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劫死丫頭,豬圈掃完了?"殺豬佬媳婦一腳踹翻洗衣盆,
皂角水潑了小桃花滿身。 小桃花抹了把臉上的水漬,
露出凍得發紫的手背:"掃……掃過了嬸子。" "放你娘的屁!
"婦人抄起燒火棍戳她大腿,"糞坑邊上還粘著豬毛,當老娘瞎?"燒火棍刮破她的粗布衫,
小桃花縮成團往柴堆里躲。 灶房傳來王大寶的吆喝:"娘!我要吃芝麻餡餅!
" "聽見沒?"婦人揪著小桃花的耳朵往灶臺拽,"杵著跟木頭似的,
剁完豬草給大寶烙十個餅,少一個仔細你的皮!" 冬日寒涼,案板上的爛菜葉混著冰碴,
小桃花拿著把豁口的刀,拼命地剁著豬草,仿佛能把心里的怨氣都剁碎。
殺豬佬醉醺醺晃進來,滿嘴酒氣噴在她后頸:"昨兒收的三十文呢?
" "在……在炕席底下。"小桃花抖得切不斷菜梗。 "啪!
"殺豬佬媳婦蒲扇般的巴掌甩過來:"讓你多嘴!老娘能不知道錢在哪兒?
"墻角的蘆花雞撲棱著飛走,小桃花舔著嘴角的血,一句話不敢說,
哆哆嗦嗦地蹲下去繼續剁菜葉。 臘月二十三祭灶,小桃花被攆去鎮上送年禮。
殺豬漢往她懷里塞了個油紙包,是一包三指寬的肥肉膘子:"給徐掌柜的,
敢偷吃……"男人掂了掂剔骨刀,刀刃上還粘著豬毛。 北風像刀子。
小桃花把凍僵的手往腋下塞,忽然被人拽到巷子里,刀疤臉漢子滿嘴黃牙:"懷里抱的什么,
交出來。" "沒,沒什么……"小桃花往后縮,后腦勺磕在墻上。 "沒?
"混混扯開她衣襟,一包肥肉蹦進冰窟窿,"這不是東西?"男人抬腳碾她手指,
"回去告訴你家屠戶,他上月欠賭坊的二十文,拿這些抵了。
" 小桃花一瘸一拐蹭回肉鋪時,日頭已經落山。殺豬漢媳婦正在刮豬毛,見她一臉苦相,
抄起鐵鉤子就抽:"作死的賤骨頭!徐掌柜回的年禮呢?
" "那包肉被……被搶了……"小桃花護住頭臉,鐵鉤撕開她袖管。 "放你娘的羅圈屁!
"殺豬漢掄起板凳砸過來,"賭坊的人剛來要債,說你不還錢,就搶走了!
"板凳腿擦過額角,血糊住左眼。小桃花蜷在泔水桶旁,
聽見王大寶在里屋吧唧嘴:"咱家這蹄髈燉得真爛乎。" 三更天,小桃花被鐵鏈鎖在豬圈。
老母豬拱著她發腫的腳趾,食槽里飄來餿飯味。隔壁瞎眼阿婆摸黑遞來半塊窩頭,
豁牙漏風地說:"丫頭,別餓死了……" 一早又被踹醒,肥頭大耳的老娘們丟給她十文錢,
"去打五斤豆油,要澄亮的。"殺豬漢媳婦把銅錢丟在地上,油星子濺進小桃花衣領,
"回來敢灑一滴,回來剝了你的皮。"油坊的熱氣熏得人睜不開眼。小桃花攥著油葫蘆排隊,
前頭胖廚娘身上的蔥花香勾得她直咽口水。柜臺伙計舀油時,她盯著黃澄澄的油面,
想起爺爺用魚油炸的蝦米餅,酥得能掉渣。提著油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小妹子,借個道。
"駝背叫花子蹭過來,破碗里躺著半塊硬饃,小桃花剛讓路,老頭突然栽進她懷里。
油葫蘆"咣當"砸在地上,熱油潑了兩人一身。"我的油!"小桃花尖叫道,昨天才丟了肉,
今天再打翻了油,自己這是要沒活路了。叫花子一骨碌爬起來,瘸腿跑得比野狗還快,
破鞋甩在路當間,小桃花欲哭無淚,硬著頭皮往回走。肉鋪后院飄來燉骨頭的香氣。
小桃花抱著空油葫蘆蹭到門邊,聽見王大寶在啃脆骨:"娘,再給我盛碗大骨湯。
"殺豬佬媳婦一看小桃花提著空葫蘆回來,"瘟喪的賠錢貨!"殺豬漢媳婦抄起燒紅的火鉗,
"五斤油可值十文啊,把你剁了賣肉也抵不上,一天到晚就是丟這少那,你怎么不去死!
"小桃花退到墻角:"是叫花子……""還嘴硬!"火鉗烙在她小腿上,
焦煳味混著豬臊氣沖鼻。王大寶端著湯碗看熱鬧:"爹說前日丟的銅錢還沒算呢!
"殺豬佬解下牛皮鞭,蘸了蘸鹽鹵水:"今兒教你個乖。"第一鞭抽在后頸,
小桃花撲在泔水桶上。第二鞭卷走半片腿肉,血滴進喂豬的糠盆里。第三鞭沒下來,
她先瞧見房梁上掛的臘腸——和爺爺生前曬的咸魚干一樣,都泛著油光。三更梆子響過,
小桃花被扔到街邊。左腿怕是折了,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她扒著路邊的草根嚼,
苦汁水混著血沫子往肚里咽。野狗綠瑩瑩的眼珠子逼近時,她突然想起爺爺的話:"桃花啊,
挨過冬的魚苗開春就能躥個兒……"瓦礫堆里閃過一道黑影,老叫花子走過來,
踢了踢她胳膊:"還沒死透?"破碗撂在跟前,“今兒個事我對不住你。
”里頭躺著兩枚滿是灰塵的銅錢,"拿去買副薄棺。"臘月廿八的寒風在街角打旋兒,
小桃花蜷在福滿樓后巷的腌臜處,石板縫里的積雪混著血水,小桃花的右腿不自然地歪著,
像被潮水沖上岸的斷槳。"瘟喪的晦氣東西!"伙計踹翻泔水桶,酸臭的湯水澆了她滿身,
"要死滾遠些,別臟了我們的地界!"暮色漫過屋檐時,她的手指已經摳不進青石板縫。
小桃花手腳并用,從巷子里往外爬去,她感覺五臟六腑正被無形的巨手反復揉搓,
饑餓像無數螻蟻啃噬著每寸血肉,前襟貼著嶙峋的肋骨,凹陷的肚皮幾乎要貼到后背,
連眼皮都因饑餓而沉重得難以抬起,世界在眼前模糊成灰白的霧靄,
恍惚間聽見爺爺搖櫓的吱呀聲,混著海浪的咸腥涌過來——是幻覺,
三年前那場颶風早把爺爺卷進深海。銅鈴聲刺破風雪。烏篷馬車拐過街角,
兩盞琉璃風燈晃得她瞇起眼,車轅突然急剎,戴玄狐皮帽的車夫揚鞭要罵,
簾內卻傳來玉器輕叩的脆響?!爸髯?,地上好像躺著個人,這大冷天怕是已經凍死了。
”"且慢。""賞你了。"少年扯過簾子掩住口鼻,"這窮酸地界的味兒,熏得人腦仁疼。
"天青色錦簾掀起半角,暖香混著熱氣撲在她潰爛的腳踝上。
小桃花模糊中看見一截玉白的手指搭在窗欞,骨節分明似爺爺剖魚的銀刀。
少年指尖拈著塊咬過一口的糕點,金絲碟子接著碎渣:"這種手藝也配給本少爺吃?
