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隆冬,大雪覆滿皇城。謝纓跪在浣衣局的青石階上,指尖浸在冰水里,
搓洗著貴妃的華服。寒風割著臉頰,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的手發抖。“謝家女,動作快些!
”管事嬤嬤尖聲呵斥,一鞭子抽在她背上,“還以為自己是金尊玉貴的小姐呢?
”謝纓脊背繃直,硬生生受下這一鞭,連悶哼都沒有。三個月前,她還是謝家嫡女,
父親是當朝太傅,兄長是戍邊大將。可一夜之間,謝家被扣上謀逆的罪名,父兄問斬,
女眷充入宮廷為奴。而她,被特意分到了浣衣局——宮里最苦最賤的地方。她知道,
這是皇帝的意思。暮色四合時,謝纓終于洗完最后一件衣裳。她的手指已經凍得發紫,
膝蓋也磨出了血,可管事嬤嬤仍不滿意,冷笑著丟來一盆新的衣物:“貴妃娘娘說了,
這些也得今夜洗完,否則——”“否則如何?”謝纓抬眸,聲音很輕,卻帶著骨子里的傲氣。
嬤嬤被她的眼神刺得一怔,隨即惱羞成怒:“否則就滾去雪地里跪一夜!”謝纓沒說話,
只是低頭繼續搓洗衣物。她不怕罰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謝家只剩她了。深夜,
謝纓被罰跪在庭中。雪越下越大,她的衣裙早已濕透,寒氣滲入骨髓,連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遠處傳來絲竹聲,是貴妃的寢殿在設宴。謝纓閉了閉眼。
她聽過宮里的傳聞——皇帝蕭景珩對貴妃極盡寵愛,夜夜留宿。而謝家獲罪那日,
他連審都沒審,就直接下了誅殺令。——無情最是帝王家。忽然,宮道盡頭傳來腳步聲。
謝纓抬眸,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蕭景珩。他披著玄色大氅,眉眼冷峻,
身后跟著一眾內侍,顯然剛從御書房回來。謝纓下意識攥緊了衣角。
這是她入宮后第一次直面天子。——曾經的謝家,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的她,
卻連螻蟻都不如。蕭景珩的腳步在她面前頓了一瞬。風雪呼嘯,謝纓的長睫上凝了霜,
視線模糊間,她似乎看見皇帝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但下一瞬,他漠然移開目光,
徑直從她身邊走過。仿佛她只是一塊石頭。——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謝纓扯了扯嘴角,
想笑,卻咳出一口血。猩紅落在雪地上,刺目至極。她終于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沒人看見——皇帝走出十步后,驟然停住,回頭望向雪地里那道單薄的身影。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最終只對身側太醫冷冷道:“去給她看看,別讓她死了。
”“——朕還沒玩夠。”第二章謝纓醒來時,已是三日后。她躺在浣衣局最偏遠的耳房里,
身上蓋著半舊的棉被,額上搭著濕帕子。屋內炭火燒得極旺,竟比管事嬤嬤的屋子還要暖和。
“醒了?”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謝纓轉頭,看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床邊,
正低頭碾藥。——是太醫院的周院判。她一怔,下意識要起身行禮,卻被老人按住:“別動,
你寒氣入肺,再折騰就沒命了。”謝纓抿唇,啞聲問:“……為何救我?
”周院判碾藥的手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奉命行事罷了。”——奉誰的命?
——這深宮里,還有誰會在意一個罪奴的死活?謝纓沒再問,
只是垂眸看著自己包扎好的手指。指尖仍疼,卻已不再發紫。當夜,謝纓被調去了藏書閣。
“從今兒起,你負責整理典籍。”內務府總管斜眼打量她,語氣古怪,
“每日需將陛下批閱過的奏折單獨歸置,不得有誤。”謝纓低頭應是,心里卻升起一絲荒謬。
——讓她整理奏折?——蕭景珩難道不知道,那些奏折里,有多少是當年構陷謝家的罪證?
