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陳安肩頭時,他正蹲在巷子口的電線桿下。書包帶滑到手肘,
校服袖口沾了灰,他卻渾然不覺,全部注意力都被蜷縮在紙箱里的那團(tuán)橘色吸引。
那貓不過巴掌大,右前爪纏著褪色的紅繩,在晚風(fēng)里抖得像片枯葉。
陳安的手指剛要觸到貓咪濕漉漉的鼻尖,身后突然傳來拐杖叩擊青石板的聲響。
"當(dāng)心撓著你。"老人家的吳儂軟語裹著桂花香飄過來。陳安回頭望去,
斜陽給銀絲鍍了層金邊,阿婆挎著竹籃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她彎腰時,
藍(lán)布衫下擺掃過墻根的鳳仙花,驚起兩三只白粉蝶。"阿婆,這是您養(yǎng)的貓?
"陳安注意到老人左腕也系著同樣的紅繩,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它叫元寶,前日撿的。
"竹籃里毛線球咕嚕嚕滾出來,林阿婆從籃底摸出個搪瓷飯盒,"后生仔要喂喂看么?
"陳安接過尚有余溫的飯盒,清蒸鱈魚的香氣漫開時,小貓忽然支起耳朵。
他這才看清紅繩末端綴著個小鈴鐺,隨著貓咪舔食的動作叮咚作響,像是誰在哼唱搖籃曲。
"您給它包扎的?"陳安輕輕碰了碰貓咪纏著繃帶的爪子。深褐色的藥漬在紗布上洇開,
混著碘伏特有的苦澀。林阿婆從老花鏡上方望過來,
織針在毛線間穿梭如飛:"用三七粉調(diào)的,當(dāng)年給我家老頭子治腿傷..."話音忽然斷了,
銀針在暮色里劃出半道弧光。陳安看見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背青筋一跳,
毛線團(tuán)就骨碌碌滾到了他腳邊。那是團(tuán)極鮮艷的正紅色毛線,在滿地枯葉間格外扎眼。
陳安彎腰去撿時,指尖傳來奇異的酥麻——七歲那年冬天,奶奶也是這樣坐在藤椅里織毛衣,
織針碰著搪瓷缸叮當(dāng)作響,爐子上煨著桂花酒釀,甜香浸透了每一根毛線。"后生仔?
"林阿婆的喚聲驚醒了回憶。陳安慌忙抹了把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毛線早纏住了手表帶。
老人卻笑了,眼尾皺紋里盛著夕照:"禮拜六來幫我纏毛線可好?給你留酒釀圓子。
"晚風(fēng)卷起滿地梧桐葉,元寶突然蹭了蹭陳安的手腕。小鈴鐺撞在表盤上,清脆的響聲中,
他看見貓咪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兩個小小的人影——銀發(fā)阿婆和藍(lán)白校服的少年,
中間連著根紅線,在秋風(fēng)里輕輕搖晃。接下來的周末,
陳安總能在放學(xué)時看見林阿婆坐在藤椅上。銀杏葉落滿石階時,
她織完第七雙小襪子;冬青果染紅窗欞時,玄關(guān)擺著二十多副毛線手套。
元寶的傷爪早就好了,卻依然纏著紅繩,每天蹲在晾衣繩下?lián)淅饷€球。寒潮來襲那日,
陳安裹著滿身風(fēng)雪推開小院門。暖黃燈光從窗紗透出來,林阿婆伏在織機前睡著了,
蒼老的手指還勾著半截紅毛線。元寶蜷在她膝頭,尾巴蓋著雙剛織好的手套,
針腳細(xì)密得像初雪。陳安輕輕給老人披上毛毯時,發(fā)現(xiàn)織機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
穿藍(lán)布衫的姑娘抱著白貓坐在天井里,腕間紅繩系著鈴鐺,
懷里堆滿毛線團(tuán)——那鈴鐺此刻正在元寶頸間輕響,而照片背面工整寫著:1957年秋,
攝于弄堂。元寶頸間的鈴鐺聲在雪夜里格外清亮。陳安正要拾起滑落的毛線團(tuán),
卻發(fā)現(xiàn)織機下的老相冊里探出半截糖紙——淡青色的蠟紙上印著"林記糖坊",
邊緣已經(jīng)發(fā)脆泛黃。"這是阿婆年輕時的鋪子?"陳安對著照片比劃,
窗欞上的冰花正巧映在糖紙的"林"字上。睡夢中的老人忽然呢喃出聲:"阿榮,
關(guān)火..."爐灶上的砂鍋適時冒出白汽。陳安掀開蓋子時,甜糯的香氣猛地?fù)淞藵M面,
驚得元寶豎起尾巴。琥珀色的糖漿里沉著白玉般的圓子,幾朵金桂在湯面上載浮載沉,
恍惚間與奶奶熬的桂花蜜重疊在一起。"要順時針攪七圈半。"林阿婆不知何時醒了,
枯枝般的手覆上陳安的手背。陶勺擦過砂鍋底的脆響里,
他聽見老人講起四十年前的臘月:穿棉袍的學(xué)徒在灶臺前排成長龍,