連宮里頭雀鳥都不啄的玩意兒。""少爺,前頭就是……"車夫話沒說完,少年突然揚手,
"啪嗒。"一個油紙包正砸在她胸口,隔著破襖都能覺出溫熱。她哆嗦看著眼前金線捆繩,
蜜糖混著花香氣鉆入鼻腔——是鎮上"春和齋"櫥窗里供著的櫻花糕,
半透明的糕體里嵌著整朵腌漬的八重櫻。車簾子忽地掀起半幅,露出張白玉似的臉。
少年裹著玄狐裘,眉間蹙著道淺痕:"晦氣,這破鎮子的石板路還沒我家馬廄平整。
"小桃花扒著墻根往前蹭,破襖擦過結冰的地面。馬車駛過時卷起的雪粒子撲進小桃花領口。
她哆嗦著抓起的糕點,油紙在指尖發出簌簌的脆響,她一股腦兒把糕點連著油紙塞進嘴里。
牙齒咬破糕點的瞬間,櫻花的甜香如洶涌的潮水般在口腔里炸開,
那甜味比天上的仙露還要動人。她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嗚咽,淚水大顆大顆往下掉,
油紙在齒間碎成渣,她卻舍不得吐掉,原來這就是能讓人活過來的味道。
小桃花把最后半塊渣子咽下肚,謝景遠在馬車里打了個噴嚏。她抬頭,正撞進雙含霧的眼睛,
那是一雙丹鳳眼,眼尾微挑,透著幾分貴氣與疏離,鼻梁高挺如削,唇色極淡,
卻在抿起時顯出冷硬的弧度。墨玉簪子綰著的烏發隨動作晃了晃,幾縷碎發垂在耳畔,
倒將他襯得更似畫中走出的貴胄,他輕輕皺眉,這世道越來越亂了,還有人能當街餓死,
見她望來卻猛地甩下簾子:"走吧。"車輪碾過冰碴的聲響漸遠,
小桃花從未見過這般謫仙般的人兒,只是摸著吃飽的肚子,想起七歲那年,
爺爺用漁網撈到只鎏金匣,——后來那匣子當了三十文,夠他們吃半個月的雜魚湯。
"賤骨頭!"王大寶的破鑼嗓炸在耳邊。他提著燈籠逼近,
虎牙在火光里泛黃:"爹說讓你死外頭,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倒學會裝可憐討食了?
"王大寶七手八腳地把她拖回去,柴房的鎖鏈重新扣上時,瓦縫里漏下的月光正照在墻角,
小桃花舔著嘴角的甜渣笑了,她想著就算死,今天也是個飽死鬼了,也值了。
第二章 瘟豬天還沒亮透,肉鋪門口就炸了鍋。
鎮東頭李木匠的媳婦坐在地上嚎:"挨千刀的王屠戶!昨兒買的五花肉毒死我婆婆啦!
" 小桃花縮在門板后頭,瞧見官差靴子上的泥點子甩在殺豬佬臉上。
帶頭的絡腮胡一腳踹翻肉案:"縣太爺說了,你們這黑心鋪子,賣死豬婆肉,得拿命抵!
" 殺豬漢媳婦撲上去拽官差褲腿:"差爺明鑒!
定是這晦氣丫頭沖撞了灶王爺……"她枯爪似的手突然指向小桃花,"瘟神!
自打撿了這喪門星,家里就沒安生過!" 殺豬漢媳婦大聲哭嚎:"哪有二十兩銀子贖人?
我家沒有啊,把瘟丫頭送您當洗腳婢都成!" "就這癆病鬼相?"府衙管事的啐了口濃痰,
"呸,腰還沒我胳膊粗,買回去還得倒貼棺材錢!" 柴房里,
小桃花已經王大寶被倒著吊起來,她盯著墻角霉斑,去年王大寶逼她吞活蝌蚪,
蝌蚪在胃里撲騰的感覺,比這會兒頭暈目眩還難受。 "賤坯子!"殺豬漢媳婦踹門進來,
豁口的陶碗砸在她額角,"裝什么死!去給劉家管事磕頭!"小桃花被她拖出來,
劉員外家的管事捏著她下巴左右瞧,蒜臭味噴在臉上:"這黃毛丫頭當通房?
夜里硌著老爺骨頭咋整?"“求求你收了她,就賣二兩銀子?!逼拍镆恢惫虻乜念^。“算了,
不多這一個,反正老爺每年都要弄死好幾個?!眲⒐苁孪胫郧斑@婆娘也送過他幾次肉,
不就買個臭丫頭而已,他能做主。 回程路過碼頭,賣魚婆子朝她扔爛菜幫:"掃把星!
克死老漁頭!又克賣豬佬家!"咸腥的汁水糊住眼睛,
小桃花突然想起爺爺臨終的話:“桃、桃兒……你不是我親生的孫女,
村口大榕樹……第三根氣根下……你五歲那年……渾身是血躺在沙灘,
到萬不得已……千萬別挖……被人搶了……你這輩子……就找不到親……” 當夜雷雨交加,
小桃花又被王大寶拿鐵鏈鎖在豬圈,她摸索著藏著的破瓦罐,是叫花子給的兩枚銅錢,
她剛把錢藏在胸口,殺豬漢老婆就舉著油燈晃過來:"明兒就把你嫁出去!
我家可不要你這種瘟神!"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麻繩五花大綁,出門前,
小桃花咬破了殺豬漢媳婦的手背,婦人抄起掏火棍往她嘴里捅:"賤蹄子!