藏書閣比浣衣局清凈得多。謝纓每日拂拭書架,整理文書,偶爾也能讀到些閑散典籍。
無人時,她會站在窗邊,望著遠處的宮墻發呆。那里,曾是她父兄出入的地方。如今,
只剩她一個人了。這日傍晚,謝纓在整理舊書時,偶然翻到一冊《治國策論》。書頁泛黃,
顯然是多年前的舊物。她隨手翻開,卻在看到批注的瞬間僵住————那字跡,
竟與父親的一模一樣。她的指尖微微發抖,急忙翻到扉頁,果然看見一行小字:“景珩習作,
承蒙謝太傅指點。”落款是十二年前的日期。謝纓呼吸一滯。她忽然想起,
自己幼時曾隨父親入宮,在御花園里遇見過一個少年。那人穿著月白錦袍,站在梅樹下,
遠遠望過來時,眼底似有星子閃爍。父親說,那是五皇子蕭景珩。——原來,他們早就見過。
“誰準你碰這個?”一道冰冷的聲音驟然在身后響起。謝纓手一抖,書冊落地。
蕭景珩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玄色龍袍襯得他眉目如刀,眼神卻比雪還冷。
謝纓立刻跪下:“奴婢知罪。”皇帝俯身拾起那本書,指腹摩挲過扉頁的字跡,半晌,
忽然冷笑:“謝太傅的字,倒是比你的人有風骨。”謝纓咬緊牙關,沒吭聲。
蕭景珩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將書擲到她面前:“既然喜歡看,那就抄十遍。
”——他在羞辱她。——可謝纓卻從這句話里,聽出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當夜,
謝纓跪在燈下抄書。藏書閣沒有炭火,她的手指凍得發僵,墨跡洇開好幾次。寫到第三遍時,
她忽然咳出一口血,濺在宣紙上,像一朵刺目的紅梅。謝纓怔了怔,苦笑著擦去唇角的血跡,
繼續寫。——她不怕死。——但她怕自己到死,都還是個罪奴。天快亮時,
謝纓終于抄完最后一頁。她猶豫片刻,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愿君歲歲平安。
”——這是她唯一能給的祝福。——哪怕他根本不會看。
謝纓不知道的是——蕭景珩當夜獨自來了藏書閣。他站在她抄寫的書案前,
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最終伸手撫過紙面,卻在觸到血跡時猛地縮回手。
“謝纓……”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嚼碎了咽下去。窗外風雪呼嘯,
而皇帝的身影,在黎明前悄然消失。第三章中秋夜,華燈滿皇城。
謝纓被兩名宮女按在妝臺前,銅鏡里映出她蒼白的臉。“貴妃娘娘說了,今夜宮宴,
要你獻舞助興。”管事嬤嬤捏著她的下巴,將胭脂狠狠揉上她的唇,“穿這件。
”一件藕荷色廣袖流仙裙被扔到謝纓面前。——那是她及笄那年,
父親特意從江南尋來的料子。——如今卻成了羞辱她的工具。謝纓指尖發顫,
嬤嬤卻湊到她耳邊,陰惻惻地笑:“娘娘還說了,若跳得不好,就把你送去軍營犒賞將士。
”殿外傳來絲竹聲,謝纓閉了閉眼,緩緩站起身。——她早已學會,把尊嚴咽下去,
把恨意藏起來。太和殿前,百官列席。謝纓赤足踏上紅毯時,滿座嘩然。她穿著舊日華服,
發間卻只簪了一支木釵,素凈得與滿殿珠翠格格不入。樂聲起,她揚袖轉身,
裙擺如流水般鋪開。“這不是謝家女的衣裳嗎?”“罪奴也配穿這等好料子?
”竊竊私語聲里,謝纓恍若未聞。她的舞姿極美,卻帶著將死之人的決絕,
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像一場無聲的告別。高座上,蕭景珩捏著酒杯的指節發白。
他盯著殿中那道身影,眼底暗潮洶涌。貴妃倚在他身側,嬌聲道:“陛下,這舞可還入眼?
”蕭景珩面無表情:“俗不可耐。”話音剛落,謝纓一個旋身,袖中忽然滑落一枚羊脂玉佩,
“叮”地一聲砸在金磚上。滿殿寂靜。皇帝猛地站起身。那玉佩通體雪白,
只在邊緣刻著半朵梅花。謝纓僵在原地。——這是父親臨刑前塞給她的,說是保命之物。
——她從未想過,會在眾目睽睽下掉出來。蕭景珩一步步走下玉階,玄色龍袍掠過猩紅地毯,
最終停在那枚玉佩前。他彎腰拾起,指腹摩挲過上面的紋路,忽然冷笑:“謝家女的舞,
不過如此。”謝纓抬頭,正對上他深淵般的眼睛。——那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宮宴草草結束。謝纓被拖到偏殿,兩個嬤嬤按住她的肩膀,
貴妃慢條斯理地撫著護甲:“本宮倒是小瞧你了,竟敢私藏御賜之物。”“那不是御賜的。
”謝纓聲音嘶啞,“是家父遺物。”貴妃揚手就是一耳光:“賤婢也配提‘家父’?
