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敗匈奴之日,三軍歡騰,士氣高昂震天闕未幾,父皇遣天使持詔至,言罷,
竟欲奪我兵權,棄甲歸嫁我不語,挽弓一箭,來使斃于當場01長明殿內玉碎狼藉,
我跪在滿地青瓷殘片之間,指尖撫過碎瓷上纏枝蓮紋。這碎玉般的瓷片,
若完好時變賣換取金銀,不知能為西北戍邊將士添多少御寒棉甲,
又能讓江南水患流民吃上幾頓飽飯?龍椅上父皇怒指鳳座,
玄色冕旒隨著怒意輕顫:[皇后目無君上,德不配位!怎可為天下女子表率?
]母后冷笑起身,皇后華服上的環佩錚錚作響:[陛下休要拿大道理壓人!
誰敢算計本宮的孩兒,便是天王老子,本宮也要打的他滿地找牙!
]父皇撫胸痛呼[粗鄙婦人!粗鄙婦人!]我垂眸叩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磚,
如此好磚可比雁門關的城墻磚質地精良太多了。我開始記事起,
父皇和母后的爭吵便如永不停歇的更漏。自十五年前母后誕下我和兄長這對龍鳳雙胎后,
母后的朝陽宮再不見圣駕。世人皆知,趙惠妃那弱柳扶風之態才是父皇心頭朱砂痣,
而母后這中宮之位,不過是先帝遺詔里拴住武安侯府的金鎖鏈,
也鎖住了邊關十萬鐵騎的赤膽忠心。長明宮殿內氣壓凝滯如鉛,
父皇忽而將目光投向我:[肅寧乃朕嫡長女,朕自當為你謀門好親事。
承恩伯府世子與你青梅竹馬年歲相當,日后必能護你周全。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你切莫學你母后糊涂。]我伏身叩首,聲如泠泠清泉:[生母懷胎十月,以氣血滋養孩兒,
此恩重于泰山。昔年先皇祖母舐犢情深,父皇不敢慢之。慈烏反哺,羔羊跪乳,
兒臣自幼受庭訓教誨,豈敢輕慢人倫?]見父皇神色稍微緩和,
我又從容繼續說:[《孝經》有云:'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
'母后拳拳愛子之心,兒臣安敢違逆?][放肆!]龍案被拍得震顫,
墨硯里的朱砂潑出如蜿蜒血痕,[你只知順你母后心意,卻將朕這君父之言視作耳旁風?
如此忤逆,當真不知罪?]我挺直脊背,自袖中取出素絹包裹的奏折:[兒臣惶恐。
恐是承恩伯世子蒙蔽圣聽,致使天家骨肉生隙,懇請陛下容稟。]奏折展開,
字跡如鐵畫銀鉤:[景豐十年春,承恩伯世子強占京郊良田百畝,
縱火焚宅滅門;景豐十三年冬,承恩伯世子覬覦酒樓婦人姿色,施暴后以亂棍滅口。
]樁樁件件,俱是罄竹難書之罪。我重重叩首:[請陛下徹查此事,還天下子民公道!
]父皇拂袖冷笑:[定是刁民蓄意構陷!承恩伯素來仁善,其子必是謙謙君子。
此事朕自會著大理寺詳查,還世子清白。]轉而又溫言勸誡我:[市井小民愚鈍,
最善顛倒是非。你乃金枝玉葉,當恪守女誡,以溫良恭順為范。]母后聞言,白眼翻個不停。
我低眉斂目,一派無語。父皇自覺失了面子,怒斥[爾等退下。]母后迅速拉著我的手離去,
長明殿外斜陽殘照,映照著滿地碎瓷。02暮,朝陽宮內炭爐噼啪作響。
母后執鐵鉗翻動竹篾箅上的紅薯,蜜色糖汁順著焦殼蜿蜒而下,香氣氤氳間,
將這雕梁畫棟的宮室熏得暖融如春。[接著。]她將烤得流蜜的紅薯掰作兩半,
遞與我和翠芝姑姑。偌大殿堂只留了我們三人,母后拍了拍膝頭錦帕,
咬牙怒道:[你父皇這老糊涂,竟要將我兒下嫁余家豎子!那余翡鼠目獐頭,
連給吾兒執鞭墜鐙都不配!]翠芝姑姑滿嘴紅薯香,也跟著罵道:[可不是!