劉員外肯要你是祖墳冒青煙!" 送親的驢車套著褪色紅布,
車轱轆還是去年拉豬崽的板車改的,小桃花被反捆著塞進車篷,
聽見劉家婆子正在抱怨:"這二兩銀子都算貴了,
這胸脯子都還沒發育……" 石板路顛得她牙顫,被捆著渾身疼,小桃花蹭開車簾縫,
瞧見前日被油燙傷的腳踝腫得像發面饃。她突然想起爺爺的話,做人要清清白白,
她不能就這樣去給別人做妾。"哎喲!"驢車過坎時猛晃,小桃花順勢滾下車板。
麻繩在車轅上磨出毛邊,她蜷成團往路中央滾,補丁摞補丁的嫁衣沾滿馬糞。"要死啦!
"媒婆子扯嗓子嚎,"停車!賤蹄子滾出來了!" 謝景遠就是在這時勒住韁繩的。
他是折回來尋丟了的蟠龍佩,剛到大路上,就見個裹著破紅布的泥團子滾到馬蹄前。
侍衛陳九長刀出鞘三寸:"王爺,是個逃妾。" 小桃花掙開半截麻繩,
露出脖頸上被火鉗燙的疤,她抬頭望見的先是馬的銀蹄鐵,再是玄色大氅下擺的金線蟒紋,
最后是少年擰著的眉頭:"揚州地界還有這般腌臜事?"小桃花心想,又見到恩人了。
"貴人開恩!"劉家婆子撲跪在地,"這丫頭是……" "聒噪。"謝景遠馬鞭虛指,
"陳九,把這玩意兒弄走。" 侍衛拎雞崽似的提起小桃花后領,她整個人凌空吊起,
卻仍將胸口衣襟捂得死緊,兩文銅錢硌著心口生疼,
她卻像垂死之人攥著救命稻草——這是她的全部家當,兩文錢,要是能逃跑,
這兩文錢是她唯一的希望。 "慢著。"謝景遠突然俯身,"你懷里藏的什么?
" 他想起來,那天他隨手丟的糕點,好像就是眼前這個豆芽菜撿去了,自己那塊蟠龍玉佩,
莫不是那時不翼而飛?此時,小桃花緊緊捂著胸口,兩文錢被她當護身符藏在心口。
少年王爺的玉扳指突然磕在馬鞍上,叮當一聲脆響?!瓣惥?,搜身。”話音未落,
侍衛已扯開她攥著的衣襟,一塊碎布包裹著一堆東西應聲掉落,謝景遠皺眉,
果然是這丫頭偷去了。意外的是,布包散開,里面只滾出兩枚被捂得發燙的銅錢,
在青石板上骨碌碌打轉。謝景遠盯著那兩枚黯淡的銅錢,眉峰幾乎要擰成死結,
原以為是她竊走了自己的蟠龍佩,結果竟是這寒酸物什,還拿個破布包得嚴嚴實實。“哼,
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彼托σ宦暋?可當他瞥見少女脖頸處猙獰的燙傷疤痕時,
風卷起少女凌亂的發絲,露出她單薄如紙的脊背,襤褸的嫁衣下,肋骨根根分明。
謝景遠別開眼,笑容僵住,只覺得喉頭發緊。他明明最厭惡這種臟兮兮、沒規矩的乞兒,
可此刻看著少女倔強別過的臉,還有她明明恐懼到發抖,卻仍不愿露出半分乞憐的模樣,
心里某處最柔軟的地方,還是不可抑制地被觸動了。 "晦氣。"少年王爺扯了扯馬鞍。
陳九長刀都懶得出鞘,馬鞭卷起小桃花就往路邊甩。劉家婆子撲跪著磕頭:"貴人恕罪!
" "滾。"謝景遠用馬鞭抽了劉家婆子一鞭子,疼得她齜牙咧嘴。 "王爺,要送官么?
" 陳九問道。 "帶她回府。"少年甩下簾子,"家里正好缺個試毒的。
" 他冷著臉開口,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暖意,見侍衛滿臉疑惑,
他又重重冷哼一聲,“看她這副模樣,省得在大街上礙眼?!闭f罷猛地一扯韁繩,策馬向前,
卻故意放慢了速度,余光偷偷留意著身后被侍衛架起的小小身影。
劉家婆子爬起來還想說什么,被陳九一腳踹進陰溝,小桃花被他甩上馬背,
她盯著前頭晃動的錦緞車簾,那顏色好像她幼時啃過的豌豆黃,她想著,
自己是不是終于可以擺脫苦日子了。 可一切好像又不是這樣。
第三章 王府生涯臘月里的井水能凍裂皮肉,小桃花攥著洗衣槌的手指腫得像胡蘿卜,
她跪在搓衣板前捶打那件玄色蟒袍——昨兒謝景遠打獵時濺了野豬血"大丫!
"廚娘掀簾子啐道,"前廳要的熱水呢?仔細管家揭了你的皮" 小桃花慌忙起身,
木盆里的冰水濺濕粗布鞋,去年冬天在殺豬漢家落下的凍瘡又裂開口子,
每走一步都像踩著針氈。廊下兩個灑掃丫鬟嗤笑:"瞧她那寒酸樣,
怎么每天也能去前院伺候王?" 前廳炭火燒得正旺,謝景遠斜倚在紫檀榻,
小桃花端著銅盆跨過門檻,剛服侍他脫了靴子準備泡腳,就聽"當啷"一聲,
小王爺踹翻了腳凳:"你要燙死本么?
" "奴婢這就兌涼水……"她轉身又撞上送茶的小廝,滾水潑在手背瞬間燎起水泡。
謝景遠支著下巴看戲似的:"到底是鄉下來的,笨手笨腳。" 立春那日,
謝景遠不小心染了風寒。小桃花守在小廚房煎藥,蒲扇搖得火星子亂蹦,
藥吊子咕嘟到第五遍時,她忽然想起爺爺說的"文火慢煎",趕緊在爐膛里撤柴禾。
"苦死了!"謝景遠砸了藥碗,褐色的湯藥潑了她一身,小桃花默默撿著碎瓷片,
瞥見王爺中衣領口開了線——是前日被那只海東青抓破的。 "杵著作甚?
