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十二歲生日那天的雨。雨絲是鐵銹味的,混著祠堂屋檐滴下的尸油,
在青磚上燙出蜂窩狀的洞。阿媽死死掐著我的手腕,
指甲摳進麻繩勒出的血痕里:“等下抽中紅蛋,你要說‘我自愿’。
”1 尸油麻繩候選席上坐著七個女孩。
所有人的手腕都綁著泡過尸油的麻繩——這是第一道篩子。三日內傷口潰爛者淘汰,
流膿發黑者淘汰,最后只剩我和村長的孫女阿蕓。村巫捧著陶罐繞著我們轉圈。
她瞎掉的左眼里有東西在蠕動,像一團發霉的棉絮。“伸手。”陶罐里躺著兩枚蛋。
白殼的是平安蛋,紅殼的是祭品簽。阿蕓搶先抓了一顆。蛋殼在她掌心裂開的瞬間,
我聞到了腐壞的酸味。是白殼。人群爆發出古怪的歡呼,幾個漢子把癱軟的阿蕓拖出了祠堂。
她的腳腕勾倒了火盆,我清楚地看見,那些濺在供桌上的香灰聚成了人臉。
2 祭品簽選輪到我了。只能是我了。紅蛋觸感滾燙,仿佛剛從沸水里撈出。
蛋殼裂開的脆響中,一縷黑煙鉆進在場人的鼻孔。在我的血液中漸漸融化。“祭品!
”村巫的獨眼突然暴凸,“山神收了!”阿媽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腿。
她后頸的皮膚隨著動作綻開,露出底下蜂窩狀的菌斑:“我替她!我替她!
我閨女上個月就病死了!”她抖開懷里裹著的草席,一具腫脹的女尸滾到祭壇前。
尸體的右手小指缺了一截,和我一模一樣。我輕輕地扶起阿媽,
語氣淡然:“阿媽你又糊涂啦,我在這呢,你這是從哪找來的啊?
”我用腳踩住那根和我一樣缺一節小指的右手,動了動腳腕,輕輕碾碎了它。
淡淡的甜腥味彌漫,像糯米酒里泡著的腐爛的田鼠。“而且,阿媽,
只有不滿十五歲的童女才能成為山神的祭品啊!”3 山神指引阿媽被村里人拉走了,
懷里抱著我的尸體,眼神空洞,雙腿在地上被拖行,頸后的菌絲纏上她的眉眼。
祭祀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所有試圖阻攔山神的人,山神都會降下神罰。
也沒有人在意阿媽懷里抱著的尸體。村后山里的亂葬崗里,這種東西俯拾皆是,
一個瘋婆子都可以隨意獲得。妹妹阿苗在人群中呆呆地接過了媽媽。村巫領著我背對人群,
往山林深處走。山路潮濕而粘膩,歪歪扭扭地通向一個山洞。村巫停下了,
喉嚨里裂出一條縫,發出嘶啞的聲音:“去吧孩子,去吧,山神會在此中指引你。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山洞里空氣沉悶得像瀝青,深綠色苔蘚泛著詭異的紅光,
每一步都粘膩得像踏進肉糜里。我面無表情地繼續向前。山洞深處越來越黑,
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水聲滴滴答答。這是山神的指示,牠讓我向前。要用我的死亡,
換取他人的新生。4 血色菌林越向前走,山洞路滑,但我一步一步,不慢不快,腳步沉穩。
前方又漸漸透出了絲絲微光。是一片……菌林。紅色的,像人類的血管一樣,互相交織,
分叉又合攏。跟著我的心臟一起跳動的菌絲,圍成了一座城堡。牠還在呼吸,在往下蔓延。
這就是山神嗎?是的,牠的根系深入地下,向著村里亂葬崗的地方蔓延。那里不僅是亂葬崗,
也是村里的礦脈。血**滴的紅寶石就生長在那里。像血管結出的血痂。
5 菌絲入侵山神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但是我們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按照村巫的囑咐,割開了手腕。血液滴落還未浸入泥土,嗷嗷待哺的菌絲就伸出了地表,
順著血液蜿蜒盤旋在我的手腕上。“吃吧,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干活。”我低聲呢喃著。
精心選擇的少女的鮮血,是比毫無溫度的尸體更適合的養料。在一年里,
菌絲會慢慢從傷口進入,慢慢占據整座身軀。我微微抬起頭,你看,每根菌絲的盡頭,