那腌臜貨瘦得跟麻桿似的,老奴一刀便能穿糖葫蘆般串了他!不如直接殺進承恩伯府,
閹了那腌臜胚子!]我忍俊不禁,母后見我展顏,又塞來個燙手的紅薯:[吃!
多吃些養得身體結實些,往后見那豎子一次便揍一次,母后給你撐腰!
]我眼睛亮晶晶[母后永遠都會為兒臣撐腰,支持兒臣嗎?]四目相對時,母后笑容微滯。
如今這時局下,她豈會看不懂我眼底藏著的驚濤駭浪?昔年先帝癡迷方術,奸佞弄權,
賦稅如山積,百姓易子而食。匈奴鐵騎踏破雁門關,直逼京都城下,眼看大昱江山搖搖欲墜。
幸得我外祖父武安侯率十萬鐵騎星夜勤王,血戰十日方退胡虜。先帝為安軍心,
召侯府嫡女入東宮為太子妃,更將虎符委于武安侯。廿載光陰倏忽而過,京都笙歌徹夜,
朝堂之上,奏章里的戰事死傷不過數字堆砌。當今圣上坐享太平,竟將百姓疾苦視作芻狗,
將江山穩固歸于天命。我與胞兄雖一母同胞,然而他身為嫡長子,
甫誕便被接入長明宮由父皇親自教養,滿月即立儲君。我因為是一介女流,被養在朝陽宮,
得母后悉心栽培,既授經史子集,又傳弓馬騎射。
外祖父更是找來隱士大儒江鴻銘親授我課業,十歲那年,母后以為武安侯侍疾為名,
送我至雁門關軍中歷練五年之久。去歲,父皇以及笄之禮為由,連降三道敕旨,宣召我歸京,
外祖父本不欲我歸,但若執意抗命,既違孝道,更恐累及武安侯府。且我多年戍邊關,
離京數載,如今朝中局勢變幻莫測,也需要我親往探一探深淺,權衡利弊。思忖再三,
我才決定暫舍塞外烽火。在軍中這些年,我曾孤身深入匈奴王庭刺探軍情,
亦單騎斬敵匈奴大將胡爾扎扎于陣前。胸中所學,皆是縱橫之術;眼中所見,唯念天下蒼生,
豈會困于兒女情長、后宅紛爭。母后望著我灼灼目光,終是一聲長嘆:[吾兒可知,
謀逆篡位乃千古罵名。當年你外祖父功高震主,尚且忌憚人言,
何況你一介女流......]我肅然單膝跪地,執軍中禮:[母后,前日雁門關急報,
外祖父沉疴日重恐不久矣。若他日柱石傾頹,匈奴卷土重來,朝中誰堪為將?