"謝景遠突然脫下袍子扔過來,"把這破玩意兒補了,明兒狩獵要穿。" 小桃花回了房,
她一直沒月錢,也沒錢買蠟燭,每天回了屋都是摸黑,她坐在門口,就著月光穿針,
她一針一線縫著破損處,仔細的繡了朵桃花,針腳細密,這下就看不出來了。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這種苦日子,小桃花又過了一年,她已抽條似的長開了。
粗布衫遮不住纖細腰身,潑水時廊下小廝直了眼。謝景遠某日晨起更衣,
突然皺眉:"你這衣裳……怎么這么怪異?
" "是奴婢自己改的……"小桃花攥緊磨破的袖口。去年撿的那套冬衣早短了一截,
她拆了夏衫接在褲腳,針腳倒是極好的。 看見洗掃的小廝又在偷看她,
謝景遠突然抬腳勾起她下巴:"冬衣還配個夏天的袖子,倒學會勾人了?
"他甩開時力道太大,小桃花后腦磕在博古架上,震得青玉貔貅晃了三晃。 三更天,
小桃花又得去洗刷謝景遠的馬鞍,明天他要去打獵,喂馬的老劉頭扔來個烤紅薯:"丫頭,
怎么什么都要你親自做,王爺那匹烏云踏雪馬都比你有福氣。" 她咬了口紅薯,
甜芯燙得舌尖發麻,現在除了體力活苦了點,倒是能吃得飽,有地方睡,比以前好多了,
只是她從來都沒月錢,比這里的丫頭婆子都低了一等,可偏偏又近身服侍謝景遠,
是王府里最怪異的一個身份。 卯時剛過,前院青磚凍得泛青光,小桃花跪著擦地,
謝景遠披著玄狐裘經過,金線皂靴踢翻水盆:"滾去把本王的騎服熏暖。
" 王爺房里熏籠炭火烤得皮肉發焦,小桃花被熱浪嗆出淚。突然"嘶啦"一聲,
衣服燎出個火星洞,她一看,還好周圍沒人,慌忙拆了縫補。 巳時傳膳,
小桃花托著八寶攢盒的手直打顫,蟹黃湯包晃出半勺油,謝景遠眼皮不抬:"舔干凈。
"她伏在桌上舔舐時,只聽見王爺對暗衛玄七說:"整天笨手笨腳,南苑新貢的海東青,
都比她通人性。玄七皺眉,玄鐵面罩下看不清他的表情,看著舔桌子的小桃花,
從小訓練不要對任何女人有感情的他,在小桃花無數次幫他縫補衣衫后,
小桃花的針腳細密得像春夜的雨,夜里回屋,他總能在衣箱最底層摸到疊得齊整的中衣。
有次他重傷昏迷,醒來時見她枕著藥罐蜷在榻邊,他別過臉去,
卻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擂鼓般的聲響。那些被嚴絲合縫藏起的柔軟,
終究被小桃花輕輕叩開了銹跡斑斑的門。 午時馬廄傳來嘶鳴,小桃花抱著草料滑倒,
踏雪的鐵蹄踏過她手背,謝景遠坐在馬上,"你整天能干成個什么事,
本王的愛駒若蹭破塊油皮,把你剁了拌草料。"說完就又帶著一堆人出去打獵了。 酉時,
小桃花蜷在灶洞后烤凍瘡,張媽掀簾:"王爺回來了,還不去服侍!"她一直咳嗽,
衣服太單薄了,聽見外院在賞賜甜酒——謝景遠獵了頭白鹿,下人們正搶著吃肉,
只是沒有她的份,她也不覺得苦,至少自己還有饅頭青菜吃,少吃點肉也沒什么。
五更天的梆子還沒落,小桃花就跪在寢殿外候著,晨霧凝在單衣上結了層霜,
她盯著門縫里漏出的地龍暖氣。 "滾進來。" 謝景遠裹著寢衣倚在榻上,
腳邊銅盆騰著熱氣,小桃花膝行至榻前,麻木地捧起他左腳清洗,然后用洗腳布仔細擦干。
辰時傳膳,小桃花跪在膳桌前試菜。銀筷夾起鹿唇往嘴里送時,
謝景遠忽然用筷尾戳她喉頭:"咽干凈了再試。"熱油封喉的劇痛中,
她瞥見王爺腰間新換的羊脂玉佩,雕了一朵蘭花。 酉時掌燈,小桃花蜷在腳踏上暖被,
謝景遠忽然掀被下榻,赤足踩在她后頸:"抖什么?本王今日頭疼。
"錦被里的暖意還沒焐熱,她就被踹到廊下罰跪,雪粒子往領口鉆,想起去年新年,
王爺賞了她半只燒雞,真的很想再吃一次。 王爺熟睡了,小桃花才回自己房里嚼著冷饃,
一股血腥氣往喉頭涌,是晨起試菜時燙爛的腮肉。玄七貼著暗影潛至廚房,
他隔著夜行衣握緊懷中油紙包,燒雞腿的香氣透過布料滲出來。“誰?”少女猛然抬頭,
亂糟糟的發間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玄七屈指叩了叩窗欞,
壓低的嗓音裹著幾分不自然:“整天吃這種饃,能不能有點出息?!痹捯粑绰洌?/p>
油紙包已輕巧落在她膝頭。溫熱的油脂洇透紙層,
燒雞特有的焦香混著花椒八角的辛香瞬間彌漫開來。 小桃花盯著油漬斑斑的紙包,
突然撲哧笑出聲:“玄七哥哥,是燒雞吧,這么香的,肯定很好吃。
”玄七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起,想起之前自己受了箭傷,
這丫頭把草藥嚼碎給他敷傷口的模樣。 此刻見她捧著雞腿狼吞虎咽,
連掉在衣襟上的肉渣都要仔細捻起來吃掉,喉結不由得滾動了一下,
又摸出懷中竹筒重重擱在窗臺上:“我去廚房熬的姜湯,今天聽見你一直咳嗽,
你趕緊趁熱喝?!毙√一ㄍ低档匦α?,這個王府里也有真正關心她的人了。
臘月里最冷那天,謝景遠酒醉歸府,他被灌得腳步虛浮。他踉蹌著撞進王府時,
小桃花捧著銅手爐迎上來,小桃花替他解大氅時,指尖剛觸到浸透寒氣的衣擺,
腰間玉佩的金絲穗子突然勾住她發絲。 小王爺突然扼住她喉嚨按在柱上:"你也配碰本王?