都有著一張完美的人皮。她們眼眶中空空蕩蕩,顱骨深處生長著一團團緩慢蠕動的白色菌絲,
口腔里無數的紅色菌絲在張牙舞爪,通向遠方。
6 血脈交融菌絲也試圖從傷口侵入我的身體。我皺眉,伸手扯了扯。
菌絲極有韌性地被拉長,牢牢吸住我的手腕。我的血液隨著它們的蠕動被吸入,
我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吞咽聲。我沒有再抵抗牠的侵入。菌絲帶著我逐漸上升,我懸浮在空中,
想到了妹妹和阿媽。又錯了,那是阿禾的妹妹和阿媽。7 新神降臨我要融化在菌絲里了。
牠與我生來一體。我是牠散下的生殖孢子。牠這一生里最優秀,最適合的生殖孢子。
進入我身體的菌絲沸騰起來。這是瀕死的舊神無謂的求生欲,自救,掙扎。“阿母,
請離去吧…我愿帶著新的血液,替代你。”菌絲安靜了,溫和地包裹住我。
我的身體解構為新的菌絲。從毛孔里伸出,與牠交纏。牠沒有反抗。
8 舊神之死露珠從樹葉滴落到我的瞳孔里。山神匍匐在我眼前。舊神去,迎新神。
我的皮膚開始皸裂,裂縫中鉆出的不是血,而是細密的白色菌絲。
它們像蛛網般裹住我的身體,每根絲線都帶著冰涼的觸感,仿佛毒蛇在皮下逡巡。
菌絲纏繞上脊椎時,我聽見了阿禾的尖叫。那聲音不是來自地底,
而是我顱骨內新生的菌巢——舊神的記憶正在溶解,而阿禾的魂魄像困在蛛網里的飛蛾,
翅膀被黏液一點點腐蝕。村巫站在菌林邊緣,
獨眼瞪得幾乎爆裂:“山神……”“迎新神——”他的喉嚨突然鼓起一個肉瘤,
“噗”地裂開,鉆出一簇血靈芝。我笑了——這個操控祭祀數十年的“神使”,
不過是菌絲最早的人偶。既然舊神已去,這個破爛人偶也可以丟掉了。洞穴深處傳來轟鳴,
菌絲裹挾著我向地底沉去。無數張人皮從巖壁剝落,空洞的眼眶里菌須在蠕動,它們匍匐著,
用沒有舌頭的口腔齊聲低吟:“恭迎新神。”9 血寶石謎菌絲將我拖入地心。
紅寶石礦脈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每顆寶石都是一顆凝固的心臟,
血管狀的菌絲從心臟中鉆出,連接著上方亂葬崗的尸體。那些被獻祭的童女,
她們的血液滲入地底,在菌絲催化下結晶成血紅的寶石。我觸碰礦脈的瞬間,
——我看到了百年前的礦洞——百年前的礦工尸骸不是自然死亡——巖壁上刻著扭曲的符文,
像菌絲又像鎖鏈。瘦骨嶙峋的男人們舉著火把,鐵鎬敲擊巖壁的脆響中,
第一簇菌絲從尸骸眼眶鉆出。它們貪婪地纏繞住活人的手腕,將血珠凝成細小的紅寶石。
周圍人驚慌失措,貪婪的眼神卻離不開那鮮艷的紅寶石,老村長突然匍匐在地,
稱其為——“山神的恩賜”。從牲畜,到活人…經過反復實驗,童女的心臟能生長出最純粹,
最美麗的寶石。貪婪的長老開始編造“山神”謊言,用童女鮮血喂養菌絲。
而菌絲反噬宿主后,會分泌致幻孢子,讓村民相信祭祀是神圣的使命。當山神的壽命臨終,
山神還會分泌生殖孢子,它們寄生在村民的后頸,吞噬血肉生長。而此刻,
我的血管正在與礦脈共振。那些凝固的心臟寶石在菌絲牽動下逐一蘇醒,
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嗡鳴。10 新祭品選菌絲突然劇烈抽搐。我抬起頭,從地心望去。
地面上,妹妹阿苗被綁在祭壇,村長的孫女阿蕓舉著匕首獰笑:“舊神已死,總得有新祭品!
”阿苗的哭聲刺破地殼傳來,我的菌絲失控地暴漲。我是吞噬了阿禾的孢子,
不是阿苗的阿姐——阿禾。亂葬崗的泥土翻涌如沸水。
我曾親手埋葬的玩伴小滿從腐土中爬出——她的胸腔裂開,肋骨間纏繞著血管狀的菌絲,
一朵血紅靈芝正從心臟位置緩緩綻放。"阿禾......"她的聲帶早已腐爛,
菌絲摩擦出嘶啞的語調,
"你說過......要帶我逃出山......"我懸浮在血霧中,菌須如長發垂落。
小滿空洞的眼眶突然涌出淚水,混著膿血滴在靈芝上:"可你變成了吃人的神。
"11 記憶回響菌絲網絡傳來了遙遠的波動。小滿的身體也在亂葬崗緩緩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