戴眼鏡的先生總在關(guān)店后偷偷給她留酒釀,青石板縫里嵌著的冰糖渣能甜整個春天。
雪粒子敲打窗欞的聲音里,陳安看見年輕時的林阿婆踮腳取下房梁懸著的陶罐。
穿中山裝的先生扶著木梯,鏡鏈在空中蕩出銀弧,罐口紅綢落下的瞬間,
初雪般的糖霜落了兩人滿頭。"后來他采藥摔了腿,就改行當(dāng)赤腳醫(yī)生了。
"老人摩挲著搪瓷飯盒邊沿的牡丹花,那是供銷社時代的老物件,"元寶的傷藥方子,
還是他教我的。"陳安忽然明白老人為何總在織手套。毛線堆里那個漆皮剝落的藥箱,
每層抽屜都塞著毛線織品:給山區(qū)孩子的虎頭帽,給福利院的圍巾,還有給社區(qū)孤老的毛襪。
織針起落間,那些沒能給至親織完的歲月,都化作了更綿長的溫暖。冬至前一天,
陳安帶來了奶奶留下的竹編食盒。掀開靛藍(lán)印花布,十二盞酒釀餅在霜霧里騰起熱氣,
芝麻餡混著糖桂花的香氣驚醒了打盹的元寶。林阿婆的織針停頓在第七十六針,
淚水突然打在未完成的紅圍巾上。
"我家阿榮最愛配著龍井吃..."老人顫抖的手指撫過餅面菊花紋,
那是蘇式糕團(tuán)特有的印記。陳安這才注意到,老照片里糖坊柜臺上方懸著的木匾,
分明刻著"姑蘇林記"四個描金大字。暴雪封路的那周,陳安住進(jìn)了小院廂房。每天清晨,
他推著林阿婆的舊自行車去供銷社買鮮奶,車筐里元寶裹著紅毛線織的披風(fēng),
鈴鐺聲驚散覓食的麻雀。午后他們給織好的衣物分裝,每個包裹里都塞著桂花糖和手寫卡片,
陳安模仿著老人娟秀的筆跡:"冬至安康"。平安夜當(dāng)晚,陳安在閣樓發(fā)現(xiàn)了那個樟木箱。
褪色的紅綢下,整整齊齊碼著四十七封未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貼著1988年的郵票。
信紙上是工整的毛筆小楷:"吾妻阿芳,今在皖南見到種草藥,
曬干后與你織的毛襪一起泡腳...",信尾總附著中藥方子,空白處畫著歪歪扭扭的小貓。
元寶突然從梁上躍下,頸間鈴鐺震落了箱底的絨布包。陳安接住滾落的物件,
發(fā)現(xiàn)是兩枚系著紅繩的銀戒指,內(nèi)圈刻著"林"與"榮",戒面卻鑲著毛線針形狀的銀飾,
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柔的光。"當(dāng)年結(jié)婚時,我說要戴著這個給他織一輩子毛衣。
"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林阿婆將戒指按在心口,蒼老的眼眸里浮起少女般的光彩,"后生仔,
明天陪我去個地方可好?"樟木箱"吱呀"合上的瞬間,
元寶頸間的鈴鐺忽然發(fā)出清越的長鳴。陳安望著窗外被積雪壓彎的梧桐枝,
聽見老人從五斗櫥最深處取出個纏絲瑪瑙盒,紅綢里裹著的銅鑰匙泛著幽幽青光。
三輪車碾過積雪的聲響驚醒了整條弄堂。林阿婆裹著孔雀藍(lán)羊毛披肩坐在車斗里,
懷中的元寶像團(tuán)跳動的火焰。陳安蹬車時呼出的白氣凝在睫毛上,恍惚看見五十年前的冬夜,
穿棉袍的姑娘也是這樣穿過十里雪幕,給夜歸人留一盞橘黃的燈。
廢棄糖坊的雕花門楣半懸在風(fēng)雪中,陳安舉著手電筒照見"林記"的鎏金殘痕時,
元寶突然掙脫懷抱躍上房梁。積灰的橫梁簌簌落下細(xì)雪般的糖霜,
陳安接住飄落的碎屑嘗了嘗,舌尖竟泛起清甜。"東南角第七塊磚。
"林阿婆的拐杖點在龜裂的水磨石地上,聲音輕得像在說夢話。
陳安跪在地上扒開厚厚的蛛網(wǎng),
凍僵的手指觸到磚縫里冰涼的鐵盒——那是用老式雪花膏罐子改成的時光膠囊,
蓋子上還貼著褪色的雙喜剪紙。罐中飄出陳年桂花香,最先掉出來的是包在油紙里的龍井,
接著是已經(jīng)板結(jié)的麥芽糖塊。最底下壓著本巴掌大的筆記本,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結(jié)婚照:穿列寧裝的姑娘握著織針,身旁的青年舉著毛線球,
兩人腕間的紅繩在鏡頭里暈成晚霞的顏色。"這是我們成親那年埋的。
"林阿婆枯瘦的手指撫過照片上青年中山裝的口袋,那里隱約露出半截聽診器的銀光,
"他說等金婚時再挖出來..."寒風(fēng)突然卷著雪片撲進(jìn)破窗,元寶在梁上發(fā)出焦躁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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