"冰涼的手指死死扼住少女纖細的脖頸,將她抵在朱漆柱上時,
酒氣混著血腥氣噴在蒼白的臉上,他望著那雙盛滿驚惶的杏眼,心底卻炸開莫名的煩躁,
明明厭惡這種靠近,可方才她靠近時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竟讓他想起幼時母妃懷里的溫度。
“下賤胚子?!痹捯怀隹谒秃蠡诹耍粗√一ㄍt眼眶里打轉的淚水,
他猛地甩開手,轉身就躺在床上,賭氣般地睡了過去,小桃花仔細給他掖了被角,
又坐在床邊的矮凳上守了一夜。 爆竹聲炸開時,小桃花的手指正卡在結冰的搓衣板縫隙里,
井水潑在衣裳上瞬間凝成冰碴,織金綢緞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袖口暗繡的云紋像極了謝景遠看她時眼底的霜。陳管家的銅煙桿重重敲在井沿:"磨蹭什么,
耽誤了王爺拜年吉時,仔細你的皮,也不知道王爺怎么想的,只讓你給他洗吉服,
害得我還要在這親自盯著!" 入夜,小桃花踩著沒膝的積雪去服侍,路過花廳時,
雕花窗欞漏出暖黃燭光,她看見謝景遠端坐在太師椅上,蟒袍上的金線隨動作流淌,
手中翡翠酒盞與賓客相碰發出清越聲響。 忙碌了一晚上,她回到謝景遠房間等待,
呵出白霧在窗紙上畫了個歪扭的福字,卻被突然推開的門撞得踉蹌。
"在這兒鬼鬼祟祟做什么?"謝景遠將半盞殘酒潑在她腳邊,"大過年的見著晦氣東西。
"他斜睨著少女凍得發紫的嘴唇,突然冷笑出聲:"去,
把王府大門口的臺階掃得纖塵不染——少一粒雪子,就跪到開春!
" 北風卷著爆竹殘骸掠過回廊,小桃花握著竹掃帚的手開始發抖,
遠處傳來孩童放鞭炮的歡鬧,恍惚間她看見五歲那年的雪夜,爺爺用蘆葦編成兔子燈,
咱們桃兒,往后也要像這燈芯,再冷的天也能暖起來……" "磨蹭什么!
"陳管家的鞭子抽在石階上,"王爺讓你過來掃雪,你就好好干,
掃不完就把你埋進雪堆當活祭品!"小桃花猛地嗆進一口冷風,
突然想起白日偷聽到的話——謝景遠吩咐廚房,年夜飯要做三十六道寓意吉祥的菜肴,
吃剩的大家分一分,卻特意交代:"小桃花照常當差。" 她數著臺階一級級挪動,
風突然卷來半張褪色的春聯,殘墨寫著"歲歲平安"四個字。小桃花彎腰去撿,
謝景遠的聲音穿透風雪,他站在王府門口看著小桃花:"你這種鄉下丫頭,
也配沾染京城上元的喜氣?"少年倚在朱漆門邊,狐裘上的白狐毛襯得他貴氣逼人,
眉間卻凝著比風雪更冷的霜,他指尖撥弄著腰間羊脂玉佩,
看小桃花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凍得打顫的麻雀。小桃花的手懸在半空,
竹掃帚的竹篾扎進掌心血泡里,寒風卷著她破襖上的線頭,謝景遠轉身時,
狐裘下擺掃過她剛掃干凈的石階,小桃花低著頭,卻看見自己映在雪水里的臉,
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原來這京城的上元喜氣,
真真是連雪粒子都比鄉下丫頭金貴些的。第四章 困雀新年的第一天,
小桃花蹲在灶膛前添柴,火苗映得她臉頰發燙,這是她入府的第三個年頭,
粗布袖口已磨得發白,卻在數著窗紙上新貼的窗花——過了今夜,她就滿十六歲了。
還好玄七哥哥昨夜偷偷塞給她一把糖瓜,她不舍得吃完,藏在衣襟里,
帶著體溫的甜意混著灶火氣息,雖然謝景遠叫她做這做那,倒從未真的對她下過重手,
她望著跳動的火焰傻笑,覺得掌心的凍瘡,又似乎都被這暖烘烘的年氣熨平了。
直到西跨院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秋姑娘水紅色的裙裾掃過回廊,鬢邊珍珠步搖晃得人眼花,
她是每年過年時節都會謝景遠被請來王府唱戲名角,小桃花抱著剛洗凈的衣服進到王爺房內,
正撞見那女人倚在謝景遠書房門框上,酥胸半露:"王爺聽聽奴家新學的《牡丹亭》?
"尾音婉轉如蛇,纏住少年王爺緊繃的下頜,小桃花嚇得趕緊退了出去,看了不該看的,
肯定又要挨罵。當夜小桃花被陳管家踹醒時,梆子才敲過更,戲樓里燈火通明,
秋姑娘的尖細嗓音刺破夜空:"有人偷我的戲服!"她定睛望去,
自己白日晾曬的粗布短不見了,院子里曬著秋水姑娘的戲服,她瞪大了眼睛,她沒偷啊,
這不是她干的。"下賤胚子也敢肖想我的東西?"秋姑娘沖進小桃花的院子,"來人,
給我打。""慢著。"玄七的聲音突然響起,目光卻落在小桃花泛紅的眼眶上,
"她是王爺的人,王爺會處置她,還輪不到你。"他掃過秋姑娘的臉,"大晚上涂脂抹粉,
你若是閑得慌,明日就去戲臺上唱個夠。"小桃花被玄七拖拽著經過角門時,
聽見秋姑娘傳來的啜泣,“你是不是傻,被人陷害就像個呆子,要不是我救你,
你肯定又被打一頓?”玄七一臉恨鐵不成鋼,小桃花不懂,她根本沒有和這個秋姑娘接觸過,
為什么要害她?玄七忽然松開手,背靠著朱漆門重重喘了口氣,
他望著小桃花發間沾著的雪粒,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時,
這傻姑娘蹲在廊下給凍僵的麻雀裹帕子,他冷笑一聲,“小桃花,你見得還不夠多嗎?
