上面還別著一張小卡片。
他是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我甚至沒告訴過他。"林護士長提過。
"他像是讀懂了我的疑惑,"她說你父親計劃給你慶祝。"我的手微微發抖,接過盒子。
拆開包裝,里面是一套頂級水彩顏料,而且是限量版的礦物色系,市面上幾乎買不到。
"這...太貴重了。"我輕輕撫過那些精致的色塊,
"而且這些顏色很難找...""有個老病人開顏料店。"他輕描淡寫地說,
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透露出些許緊張,
"他說這些顏色適合畫...有生命力的東西。"我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耳尖已經紅透了。
陽光照在那個小小的顏料盒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斑,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
他白大褂上沾到的顏料痕跡。"謝謝。"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會好好用的。"他點點頭,
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顏料盒上。"我很好奇...藝術家會怎么使用這些顏色。
""我可以...畫給你看。"我鼓起勇氣提議,"現在,如果你不忙的話。
"他看了看手表,猶豫了一下。"半小時后還有查房。""半小時足夠了。
"我迅速鋪開一張水彩紙,用他辦公室的杯子裝了點水。顏料在紙上暈染開來,
呈現出令人驚嘆的層次感——深藍如夜空,翠綠如初夏樹葉,還有一抹特殊的金紅色,
像是落日余暉。我沒有刻意構思,筆觸自動描繪出記憶中的畫面——醫院的走廊,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一個穿白大褂的背影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
"這是..."他俯身看著畫,呼吸輕輕拂過我的發梢。"第一天見到你。"我輕聲說,
"在CT室外面。"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極輕地說:"我記得那天。你安靜得像個影子,
但眼睛里有整個風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筆尖在紙上微微一頓,
留下一滴小小的藍色痕跡。"我那天態度不好。"他繼續說,"剛經歷了一個失敗的手術。
"我轉過頭,我們的臉突然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瞳孔中細小的金色斑點。
"我們都戴著面具。"我輕聲說。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但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急促的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力,他后退一步,掏出手機。
"急診。"他簡短地說,表情恢復了專業冷靜,"我得走了。""去吧。"我微笑著說,
繼續在畫上添加細節,"畫我帶走,干透了再還給你。"他點點頭,匆忙拿起聽診器,
但在門口停住了。"顏書瑤,"他沒有回頭,"生日快樂。"門輕輕關上,
我獨自坐在充滿他氣息的辦公室里,手指輕撫那幅未完成的水彩畫。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
將整個房間染成金色,就像他送我的那些顏料中最美的那一抹顏色。父親的家宴七點開始,
我五點半才離開醫院。走到大廳時,林護士長叫住我。"顏小姐,裴醫生讓我轉交這個。
"她遞給我一個小信封,"他說你落在他辦公室了。
"我疑惑地接過信封——我確定自己沒有落下任何東西。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張票,
市立美術館"當代醫學藝術展"的VIP邀請函,日期是本周六。
還有一張便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當解說員。——K""K?"我抬頭問林護士長。
她神秘地笑了笑。"裴辰煜的中間名,Kai。很少有人知道。"回家的出租車上,
我小心地把邀請函和便條放進錢包最里層。路過一家花店時,
櫥窗里的一盆藍色小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勿忘我,花語是"真實的回憶"。周六很快到來。
畫展上,裴醫生——不,辰煜——展現出令我驚訝的藝術知識。
他不僅能分析每件作品的技術細節,還了解背后的醫學故事。
我們在一幅描繪手術室的油畫前站了很久,他輕聲解釋著畫中每個器械的用途和象征意義。
"醫生和藝術家其實很像。"他說,"都在嘗試理解生命的本質,只是用不同的語言。
"畫展結束后,他送我回家。夜色中,我們沿著河岸慢慢走著,
路燈在我們身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壁畫什么時候開始?"他問。"下周一。"我回答,
"可能要連續畫一周。""我會盡量抽空幫忙。"他說,
"雖然技術可能還停留在'醫學專用海馬'的水平。"我笑出聲來,他也跟著笑了,
眼角浮現出細小的紋路,在路燈下顯得格外溫柔。兩周后,
我的個人畫展《治愈的色彩》在市中心一家小畫廊開幕。父親狀態很好,堅持要親自參加。
整個上午,我忙著接待訪客和媒體,解釋每幅作品的創作背景。下午三點,人流稍微減少時,
我才注意到裴醫生站在角落,
安靜地看著一幅名為《白大褂上的顏料》的水彩畫——那是我根據他送我的顏料畫的作品,
描繪了一個模糊的醫生背影,白大褂上沾滿了五彩斑斕的顏料痕跡。他今天沒穿白大褂,
而是一套深灰色西裝,看起來正式而英俊。我們的目光在人群中相遇,他微微舉杯示意,
嘴角掛著那個我越來越熟悉的、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展覽接近尾聲時,
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手里拿著一小束藍色勿忘我。"恭喜。"他簡短地說,遞過花束,
"你的畫...很美。""謝謝你來。"我接過花,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
"特別是今天這么忙。""我調了班。"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像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父親在不遠處對我使了個眼色,母親則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裴醫生。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
母親幫我收拾畫作,突然問道:"那位裴醫生...只是你父親的主治醫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