”謝纓嘴角滲出血絲,卻忽然笑了:“娘娘可知,那玉佩為何只有半朵梅?”貴妃一愣。
“因為另半朵……”謝纓抬眼,目光如刀,“在陛下貼身的香囊里。
”殿門在這時被猛地踹開。蕭景珩滿身酒氣站在門外,眼底猩紅。貴妃慌忙跪下:“陛下,
這賤婢她——”“滾出去。”三個字,讓整個偏殿如墜冰窟。待眾人退盡,
皇帝一把掐住謝纓的脖子,將她抵在柱子上:“誰準你戴這玉佩?”謝纓呼吸困難,
卻仍艱難地笑:“陛下……認得它?”蕭景珩手上力道更重,卻在謝纓眼前發黑時驟然松手。
她滑坐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像極了他們之間,愛不能、恨不休的關系。天將破曉時,
蕭景珩扔下一個瓷瓶。“別死得太早。”他背對著她,聲音冷硬,
“朕還沒看夠謝家人茍延殘喘的模樣。”謝纓攥著那瓶藥膏,
忽然發現————瓶底刻著一個小小的“纓”字。——那是她七歲時,在御書房學寫字,
第一次寫對的名字。第四章寒露剛過,御花園的楓葉染了血似的紅。
謝纓抱著一摞古籍穿過九曲橋,忽聽遠處傳來撲通一聲——“三殿下落水了!
”宮女的尖叫劃破寂靜。謝纓扔下書卷沖到湖邊,
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冰涼的湖水里撲騰,四周竟無一人敢下水。——三皇子蕭玨,
貴妃的獨子。——也是蕭景珩登基七年來,唯一活到五歲的皇子。謝纓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她恨貴妃,但她不能看著一個孩子死。湖水刺骨,謝纓的衣裙像鉛塊般拖著她下沉。
她拼命劃到孩子身邊,將人托出水面時,自己的小腿卻被水草纏住。“抓緊我!
”她將三皇子推向聞訊趕來的太監,自己卻因反作用力沉得更深。黑暗吞沒視線的最后一刻,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謝纓醒來時,躺在陌生的宮殿里。
“謝才人醒了!”小宮女驚喜地叫道。才人?謝纓撐起身子,牽動肺部一陣劇痛。
“陛下口諭,謝氏救駕有功,晉才人位份,賜居聽雪軒。”總管太監皮笑肉不笑地宣旨,
“今夜侍寢。”侍寢?謝纓攥緊了被角。——從罪奴到才人,看似一步登天。
——可誰都知道,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入夜,聽雪軒外傳來腳步聲。謝纓跪在殿中,
看著那雙繡金線的龍紋靴停在自己面前。“抬頭。”蕭景珩的聲音比湖水還冷。
謝纓慢慢仰起臉,正對上皇帝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忽然伸手撫上她脖頸的淤青——那是白日里被他掐出來的痕跡。“疼嗎?
”這聲詢問溫柔得近乎詭異。謝纓后背發涼:“奴婢不敢……”“朕問,
”蕭景珩猛地掐住她下巴,“疼不疼?”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謝纓卻笑了:“陛下希望奴婢說疼,還是不疼?”空氣驟然凝固。皇帝松開手,
轉身走向床榻:“滾出去跪著。”謝纓跪在青石板上,聽著殿內傳來的聲響。
貴妃嬌媚的呻吟,龍床搖晃的動靜,蕭景珩低沉的喘息——像一把鈍刀,
慢慢割著她的五臟六腑。三更時分,她的膝蓋已經失去知覺。殿門忽然打開,
蕭景珩披著外袍走出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知道為什么罰你嗎?
”謝纓的嘴唇凍得發紫:“因為……奴婢越界了。”“錯。”皇帝蹲下身,
帶著貴妃的脂粉香逼近她,“因為你不該救他。”謝纓瞳孔驟縮。
蕭景珩的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你以為朕為什么……只剩這一個兒子?”五更天,
謝纓被抬回偏殿時,已經高燒不退。太醫診脈后臉色大變:“才人中毒已久,
怕是……”“閉嘴!”總管太監厲喝,“陛下有令,此事不得外傳。
”昏迷中的謝纓不知道——蕭景珩當夜秘密處死了聽雪軒所有宮人,
又連夜調換了她全部的飲食藥材。更不知道皇帝站在她床前,對著虛空說:“阿纓,
你總是……學不乖。”第五章謝纓被廢那日,雪下得很大。“才人謝氏,穢亂宮闈,
著廢為庶人,打入冷宮——”總管太監尖細的嗓音刺破寒風,謝纓跪在雪地里,
看著那卷明黃圣旨被隨意擲在腳邊。她沒碰那圣旨,只是抬頭望向高臺上的蕭景珩。
皇帝玄色龍袍上金線繡的龍紋在雪光中格外刺目,他的眼神比檐下的冰凌更冷。“謝氏,
你可認罪?”謝纓忽然笑了。——認什么罪?——認她不該在貴妃的熏香里發現麝香?
——還是認她不該撞破三皇子藥碗里的斷腸草?“奴婢認罪。”她俯身叩首,
額頭抵在雪地上。蕭景珩的指尖在龍椅扶手上叩了三下,這是他不耐煩時的習慣。“拖下去。
”冷宮比謝纓想象的更破敗。蛛網密布的梁柱,漏風的窗欞,
還有墻角那堆霉變的稻草——這就是她余生的歸宿。第一夜,她被凍醒三次。第二次醒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