無非是覺得王爺高看你,她心里不舒服罷了。”小桃花疑惑的問,“玄七哥哥,
王爺有高看我嗎?”“你真是傻透了!”玄七咬牙扯下腰間銀哨,
塞進她掌心時帶起粗糲的摩擦感,以后被欺負了,就吹響這個,我來救你,
小桃花高興的點頭,喜滋滋的收進懷里。轉眼又到了元宵節,花燈將王府照得恍若白晝,
小桃花踮腳擦拭宮燈,忽聽轉角傳來環佩相撞的脆響。秋姑娘斜倚在漢白玉欄桿上,
腕間鐲子磕出清泠聲響:"喲,這不是王爺跟前的紅人?"話音未落,
繡著并蒂蓮的絲帕突然飄落池中。"還不快撈?"秋姑娘掐著蘭花指冷笑,
"這可是蘇州進貢的云錦,污了一絲,陳管家不會饒了你!"小桃花咬著唇探身去夠,
臘月剛生的凍瘡在冷水中裂開血口。當她渾身濕透地遞上絲帕時,卻見對方指尖一松,
帕子又輕飄飄落回池面:"瞧你這笨手笨腳的模樣,莫不是成心的?"第二日晨起,
小桃花就被陳管家踹醒,把她帶到正院,秋姑娘裹著狐裘立在院中央,
眼眶泛紅如泣血:"王爺明鑒,昨夜有人故意想將奴家推下水!"她扯開衣襟,
鎖骨處赫然有道抓痕,"若非丫鬟眼疾手快,怕是要凍死在池子里了!"謝景遠斜倚在廊下,
冬日的陽光落在他眉眼間,鍍著層淺金色。小桃花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喉間泛起苦澀,
明明昨夜她縮在柴房烤火,根本不曾踏出半步??尚⊥鯛斨皇锹唤浶牡貟吡怂谎?,
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見底:"既是小桃花犯錯,陳管家看著處置便是。"陳管家走過來,
一巴掌打在小桃花臉上,小桃花聽見秋姑娘的輕笑,她死死咬著下唇,
任由嘴邊咸腥的血液流出,看著謝景遠轉身時錦袍揚起的下擺,
像極了秋姑娘戲服上翻飛的水袖,華麗而遙遠。秋姑娘嬌滴滴的嗓音傳來:"王爺,
奴家新學了段《思凡》,唱與王爺聽可好?"小桃花只是蜷縮著抱住膝蓋,臉上火辣辣地疼,
什么也說不出來。暮春的柳絮飄進書房時,賬房今天來對賬時多看了眼端茶的小桃花,
新來的馬夫都借著送草料的由頭,張望起小桃花的身影,小桃花馬上16歲了,
長得越來越標志了。狼毫筆被謝景遠突然被攥得變形,
他無端想起前日秋姑娘哭訴時說的話:"那丫頭總愛使些狐媚手段,
在府里招蜂引蝶..."次日清晨,
秋姑娘將浸了辣椒水的帕子按在小桃花紅腫的眼皮上:"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
難怪迷得爺們兒挪不開眼。"鞋尖碾過她手背的凍瘡,"不知檢點的東西。
"當謝景遠穿過回廊時,正撞見秋姑娘在欺負小桃花,他突然莫名的煩躁,
故意提高聲調:"秋姑娘好興致。"秋姑娘立刻松開手,蓮步輕移貼過來:"王爺瞧這賤婢,
一副勾人做派..."謝景遠望著她倔強別開的臉,
心頭莫名竄起無名火:"既然惹秋姑娘不高興,就該受罰去,把王府的恭桶都刷一遍。
"然后,他猛地轉身,卻不知自己究竟在惱她不知收斂,還是惱那些覬覦的目光,
更惱自己為何總忍不住看那些人的眼神。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總就喜歡欺壓小桃花,
反正她就是個自己撿回來的賤婢,要不是自己把她帶回來,她現在連命都沒有,
自己不管怎么欺負她,她也不會反抗,小桃花就是自己圈養的一只雀兒而已??傊?,
不管秋姑娘怎么欺負小桃花,他明知道都是秋姑娘故意的,他也沒有出言反駁,
只是他從未和秋姑娘過分親近,其實這個戲子在他眼中,
其實他覺得連小桃花的一個手指頭都比不上,不過他實在看不了小桃花整天穿著那么樸素,
還有人不斷地偷看她。窗外秋姑娘的《貴妃醉酒》唱得婉轉,
他卻無端想起小桃花今日跪在雨里擦地的模樣,活像只被雨打濕的麻雀。"玄七。
"他的語氣漫不經心,"那丫頭為何總穿得像個叫花子?王府的例錢是喂狗了?
"玄七垂眸:"王爺忘了?您從未吩咐過給她發月錢。"玄七又頓了頓,
想起小桃花踮著腳替他換藥的模樣,小桃花從來不接受自己給的錢,
也不讓自己給她買新衣服,她總是說有吃有穿就好了,別的都不求,他聲音忽地發澀,
"她身上的衣裳都是浣衣房挑剩的,
冬日連件棉襖都是撿的別人不要的..."謝景遠猛地起身,錦袍掃落案上鎮紙,
他想起前日暴雨,小桃花渾身濕透還死死護著他的披風,自己卻總用帶刺的話扎她。
他想起之前狩獵時,自己隨手丟給小桃花半塊沒吃完的鹿肉,那丫頭竟像得了什么寶貝似的,
小心翼翼地收在懷里,可這些零碎的畫面剛涌上心頭,他又冷笑道:"下賤胚子也配講究?
不過..."他背過身去,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從今日起,按一等丫鬟份例給她發月錢,
再讓管事給她做兩身新衣裳,別丟了王府的臉。"玄七怔住時,
謝景遠已煩躁地揮袖:"還杵著作甚?"待玄七退下,少年王爺聽著秋姑娘的戲曲聲,
看著窗外那抹艷麗的紅,遠不如小桃花蹭在他衣襟上的灶灰來得順眼。
"不過是個賤丫頭..."他喃喃自語,卻連自己都聽出了語氣里的無力,
他既想折斷她的翅膀,又不愿看她溺斃在泥沼里,這般矛盾的心思,
倒比朝堂權謀更叫人頭疼。今天來服侍的人不是小桃花,謝景遠煩躁地扯開衣領,
云錦寢衣的盤扣崩落在地,嚇得來服侍丫鬟猛地跪地磕頭,
手中玉梳當啷墜地:"王爺恕罪...小桃花病了,今日實在起不來...""病了?
"謝景遠得金絲蟒紋在燭光下泛著冷光,"不過是偷懶的借口。"他大步邁向書房,
可攤開的《孫子兵法》他一個字也看不進。謝景遠猛地擲筆起身,
他鬼使神差地往王府最偏僻的角落走去,繞過三重月洞門,來到小桃花住的地方,
腐木的霉味撲面而來,紙糊的窗欞被風掀起一角,謝景遠伸手去扶,
指尖觸到窗紙下粗糙的裂痕。只見屋內昏暗如地窖,
唯一的木桌上歪歪扭扭擺著半碗涼透的姜湯,墻角疊著的粗布衣裳打著補丁,卻被疊得方正,
床榻傳來微弱的咳嗽聲,謝景遠屏息走進屋內。破舊的褪色棉被下,小桃花蜷縮成小小一團,
凍裂的嘴唇還在呢喃:"別...別告訴王爺我病了...我躺一會就好了。"他喉嚨發緊,
目光掃過墻角的陶罐,那是她用來裝野菊花泡茶的,自己房內的好茶餅數不勝數,
她竟一個都沒偷拿過。謝景遠突然想起自己隨手丟棄的狐皮褥子,
想起秋姑娘撒氣摔碎的琉璃茶盞。此刻這個總被他喚作"賤婢"的丫頭,
竟連一床厚棉被都沒有。他有點惱火,明明安排給她月錢,還是這個窮酸樣子,他轉身出門,
聽見身后傳來虛弱的囈語:"好冷..."他突然發現,
自己親手將這只小雀關進了最寒的牢籠,卻又在她快要凍僵時,
才驚覺自己從未真正看過她一眼。第五章 春芽破土回到主院,謝景遠立刻命人將管事叫來。
陳管家匆匆趕來時,正撞見王爺將茶盞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濺。"你就是這么當管事的?