陛下定會遣親信奪兵權,屆時邊關將士恐將冤死宵小之手!]母后神色愴然,雙目濕濡,
外祖父在這世間只有她這一點骨血,卻被這深宮阻隔,父女二十年間無法相見。
她在中宮苦撐數十載,心中時時刻刻掛念著邊關征戰的老父。我字字懇切[今江南水患,
顆粒無收,戶部非但不賑災,反增賦稅三成。長江兩岸,流民已揭竿而起!古往今來,
天命無常。太祖開國時亦被斥為逆臣,兒臣若能定邊疆、安黎庶、興教化,便是背負罵名,
又有何懼?]母后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頰,聲含憂戚:[兒啊,汝乃紅妝之身,
此去荊棘載途,險象環生,可曾思慮周全?]我反握住母后的手,目含堅毅:[身為巾幗,
若能為蒼生請命,縱九死亦無悔,肅寧愿往!]母后眸中盡是懇切:[他日若有變故,
務留汝兄長性命。雖被汝父皇養得迂腐昏聵,終究是你的血脈至親。
]我頷首應諾:[兒臣聽母后的話。]是夜,朝陽宮暗衛疾馳而出,
懷揣皇后密函奔赴雁門關。03我在公主府內韜光養晦時外界卻已傳得沸沸揚揚,
承恩伯入長明宮求娶公主,賜婚旨意恐不日將至。
我的貼身侍女江柳聞言怒不可遏:[承恩伯府當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家世子那等庸碌之輩,
居然也敢覬覦我家殿下?]我閑坐在榻上,手中把玩著西域葡萄,
淡笑道:[先皇祖母本為浣衣婢,因先皇醉后寵幸,方誕下皇嗣。先皇最重門第,
以卑賤出身為恥,父皇在諸皇子中本原是最不起眼。若非皇子爭位骨肉相殘,
致使皇室子弟凋零,這皇位又豈會落于父皇之手?先皇祖母一生坎坷,生前備受冷落,
好不容易盼到親子被立為太子,卻身染沉疴,抱憾而逝。]江柳聽得入神,
恍然道:[難怪陛下初登基時,只能追封生母為孝賢太妃,直至執掌朝綱多年,
方敢追封生母為孝賢仁慧太后。奴婢曾聞,當時御史臺極力反對,更有御史以死諫阻。
]江柳更氣的眉毛飛起來:[陛下顧念生母出身低微,舅家貧寒,可這與我家公主何干?
何苦將殿下下嫁,為他家撐門面、保富貴?]我但笑不語,若為尋常閨閣女子,
想必亦如江柳這般想法。然而我心懷鴻鵠之志,豈會困于兒女情長、婚嫁之事。
母后當年是先皇制衡武安侯的籌碼,如今我亦成了父皇牽制母后的工具。深宅后院,
乃女子牢籠,父皇欲借"夫為妻綱"磨平我的棱角,以閨訓將我馴為尋常婦人,
更妄圖借我的手,掣肘母后與武安侯。父皇既居帝王之位,帝王的心思又怎么會簡單。
我五年沙場歷練,雖然一直隱藏姓名以侯府遠親示人,但又豈能逃過帝王耳目。
他不過是暫且隱忍,靜待時機。一旦時機成熟,為收歸兵權,必將不惜以骨肉血親為祭。
此乃帝王之家,最是涼薄,親情于他們而言,不過是權衡利弊的籌碼罷了。所幸,
我自幼尚有母后護佑,有外祖父為靠山,方能與這命運一爭。我獨立倚靠朱窗,
遙矚雁門關方向。料想武安侯府的信使已策馬疾馳在驛道之上,
唯愿外祖父一定要支撐到我歸來那日呀。04初三乃太子嫡長子彌月之喜,
依禮我須往東宮赴宴。晨曦初露,江柳便開始為我梳妝。我平素最不耐煩粉黛之事,
今日卻也好脾氣的任由她擺弄。等雁門關消息傳來,這般安閑的日子恐再難有了,
不如由著這丫頭吧。母后昔日為京都第一姝麗,父皇亦生得俊朗不凡。我盡承雙親之姿,
容貌昳麗,又有皇家貴氣,常年穩居京都名媛之首。加之曾入軍中歷練,身形修長挺拔,
更勝尋常閨秀。江柳為我挽起高髻,簪上鳳凰步搖,著一襲云錦華服。當公主儀仗行至東宮,
內命婦與群臣皆屏息跪迎。踏入內殿,太子妃懷抱襁褓,笑意盈盈迎上前來。
我行了家禮:[恭喜嫂嫂喜誕麟兒。]她忙將我扶起:[自家兄妹,何須多禮?