"謝景遠周身散發著寒意,眼神銳利如刀,"小桃花病成那樣,屋子破成這副鬼樣子,
你眼瞎嗎?"陳管家嚇得腿一軟,撲通跪下:"王爺贖罪!玄七吩咐了說您要給月錢,
可她還沒干活就病倒了。""謝景遠冷笑一聲,"本王看你是越來越不會做事了。從今日起,
馬上給她月錢,再找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重新收拾下屋子,
若是再讓本王看到她..."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森冷,"你這管事也別當了。
"陳管家連連磕頭應承,謝景遠背過身去,眼前卻總浮現小桃花蜷縮在破床上的模樣。
藥碗抵在唇邊時,小桃花還在發怔。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卻蓋不住鼻腔里縈繞的木香,
那是從未有過的、帶著淡淡松脂味的清新。她猛地轉頭,正對上玄七淡淡的笑意。
"玄七哥哥!"小桃花掙扎著要起身,卻被他輕輕按住。身下是雕著纏枝蓮紋的新榻,
厚實的棉被壓在身上暖烘烘的,墻角立著紅漆描金的衣柜,柜門半敞著,
月白、茜色、黛青的綢緞衣裳層層疊疊,金線繡的云紋在泛著微光。
"這...這都是給我的?"她顫抖著摸向枕邊疊得方方正正的鵝黃襦裙,
指尖觸到柔軟的錦緞,眼眶突然發燙。記憶里最華貴的衣裳,不過是浣衣房丟棄的補丁粗布,
此刻卻有這么多鮮亮的顏色,像把春日的繁花都收進了這間小屋。玄七遞來一面銅鏡,
鏡面映出少女泛紅的臉頰。"王爺吩咐,"他壓低嗓音,難得帶了幾分笑意,
"往后你按一等丫鬟領月例。還有這個——"暗衛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
桂花甜香混著熱氣散開。小桃花咬下一口,酥脆的表皮在齒間化開,甜得人眼眶發酸。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高熱中,隱約看見熟悉的玄色衣角立在床前,還有一聲極輕的嘆息。
"原來王爺..."話未說完,她慌忙捂住嘴,耳尖泛紅。小桃花抱著新衣裳在屋里轉圈,
裙擺掃過新打的檀木梳妝臺,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也能像只被細心照料,
不必再縮在冰冷的角落,等著施舍的殘羹。晨光透過窗欞灑進謝景遠書房,小桃花跪在地上,
額頭重重磕了一下,謝景遠握筆的手頓了頓,少女的發間別著新的銀花簪,
倒比往日多了幾分鮮活氣。"起來吧。"他別過臉,刻意放冷了語氣,
"不過是王府該有的例錢,少在這兒大驚小怪。"余光卻瞥見小桃花仰起的臉上,
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藏了兩汪清泉,這副模樣無端刺得他心慌,抓起案上茶盞猛灌一口。
"往后定當盡心服侍王爺!"小桃花又重重叩首,
謝景遠盯著她補丁摞補丁的舊鞋——即便有了新衣裳,這丫頭竟還穿著磨破的舊鞋,
莫名想起前日她蓋著薄被瑟瑟發抖的模樣,喉結動了動,終究只是煩躁地揮袖:"啰嗦,
還不快過來磨墨。"消息傳得比北風還快。當日晌午,秋姑娘的珠釵就狠狠砸在梳妝臺,
震得胭脂盒都跳了起來。"不過是個病秧子賤婢!王爺憑什么..."話音未落,
貼身丫鬟已悄聲附耳,聽得秋姑娘臉色驟變,攥著釵子的手青筋暴起。暮色降臨時,
小桃花正哼著曲兒收拾房間,突然聽得窗外傳來重物墜地聲,她扒著窗紙一瞧,
頓時臉色煞白,自己曬在廊下的新衣裳,此刻全泡在污水里。還未及反應,
身后傳來秋姑娘尖利的笑:"喲,這不是飛上枝頭的鳳凰?"秋姑娘捏著帕子掩唇,
眼中卻淬著毒:"可惜啊,沾了臟東西,鳳凰可就飛不起來咯~"話音未落,
秋姑娘猛地將盆里的污水潑向小桃花,自己卻踉蹌著后退,發髻瞬間凌亂:"來人!
這賤婢竟敢..."污水順著小桃花新換的襦裙往下淌,浸透的綢緞黏在腿上又冷又沉,
她攥緊衣角直起身,望著秋姑娘,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扒锕媚锟倫圻@般作踐人?
”她冷冷看著她,“你我都是苦命人,何苦...”“苦命人?
”秋姑娘尖細的笑聲劃破暮色,金護甲擦過小桃花泛紅的臉頰,帶起一陣刺痛,
“你也配與我相提并論?”戲子艷麗的妝容因扭曲的表情變得猙獰,露出腕間翡翠鐲子,
“我八歲登臺,十九歲就是京城名角!你不過是從街邊撿來的臭乞兒,王爺多看你一眼,
就真當自己是主子了?”小桃花被這話刺得眼眶發燙,
她盯著對方眼底的妒火輕聲道:“戲唱得再好,心若是黑的,也不過是...”“住口!