聽聞公主好事將近,改日定要討杯喜酒。]這話語聲量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讓周遭命婦聽見,
又顯得與我親昵非常。我淺笑回應:[嫂嫂慎言。]她赧然頷首,
裝作剛剛察覺出在人前議論小姑婚事有失體面。宴席上酒過三巡,太子遣人傳我至書房。
我到時室內不僅有太子,還有傳聞中我的未婚夫承恩伯府世子余翡。余翡一見我,
目光便膠著我不放,目露淫邪將我上下打量后滿意的嘴角微翹,
上前對著我拱手作揖道:[見過表妹。]我目不斜視,徑直向太子行禮:[太子殿下千歲。
]余翡被晾在一旁,尷尬干咳兩聲,方才自己直起身來。太子見我不給世子顏面,
當即斥責我:[肅寧,你也不小了,莫要仗著公主身份任性。世子是你表兄,不可如此無禮。
]我對太子怒目:[我與世子有君臣之別,他當行對我行君臣之禮。不敬我便是不敬皇家,
太子為何不分是非?]太子一時語塞,仍以兄長身份強行勸誡道:[日后你嫁入伯府,
'夫為妻綱',縱是公主也須恪守婦道,切不可當眾折損夫君顏面。
]余翡假意大度開解:[公主年幼心性不定,臣虛長公主幾歲,
他日臣與公主成婚后自會好生管教內子,定不讓她失了皇家體面,殿下無需掛懷。
]聞此荒謬之言,我摘下頭上沉重的鳳凰步搖,活動筋骨。在太子的驚呼聲中,
將余翡揍得狼狽不堪。東宮侍衛將他架走時,他早已面目全非。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輕嘆:[哎,這下更丑了。]太子將茶盞摔在我腳邊,
滾燙的熱水濺濕我的鞋面:[看看你這模樣,哪還有半分閨閣淑女的端莊,簡直像個潑皮!
]我穿著襦裙,大咧咧隨意坐在黃梨木椅上,嘲諷笑道:[世子假傳圣旨,
臣妹不過略施懲戒。]太子仍不依不饒:[你又何必裝糊涂?父皇心意已決,
這婚事斷無更改的可能。你一介女流,當知'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道理。今日你越威風,
來日在伯府日子便會越艱難。]我直視這位胞兄:[既知我嫁過去會受苦,
兄長為何還要促成此事?我們可是一母同胞!]太子只當我是在使小女兒心性,
敷衍道:[世子雖年少輕狂,但'人不輕狂枉少年',成婚后自會穩重。莫要被母后誤導,
承恩伯是皇親,以你的性子,別家難免苛責,唯伯府定會看在先皇祖母的面上多加照拂。
]我心中悲涼漸起。皇城囚禁母后,又將太子馴化成迂腐的傀儡。若我再被困于承恩伯府,
待外祖父故去,武安侯府必將分崩離析。屆時虎符被收,庸才掌兵,將士枉死,百姓遭殃,
匈奴鐵蹄將肆意踐踏我大好河山。離東宮時,
太子仍在身后絮叨:[平日里多讀些《女誡》《女則》,莫要舞刀弄槍,免得婆家嫌棄。
]05我置若罔聞,大步離去。雖是龍鳳胎,我與太子脾氣秉性卻截然不同。
自幼我頑皮好動,常將朝陽宮鬧得雞犬不寧;他卻沉靜恭順,從不違逆父皇教誨。
兒時宮中寂寥,我想與他玩耍,卻總被以[儲君需專心課業]為由阻攔。母后欲親近太子,
亦遭太傅以[不可因私情誤國本]為由駁回。隨著年歲漸長,太子眼中對母后的孺慕之情,
早已被權力算計所取代。而這一切悲劇的根源,皆是父皇,他讓這皇家,再無半點溫情。
回到公主府當晚,長明宮申飭的旨意便下來了,父皇以我有辱皇家儀態為由將我禁足一月。
我本就無心參加京都中的大小宴請,這一道旨意倒是讓我樂得自在。我在公主府內休養生息,
聽著我的私兵匯報收集來的各路消息。六月初九,江南連遭水患蝗災。千頃沃野盡成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