”秋姑娘抄起廊下的銅盆狠狠砸來,卻被突然閃現的黑影截住。玄七玄鐵蒙面,
穩穩握住飛旋的銅盆,冷冽的目光掃過戲子慌亂的神色。遠處傳來腳步聲時,
秋姑娘突然跌坐在地,掩面發出凄厲哭聲:“來人?。?/p>
這賤婢要謀害我...”小桃花望著對方扭曲的哭臉,第一次覺得,這深宅大院里的泥沼,
遠比街頭的風雪更難掙脫。秋姑娘盯著玄七冷冽目光,艷麗的胭脂在面容上顯得格外猙獰。
"好啊,侍衛大人這是要護著她?"她尖笑著彎腰拾起地上尖銳的碎石,"那我倒要看看,
王爺是信你這見不得光的影子,還是信我這張會唱戲的嘴!"話音未落,
碎石已狠狠砸向自己額頭。鮮血瞬間順著雪白的肌膚蜿蜒而下,浸透了精心盤起的發髻,
戲服上的金絲繡線也被染成暗紅。小桃花驚恐地看著秋姑娘突然癱倒在地,
雙手捂著頭發出凄厲慘叫:"救命?。⌒邽榱诉@賤婢,要殺我滅口!王爺救命!
"玄七身形微僵,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他望著秋姑娘眼中閃爍的得意,
再轉頭看向小桃花蒼白如紙的臉,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而秋姑娘正用染血的指尖指著他們,嘴角勾起一抹陰毒的笑。小桃花跌坐在地,
新做的襦裙沾滿泥漿,她望著秋姑娘額頭上不斷涌出的血珠,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絕望,
清白和真相,從來都抵不過有心人精心編排的一場戲。謝景遠陰沉著臉色,
秋姑娘伏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額角的血跡暈開在織錦帕子上,倒像朵詭異的紅梅。
"王爺您可要做主?。?她突然抬頭,直指跪著的小桃花,
"方才玄七摟著這賤婢...還說要帶她私奔!"小桃花猛地抬頭,
凍得發紫的嘴唇顫抖著:"我們沒有!秋姑娘她...""住口!"謝景遠突然震怒,
不知為何,秋姑娘口中"摟抱、私奔"這些字眼,像根燒紅的鐵簽子,
狠狠戳進他心里最隱秘的角落。他死死盯著玄七藏在面罩下的側臉,
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玄七,你給我解釋清楚。"暗衛單膝跪地,
聲音平靜得近乎冰冷:"秋姑娘自傷栽贓,屬下阻攔不及。""好個阻攔不及!
"秋姑娘突然尖笑,發絲凌亂地貼在臉上,"前日您賞給小桃花的新衣,
第二日就出現在玄七房里!"她刻意拖長尾音,"要說他們沒私情,
誰信吶——"謝景遠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確實記得自己曾經瞥見玄七替小桃花披上自己賞的披風,兩人靠得那樣近。
此刻秋姑娘的話像顆毒瘤,在他心里瘋狂生長。"玄七,"他的聲音冷得能結出冰碴,
"即日起,趕回軍營,沒有本王命令,不許踏出軍營半步。"小桃花猛地抬頭,
眼中滿是驚痛:"王爺!玄七哥哥是被冤枉的!""哥哥也是你叫的?你也想一起受罰?
"謝景遠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胸口翻涌著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酸澀,"本王賞你體面,
不是讓你在府里勾三搭四!"他聽見小桃花壓抑的抽噎。那聲音像根細針,
不偏不倚扎進他最柔軟的地方,可他只是咬咬牙,
將所有情緒都碾成一句惡狠狠的:"有錯就好好反??!"玄七猛地抬頭,
面罩下的眼睛燃著兩簇冷火,竟讓謝景遠想起三年前他替自己擋下刺客那一劍時,
同樣決然的眼神。"王爺。"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我自八歲起便跟在您身邊,
十年忠心耿耿,您當真信不過我,信這個戲子?"秋姑娘發出一聲嬌弱的抽噎,
卻被玄七森冷的目光瞬間逼回喉嚨。他轉而看向怔在原地的謝景遠,
一字一頓道:"小桃花屋子漏風漏雨,也是您剛吩咐修繕,她何曾犯過錯,
可如今秋姑娘三言兩語,您就...""夠了!"謝景遠盯著玄七的眼睛,
他的暗衛此刻卻仿佛在替小桃花質問他。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太過復雜,
他分不清是惱秋姑娘的污蔑,還是恨玄七竟敢當著眾人頂撞自己,又或是...嫉妒。
"本王的家事,何時輪到你置喙?"他彎腰揪住玄七的衣襟,卻在對視的瞬間,
看到對方眼底的失望。這種陌生的情緒像一記重錘,
秋姑娘適時地撲過來拉住他的衣袖:"王爺息怒,都是妾身不好,
不該惹您心煩..."話音未落,謝景遠突然甩開她的手,"給本王滾!
"第六章 冷心小桃花猛地撲到玄七身前,她死死攥著玄七染塵的衣角:"秋姑娘!
你血口噴人!"嗓音因憤怒而嘶啞。秋姑娘往謝景遠身側躲了躲,
眼角卻挑起得意的弧度:"喲,這是被戳中痛處了?王爺您瞧,他們...""住嘴!
"小桃花突然抄起地上的碎石片,鋒利的邊緣抵在自己頸間。謝景遠瞳孔驟縮,
下意識往前踏了半步,卻在看清少女通紅眼眶里燃燒的恨意時僵在原地。
"你把臟水潑在我身上不要緊,"她的聲音發顫,卻字字如刀,"可玄七哥哥有什么錯?
他不過是看不得你欺人太甚!"玄七想要阻攔的手停在半空,面罩下的喉結滾動,
低聲道:"別犯傻。""犯傻的是王爺!"小桃花猛地轉頭,淚珠砸在地上,
"您明知秋姑娘在說謊,卻偏要聽信讒言!玄七哥哥替您擋過多少傷,您都忘了嗎?
"謝景遠的耳膜嗡嗡作響,少女的指責像重錘敲擊心口,眼前交替閃過玄七浴血護主的畫面,
還有小桃花蜷縮在破屋里的模樣。少女發間的銀步搖隨著急促呼吸輕顫,
新換的茜色襦裙還沾著未干的污水,偏偏看向玄七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堅定。
“玄七,本王命你即刻滾出王府!”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死死盯著玄七覆著青布的臉.小桃花渾身一震,“王爺既然不信我,也不信玄七哥哥,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將碎石片狠狠抵在咽喉,“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不如現在就用這清白血,洗清我們的冤屈!”秋姑娘的尖叫在身后炸開,
謝景遠卻只聽得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桃花攥著碎石片的手突然被玄七牢牢扣住,
看那抹輕柔的弧度刺痛了謝遠景的眼。"玄七!"他的怒吼里混著不甘,"從今日起,
滾去軍營,本王不想再看到你!"玄七的離去背影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小桃花望著那道青影消失后,突然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喉間泛起腥甜,
秋姑娘的媚笑、王爺的怒火、玄七的決絕,全化作了血淚。"王爺還要包庇她?